《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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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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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对,即使杀死她的孩子就能救活我的孩子,我也决不肯这样做。但我说不清为什么,就是感到高兴。我是一个坏女人吗? 
  你不是坏女人。我明白了,不幸者需要同伴。当我们独自受难时,我们会感到不能忍受命运的不公正甚于不能忍受苦难的命运本身。相反;受难者人数的增加仿佛减轻了不公正的程度。我们对于个别人死于非命总是惋叹良久,对于成批杀人的战争却往往无动于衷。仔细分析起来,同病相怜的实质未必是不,幸者的彼此同情,而更是不幸者各以他人的不幸为自己的安慰,亦即幸灾乐祸。这当然是愚蠢的。不过,无可告慰的不幸者有权得到安慰,哪怕是愚蠢的安慰。 
20
  我总是羞愧地躲开那些遭了不幸的人,因为我知道他们的悲伤不该受到搅扰,也因为一旦相见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对于我来说,没有比向不幸者说同情话更难堪的了。 
  现在,我自己遭到了不幸,那些和我性情相似的人也躲开了我。在这小心翼翼的回避背后,我能感觉到那一份体贴和窘迫。 
  有一天,我把他们请到家里。 
  〃什么也不用说,或者随便说些什么。〃我微笑着说。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渐渐活跃起来,说着平时关心的种种话题。 
  送走他们后,我感到一阵轻松。我终于把他们在沉默中分担的我的不幸全部收归己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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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周国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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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妞妞小词典


  妞妞醒了。她侧着脸,睁着眼,一动不动。阳光照在窗户上,屋子里很明亮。她是个小盲人,已经看不见这一切。但是,这无碍她享受酣睡乍醒的安谧的快乐。她静静躺着,品味着复苏的愉悦,如同一朵花慢慢开放,情不自禁地哺哺自语起来。 
  孩子醒来的第一阵话语,恰似早晨的第一阵花香,多么清甜。我常常虔诚地守在她的床边,唯恐错过这个珍贵的时刻。妞妞觉察到我在场,轻声唤:〃爸爸。〃然后甜甜地笑了。有爸爸迎接她返回人间,她感到高兴。 
  妞妞说话比较早。八个月,她会喊〃爸爸〃。九个月,会喊〃妈妈〃。一周岁,会自呼〃妞妞〃。一岁一个月,会说二三十个词,包括若干双音节和三音节词。一岁二三个月,会说包含二至四个词的完整句子,会说〃不〃,因而能够相当明确地表达自己的意愿了。一岁四个月,会准确地使用人称代词〃你〃、〃我〃、〃他〃和疑问代词〃谁〃,几乎能自由地表达她想表达的任何意思了。 
  〃世界本身就体现在语言中。〃对妞妞来说,当代解释学的这个抽象原理乃是她的最真实的生存境况。她一无所有,只有语言。生活在一个没有亮光、色彩、形象、表情的世界里,她从语言中听出了最明亮的亮光,最鲜艳的色彩,最生动的形象,最丰富的表情。每当她听到一个新词的时候,她是那样兴奋、快活、陶醉,一遍遍摹仿和回味。正是对语言的这种不寻常的新奇感,使她有了几乎过耳不忘的记忆力。平时大人不经意说的话,她往往不知不觉地记住了,又出其不意地用上了。每一个被她掌握的词都和她息息相关,牵动着她的情绪,能使她笑,也能使她哭。在她的世界里,词不是概念,而是实体。她对词的这种关切和敏感比她的语言能力更使我吃惊。 
  我是一个贪婪的收藏家。从妞妞呀呀学语开始,我就时时守在她身边,恨不能把她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拣起来,藏进我的保险柜里。在追踪她的语言发展的过程中.我渐渐明白,所谓大人教孩子说话仅是事情的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方面是孩子更新了大人对语言的感觉。对孩子来说,每一个新学会的词都是有生命的。被成年人功利的手触摸得污迹斑班、榨取得奄奄一息的词,一旦经孩子中呀学语的小嘴说了一遍,就是一次真正的复活,重新闪放出了生命洁净的光辉。 
  就在妞妞视力趋于消失的时候,她的语言能力觉醒了。这使她的终被封死的屋字透进了新的亮光。每掌握一个词,她的屋字就多了一扇窗户。许多词,许多窗户。当我看到她越来越能够自由地表达她的意思时,我确实相信,她是生活在光明之中,以至于常常忘记了她是一个盲人。也可以说,每一个词是她的一盏灯,当她自得其乐地哼唱着〃灯灯亮了,灯灯灭了〃这支她喜欢的歌谣时,她确实是沉醉在她的万家灯火的美丽世界中呢。 
  一岁半的妞妞,她的屋子已经敞开许多窗户,点亮许多明灯。她生活在这个被语言之光照亮的世界里,自由快乐。我们走进她的欢声笑语的屋字,流连忘返。可是,就在这所屋字被照得通体明亮之时,它突然崩塌了。 
  妞妞只活了十八个月。一岁半的妞妞,永远闭上了她的伶俐的小嘴。 
  世上已经没有妞妞,没有她的明亮的屋字。我眼前一片黑暗,我瞎了。 
  灯灯亮了,灯灯灭了…… 

亲人们和妞妞自己 
  【爸爸】 
  妞妞词典里的第一个词,并非按字母排列。 
  爸爸是一个抱她抱得最多的人,一个最卖力地巴结她的人,一个从她出生开始便喋喋不休向她自称爸爸的人。所以她最早会说的词是爸爸,这并不稀奇。 
  妞妞八个月。那些天里她和我格外亲,一听见我的声音就娇唤,迫不及待地朝我怀里扑来。在她的娇唤中,〃爸〃这个音越来越频繁地出现,越来越清晰。我不太敢相信,心想也许是无意的吧。可是我终于不能不相信了,只要我抱她,往往一声接一声,一连十来声,她喊我应,其乐无穷。 
  若干天后,雨儿抱着她,靠在沙发上。我进屋,她似有觉察,身子动了一下。雨儿问:〃妞妞,爸爸在哪里?〃她朝两边张望。我刚从雨儿怀里接过她,突然一声清晰的,〃爸爸〃脱口而出。接着又喊了一声,格格笑了起来。 
  听到自己的孩子头一回清清楚楚地喊你一声〃爸爸〃,这感觉是异乎寻常的。这是〃造物主〃借孩子之口对你的父亲资格的确认,面对这个清纯的时刻,再辉煌的加冕也黯然失色了。我心里甜得发紧,明白自己获此宠赏实属非份。 
  〃妞妞,花裤子是谁买的?〃 
  不管怎么教她是妈妈买的,她的回答永远是:〃爸!〃 
  深夜,妞妞醒了,我走近她,她立刻欢快起来,手舞足蹈,接着抓住我的手,一连喊了十几声〃爸〃。我怕她兴奋不再睡,故意不应。她毫不气馁,没完没了地喊下去。我忍不住笑了一声,这下糟啦,她又笑又喊,欢呼她的胜利。 
  醒来后,她精神十足,久久不睡。我实在困极了,有点儿急躁,把她放到小床上,说: 
  〃妞妞,你再不睡,爸爸不管了。〃 
  话音刚落,响起她的清晰娇嫩的声音: 
  〃爸爸。〃 
  我一把抱起她,紧紧搂在怀里。她在我怀里又连声口喊爸爸。 
  白天黑夜,我的耳边总是回响着妞妞喊〃爸〃的娇嫩的声音。她一喊总是一长串,每天要喊一百声,喊得我心潮澎湃,也喊得我心碎。 
  妞妞醒了。我凑近她,只见她睁大一双盲眼,炯炯有神。觉察到我,她眼中闪过笑意,说:〃爸爸,小心肝。镜,镜!〃说着伸手抓去我的眼镜。我说:〃真可爱。〃她马上接上:〃喜欢得不得了。〃 
  我抱她到走廊上。夜色朦胧中,她脸朝我,仿佛在凝视,然后突然连声喊道:〃爸爸,好爸爸……〃 
  〃妞妞喜欢不喜欢爸爸?〃我问。 
  〃喜欢,〃她答,又断断续续说:〃爸爸,喜欢爸爸。〃 
  她稳稳地站在大床上,我对她说:〃喂,妞妞真棒!〃她一边笑喊:〃不得了!〃一边朝我走来。我要去漱洗,说:〃等一会儿。〃她朝我背影喊:〃找爸爸!〃我洗毕回来,学她:〃找爸爸!〃她随即应道:〃找到啦!〃 
  她连连唱:〃给爸爸吃,给爸爸喝。〃我吻她的小肩膀说:〃真香,真香。〃她从容答:〃给爸爸。〃 
  我抱妞妞抱出了腱鞘炎,手腕上敷着药。她摸着了,说:〃爸爸疼。〃我问:〃怎么办?〃她答:〃妞妞哭。〃接着马上说:〃好爸爸。〃 
  〃妞妞,妈妈抱,爸爸手疼。〃雨儿说。 
  〃爸爸疼,要爸爸不疼。〃她懂事地说。 
  她站在阿珍身上跳,阿珍喊疼,让她下来,她偏说:〃上!〃阿珍说:〃你到爸爸身上跳。〃她答:〃不上,爸爸疼!〃后来她在我身上跳,我喊疼,她说:〃爸爸疼死了。〃 
  这些天她老说:〃爸爸疼。〃说着就伸出小手来摸我。打她的小屁股,问:〃疼不疼?〃回答也是:〃爸爸疼。〃我笑说:〃可不,打在妞妞身上,疼在爸爸心上。〃 
  妞妞正发病,疼得无法入睡。我彻夜抱着她,在走廊里徘徊。 
  已是深夜,静极了,我们沿着走廊来回走呵走,父女俩都不吱一声。她躺在我怀里,睁大着眼,时而转换一下视线,仿佛在深思着什么。好久,她轻声告诉我:〃磕着了。〃我说:〃爸爸心疼妞妞。〃她说:〃心疼爸爸。〃又过了好久,她仍用很轻的声音说:〃回家家听音乐。〃我抱她回屋,听着音乐踱步,她依然十分安静。〃磕着了,〃她又告诉我。我说:〃爸爸抱抱就好了,妞妞真乖……〃她说:〃爸爸办,办好了。爸爸想办法。〃她相信爸爸永远会有办法的。爸爸是她生活中的一个必要而又无用的谎言。 
  〃找爸爸,找爸爸……〃无论睡着醒着,我总听见姐姐的声音,时而是欢快的,时而是哀切的,由远及近,飘荡不散。 
  〃爸爸疼妞妞哭〃这是妞妞常说的一句话,一开始是游戏,后来成了病中对自己的安慰。在被病魔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时候,她在梦中也说着这句话。 
  爸爸疼妞妞哭。今生今世,妞妞是永远的哭声,爸爸是永远的疼痛。 
  【妈妈】 
  妞妞说话的兴致似乎有起有伏。在会说〃爸爸〃之后。她有一阵子不爱开口了。然后,又一个词在她的混沌语言中清晰起来。 
  当然是〃妈妈〃这个词。 
  她在床上玩,拱着小屁股,竭力想爬,但还不会挪动手,一不小心,向一侧翻倒,变成了仰卧。她真着急,嘴里直嚷嚷。一会儿,她又趴着,说了一串又一串话,最清晰的便是〃妈妈〃,还有谁也听不懂的非常复杂的音节。 
  深夜,妞妞醒来了,把脸侧向睡在她旁边的妈妈,伸出一双小手,一声声呼唤:〃哦,哦!〃 
  这是四个月上下的妞妞,她渴望表达和交流。轻声对她说话,她会静静望着你,时而动动小嘴,似乎也想说什么,时而发出一声短促的呼应。她还经常〃啊啊〃独语,显然从自个儿发声中获得了快乐。 
  雨儿搂着妞妞,彼此开始用没有字符的声调交谈,你来我往,谈得十分热烈。她是一个和孩子说话的专家,擅长我所不懂的无字童语。她不像我,并不妈妈长妈妈短的。我相信这是妞妞喊〃妈妈〃比喊〃爸爸〃晚一个月的一个合理解释。 
  妞妞在床上翻滚,忽然自己玩起了组词游戏。这时她的词典里暂时还只有〃爸爸〃和〃妈妈〃两个词。她不停地喊:〃pa爸爸!〃〃pa妈妈!〃她一定觉得有趣,喊了又喊,上了瘾。〃pa〃是什么意思呢?我替她翻译:破爸爸,胖妈妈。 
  后来,妞妞真的特喜欢说〃胖妈妈〃,一遍遍大声说,脸上往往还带着狡猾的笑容,露出一种津津有味的表情。 
  有一回,雨儿对我说:〃我真累,又瘦了好几斤。〃 
  话音刚落,只听见妞妞大叫一声:〃胖妈妈!〃 
  她是否从妈妈的一串话中辨别出了〃瘦〃这个词,并且知道〃瘦〃和〃胖〃是反义词呢?当然不可能。由于她目盲,她甚至不可能懂得〃胖〃这个词的含义。但我相信,她从我们常常对这个词报以姨笑而领会了它所具有的嘲谑意味。 
  我躺在床上,妞妞爬过来,摸到我的肚子,便喊:〃妈妈。〃以前她摸到过妈妈的胖乎乎的肚子,所以以为凡肚子必是妈妈的。我笑了。她立即更正:〃爸爸。〃 
  对于妞妞来说,妈妈是更肉体的。她常常摸着妈妈的身体做语言练习:〃头发,鼻鼻,小嘴,丫丫……〃她对我并不这样,我身上使她感兴趣的东西只是一副眼镜。 
  这是雨儿和妞妞共同的作品,妞妞时年一岁三个月。 
  雨儿:〃从前有一只猫,它的名字叫——〃 
  妞妞:〃猫咪。〃 
  雨儿:〃它和妞妞是——〃 
  妞妞:〃朋友。〃 
  雨儿:〃有一天她们去花园——〃 
  妞妞:〃玩。〃 
  雨儿:〃花园里有——〃 
  妞妞:〃树——草。〃 
  雨儿:〃猫咪玩得真高兴,它走丢了,妞妞——〃 
  妞妞进入角色了,瞪着盲眼,用焦急的声调嚷道:〃真着急!〃 
  雨儿:〃她喊——〃 
  妞妞:〃猫咪!猫咪!〃 
  雨儿:〃猫咪听见了,回答——〃 
  妞妞:〃哺呜,妞妞,哺呜。〃 
  雨儿:〃妞妞找到它了,和它——〃 
  妞妞:〃握握手。〃 
  雨儿:〃她们一起——〃 
  妞妞:〃回家家。〃 
  妞妞如此喜欢这个编故事的游戏,每次讲完,总是要求:〃再讲,再讲!〃于是重来一遍,仍然兴致勃勃。 
  妞妞躺在床上,她拉着雨儿的衣服说:〃找妈妈,妈妈在这儿呢。〃雨儿说:〃宝贝。〃她问:〃干吗呀?〃雨儿坐起来,喂她吃西瓜。她吃得高兴,突然说:〃妈妈好。〃 
  后来,雨儿极困,把她放到床上,想走。她连连说:〃妈妈坏!〃 
  阿珍说:〃让妈妈休息,妈妈太累了。〃她说:〃不怕,太累了,不怕,不累。〃她在妈妈身边跳得欢。阿珍催她:〃妞妞走。〃她边跳边说:〃不走,不走;说着突然停止跳跃,爽快地大喊一声:〃走吧!〃让阿珍抱走了。 
  我和雨儿拌嘴,对妞妞说:〃爸爸不理妈妈了。〃 
  她喊起来:〃理妈妈!〃 
  【珍珍】 
  在妞妞的世界里,除我和雨儿外,阿珍便是最亲近的人了。她喊阿珍叫〃珍珍〃。 
  阿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农村姑娘,常常是寡言的。可是,和妞妞在一起,她总是有说有笑,妞妞词典里的好些语汇来自她。在她面前,妞妞又乖又淘气,有时甚至是任性的。 
  〃妞妞,你很久没有叫我啦。〃阿珍对妞姐说。 
  妞妞正躺在床上,这时便转过身去,背朝阿珍。我看见她窃笑了一阵,然后,又转过身来,清晰地喊道:〃珍珍。〃 
  阿珍问:〃妞妞,我叫什么呀?〃她认真地盯着阿珍,说:〃珍珍。〃阿珍要求:〃再叫我一下;她嚷起来:〃叫珍珍干吗呀!〃 
  阿珍在厨房做饭,让妞妞坐在卧室的地毯上,说:〃妞妞,不要动。〃她立即答应:〃妞妞坐好不动。〃直到阿珍做完饭回屋,她果然一动不动地等着。 
  阿珍准备喂饭,她自言自语:吃——吃干干——珍珍喂——撒娇——小心摔跤——坐好不动——梨,苹果,谁爱吃呀,妞妞爱吃,珍珍爱吃…… 
  阿珍用手绢替她擦嘴,她抓过去,含一小角在唇间,说:〃手绢,不咬,擦擦嘴。〃 
  阿珍喂饭时,她用玩具敲阿珍的胳膊,一边说:〃给妞妞吃,珍珍疼……〃阿珍问:〃谁干的?〃答:〃当然是妞妞干的罗。〃语气惟妙惟肖是阿珍平时逗她的腔调。阿珍假装哭,她劝:〃不哭。〃阿珍说:〃偏哭。〃她骂:〃瞎说八道。〃 
  〃瞎说八道〃是她常用来反击阿珍的一句话,多半是因为阿珍常用这话逗她,她只是给以还报罢了。 
  阿珍要喂奶,妞妞说:〃不喝奶奶。〃阿珍说:〃瞎说八道。〃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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