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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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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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到时候肯定安乐死。你自己肯不肯,还是个问题。〃远处传来雨儿含有批评意味的话音,我漠然地点了点头。 

  妞妞病情急剧恶化。口腔内右侧肿瘤奇大,左侧也隆起了肿瘤,那颗被肿瘤挤歪的牙齿不知何时己脱落不见,肿瘤在流血化脓。她躺在那里,张大嘴,锁着眉,紧闭的双眼糊满分泌物,鼻下结了厚厚的咖啡色涕痴。 
  最可怕的是疼痛,发作起来真是令人万般无奈,心碎欲狂。发作越来越频繁,使她无法人睡。事实上她已经没有真正的睡眠,只有委靡的似睡非睡,那是疼痛发作后的疲惫和衰弱。每日大多数时间都醒着,而醒着便只是痛苦,不复有快乐。 
  但是妞妞仍然多能忍呵,她总是锁紧眉头忍着那必定是持续的疼痛,只在忍无可忍时才哭叫一下:〃疼死了!痒死了!〃〃磕着了!打它!打!〃 
  奇怪的是,她的嗓音突然变得格外洪亮,仿佛是她那可爱的声音在永久沉寂之前的一次回光返照。 
  病成这样,她仍不忘音乐。〃听探戈。〃她要求。音乐声起,她说:〃探戈来了。〃爸爸赶紧不停地夸她聪明,每夸一句,她就嘿嘿一笑。其实她几乎失去了笑的能力,脸部肌肉已被肿瘤绷紧,但她仍然努力动一下嘴巴,表示她在笑,领会和接受了爸爸的夸奖。 
  有时候,她甚至还想像往常那样逗一逗爸爸妈妈。〃小圆板。〃她要求。递给她,她一松手,然后喊一声:〃啊——〃语气不乏往常那种调皮的意味,但脸上却是皱眉闭目的痛苦表情,这种怪诞的结合愈发令人断肠。 
  由于肿瘤堵塞,进食越来越困难。连日来,只是用吸管往她嘴里滴一点儿汤水,藉以维持生命。服药当然已不可能,而一般的止痛药也已止不住发作得越来越频繁剧烈的疼痛,也许是到动用那几支度冷丁的时候了。 
  〃我们还是找人帮忙吧。〃 
  〃这个忙谁也不好帮,还是自己解放自己吧。〃 
  〃我们都没有打针的经验,我怕打不好。〃 
  〃总有一个第一回。现在我练练,以后你生病时没准还用得上呢。〃 
  〃我不放心你,我心细,还是让我来吧。〃 
  〃光心细有什么用?还需要胆大和灵巧。你那么优柔寡断,那么笨拙。〃 
  〃这倒是。你可要小心一些。〃 
  〃到时候你最好回避。你不在旁边,事情就好办得多。〃 
  〃你也别大小看我了,我能经受住,说不定还可以做你的助手呢。〃 
  这天深夜,在一次剧痛即将爆发之时,她给妞妞打了第一针。打完针,姐妞使劲朝她怀里钻。她把妞妞放到床上,给她穿衣,妞妞又站起来扑向她。她禁不住流泪了。 
  但止痛的效果是明显的,妞妞不一会儿就睡着了。早晨,全家人围在她身边,她逐渐醒来。 
  〃谁?——小心肝。〃这是她醒来后的第一句话。 
  不久,药效过去,她又开始疼痛,不停地哭喊:〃找妈妈,快去!赶紧去!〃又喊:〃到哪儿去啦?去哪儿啦?在哪儿?〃变换着句法表达同一个意思。她仿佛知道妈妈能给她止痛。妈妈赶来,又给她打了一针。 
  珍珍要下楼,她听见妈妈对珍珍说:〃顺便把晚报拿来。〃就跟着喊:〃拿来,拿来!〃妈妈问:〃拿来什么呀?〃她答:〃报纸。〃 
  药性发生作用,她睡着了,小手始终举着珍珍拿给她的那张晚报。这可怜的小生命,病得奄奄一息,还留恋着世上的一张纸片。 
  你们着什么急呀,背着我又弄来十盒度冷丁,一共一百支,一次全注射进了妞妞的小身体里。你们瞒不了我,你们那鬼鬼祟祟的神色已经暴露了一切。你们怕我发现,把用毕的小玻璃瓶都扔进了那条小河里,我嗅到了从那个方向飘来的刺鼻的药味。可是你们再一次失败了,妞妞只死过去了五个小时。正当你们以为她这次必死无疑,准备料理后事时,她轻轻他说了声:〃爸爸。〃又醒来了。我早就告诉过你们:妞妞不想走。 
  可是你们是铁了心了,一不做,二不休,立刻打电话,查医书,要寻找新的万无一失的药物。尽管你们把嗓音压得很低,我还是听见了,你们在说着什么苯巴比妥。没用,全都没用。既然我知道妞妞不想走,你们就别想再下手。 

  妞妞在睡梦中笑了又笑。她的嘴角微微颤动,笑得很艰难,时常酷似抽泣状,但的确在笑。她梦见了什么? 
  那个穿黑衣的高大男子举着针管进来了,身后依然跟着穿白衣的雨儿。他们小声商量了一会儿。雨儿接过针管,开始注射。妞妞没有完全醒,她撅着屁股,不停地哭喊:〃好了——噢?好了——噢?〃像在商量,又像在求饶。 
  雨儿拔出针头,妞妞喊:〃找爸爸。〃我迷迷糊糊地站起来,抱起她。她说:〃跳跳舞。〃我的耳旁响起摇篮曲,不由自主地随乐曲荡漾起来。我发现我是在一间宽敞的白色房间里,屋里排着一只只精致的小摇篮,一律罩着白纱。原来这就是妞妞降生的那所医院的育婴室,真漂亮呵,我还从来没有进来过呢。我在摇篮之问的空地上舞蹈着,妞姐在我怀里,小手插在我的腋下,轻轻抠弄我的身体。我知道我不能停止舞蹈,否则妞妞就会死去,于是越来越狂热地跳着。可是妞妞抠弄我的动作越来越迟缓,终于停住了。我也停下来,低头看,发现怀里已经没有妞妞。一阵风吹开窗户,掀开墙角那只摇篮的白纱罩,妞妞的小尸体躺在里面,苍白透明如同一具小蜡人。 
  音乐仍在响着,但摇篮曲已经换成安魂曲。 
  墙角那只摇篮离我最远,中间还隔着许多只摇篮,它们的白纱罩遮得严严实实的,纹丝不动。我越过这些摇篮,朝妞妞的摇篮跑去。在我快要到达的时候,摇篮忽然升悠起来,向窗户的方向飘荡。我猛扑上去,一把抓住摇篮。这时我发现我仍在囱己的家里,妞妞也仍在我的怀里,她已经睡着了,呼吸十分微弱。 
  走廊里的电话铃毫无必要地响了,我把妞妞放到床上,毫无必要地去接。返回时,却找不到屋门了,原来是屋门的地方已被厚厚的墙壁代替。我一头朝这墙壁撞去,墙塌了,我撞在雨儿身上。她使劲挡住我,大声哭喊:〃你出去!你出去!〃我把她推开,冲到床边。妞姐仰躺着,已经停止呼吸。 
  雨儿趴在妞妞身上恸哭:〃我干吗要生她呀,干吗要生她呀……〃 
  我从她身下夺出妞妞,抱着这小尸体冲向阳台,纵身跳入窗外的暗夜中。 
  一片寂静,没有安魂曲。 

  我把那些度冷丁锁进柜子里,自己把着钥匙。只在妞妞剧痛发作时,我才开锁拿出一支,让雨儿注射。 
  〃好吧,我听你的/雨儿泪光闪闪。 
  一次注射时,她不小心把妞妞的屁股扎出了血,伤心地哭了。她竟然觉得这个小过失比妞妞正在死去的事实更为严重。 
  又一次醒来时,我发现妞妞说话已经极为艰难,她的头脑仍然清醒,但已经力不从心。 
  〃要wa……要wawa。〃她低声说。我知道她想说要爸爸妈妈,但这两个音都发不出来了。 
  我抱她到琴房,她说:〃弹——〃就是发不出〃琴〃这个音。我弹一个曲子,问她是什么,她动一动嘴唇,算是回答。我赶紧说:〃妞妞真聪明,是《找朋友》。〃抱她到各个房间,问她是哪里,她也都动一动嘴唇,说不出话来。 
  一次次发作,一次次注射,药力递减,对机体的破坏却在积累。与此同时,肿瘤仍在发展,终于堵塞住食道,无法再进任何饮食。妞妞逐渐进入了衰竭状态。 
  每回她深睡过去之后,我总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数着她的脉搏和呼吸。〃妞妞,去吧,去吧……〃我对她轻轻耳语,希望她听见我的叮咛,安心离去。可是,看到她终于慢慢醒来,我又如释重负,大舒一口气。 
  现在,人人都在等待那个注定的结局,心中交织着冷静、焦虑、期待和恐惧。唯独妞妞没有等待,她只是昏睡和疼痛,忍受着疾病和药物的双重消耗。然而,那个结局却正是她的、唯独属于她而不属于任何别人的结局。 
  结局终于到来了。 
  妞妞已经两天没有醒来。她睡在小床上,身子缩得很小,面色苍白,呼吸微弱。我和雨儿昼夜守在小床边,不时摸摸她的小手。小手仍是温热的。她睡得很沉,似乎不再被疼痛搅扰,她那衰竭的身体已经无力感受疼痛了。 
  屋里静极了,只有街上不时传来的汽车声打破这寂静。窗户遮着帘子,光线幽暗。人人蹈着脚走路,仿佛怕惊醒正在沉入永恒睡眠的小生命。其实她是不会被惊醒的了。毋宁说,人人都意识到了死神已经来临,此刻它是这问屋子的唯一主人,而一切活着的人反而成了理应销声匿迹的影子。 
  时近黄昏,妞妞忽然动了动嘴唇,我和雨儿同时听见她用极轻微的声音说:〃开开……〃 
  没错,她想说〃开开音乐〃。我去打开音响,把音量调到最低限度,屋里回响起摇篮曲的旋律。 
  妞妞突然伸出手,紧紧抓住挨近她的雨儿的手腕,轻轻叹了一口气。接着,她的手松弛了,全身猛烈抽搐了一下,停止了呼吸。 
  汽车毫无必要地向医院飞驰。妞妞在我的怀里,她的小脑袋无力地垂到了一侧。 
  妞妞死于一九九一年十一月七日下午五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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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周国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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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应该有天堂(札记之四)

1
  疼痛突然消失,你的身子变得出奇地轻盈。你发现你坐在爸爸的手臂上,面朝无碍的空间。爸爸像往常一样抱着你跳舞,但比任何时候跳得出色。往常,爸爸也能挥动手臂,把你送到半空,停留片刻,你便快乐地格格大笑。现在,爸爸的手臂像一对翅膀,载着你盘旋飞翔,愈飞愈高。这是你从未有过的感觉,你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觉得非常舒服。 
  〃妞妞,飞吧,飞吧……〃你听见爸爸在你耳旁低语。 
  原来这就是飞。你知道小鸟会飞,那么,你是变成一只小鸟了。做小鸟多快活呀,一点儿也不疼了。你听见过小鸟唱歌,你就唱了起来,还让爸爸也唱。歌声真美,比你听过的任何音乐轻柔,像一朵朵白云,飘在你四周。 
  〃妞妞,去吧,快到家了……〃你又听见爸爸低语。 
  你睁开眼睛,看到一团明亮的光。很久以前你见过它,知道它叫〃亮亮〃,后来就找不到了。原来它在家里,家真好,你咧嘴笑了。 
  可是,就在这时,你眼前一黑,亮亮没了,爸爸也没了,你突然从爸爸的手臂上跌落,坠入无底的深渊。 
  你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坐在黑暗中,怔怔地盯着窗外的夜,一支接一支地吸烟。我后悔没有把你抱紧,千古之恨化作永远的沉默,竖立在我和世界之间。 
2
  你穿一身天蓝色的毛衣裤,静躺在医院的白色床单上。浓密的黑发匀贴地披向一边,天庭光洁饱满,额际的小茸毛清晰可辨。一切痛苦都已从你的脸上消失,你合着眼,眉字清秀,神态安详,仿佛沉人一次深酣的睡眠。唯在你的左眼角,隐约含着一颗小小的泪珠。 
  我最后一次抚摸你的小手,它仍是柔软的,但已经逐渐变凉而松弛,不再能用灵巧的抓握应答我的触摸。 
  妈妈流着泪叹息:〃看她多美!〃 
  我在心里默念:孩子,你多好!在给了我们这么多快乐,又独自忍受了这么多痛苦之后,你就这样静悄悄地离去了。有人说,你是天使,回到上帝身边了。有人说,你是玉女,回到观音身边了。我不相信上帝和观音,但是,为了你,是应该有一个天堂的呵。 
3
  你的小小的躯体,曾经承担了成年人也不敢想象的痛苦,现在竟又承担起老年人也不肯接受的死亡。 
  你痛时,我感到的只是焦虑,疼痛仍然落在你的身上。你死了,我感到的只是悲伤,死亡仍然落在你的身上。 
  为什么一切都落在你的身上,都要你的无辜的小身躯受着? 
  他们说,现在你解脱了。可是,为什么别的孩子正在阳光下快乐地嬉戏,你却必须解脱? 
  他们来慰问我,因为作为你的父母,世上没有人比我们更加哀痛你的死亡。可是,我们的哀痛算什么,既然我们还活着,死去的是你,仅仅是你? 
  有谁能告诉我,为什么世界还在,我还在,而你却不在了? 
4
  世界曾经充满你的甜亮的声音,现在沉寂了。但我分明听见它仍然在某处飘荡,一声声那么急切:〃找爸爸,找爸爸……〃 
  爸爸在这里呢。 
  可是,我的孩子,你又在哪里呢?我举目寻视,不见影踪,伸手欲抱,抓了一空。 
  你的声音扑闪着折断的翅膀,一次次徒劳地撞在世界的玻璃窗上。这窗户无人知道所在,无人能够开启,却确然存在,无情地隔绝了阴阳。 
  于是我在寂静中枯坐,绝望地倾听你的呼唤。直到有一天,我的魂魄循着这呼唤奔你而来,那时我一定会听到你像从前那样宽慰地自语: 
  〃找到了,爸爸在这里呢。〃 
5
  柜子里藏着你的相册、录像带和录音带,有一天打开它们,我还能看到你的形象,听到你的声音。可是,我如何还能触到你的温暖的小身体,闻到你的喷香的气息呢?在一切感觉中,唯触觉必须来自活生生的接触,最不可复制。 
  你在时,我抱你抱不够,因而觉得时间太少。你走了,我的怀里空了,突然发现时间毫无用处,我不知道拿这么多时间来做什么。也许时间只有一个用处,它会帮助我——不是帮助我忘却,而是帮助我一天天向你走近。 
  从今以后,死还有什么可怕?由于曾经拥有你,一个比我好无数倍的小生命缘我而存在过,我的生命已经圆满了,不再有什么缺憾。由于失去了你,我生命中最有价值的珍宝已经丢失,使我的生命成了一个空盒,却也因此不会再遭受更严重的损失。 
  我承认我是一个非常恋生的人,一切哲学或宗教的理念都不能使我完全超脱。那么,命运给我安排如此残酷的悲剧,莫非是为了彻底清算我对人世间的眷恋,割断我的太缠绵的尘缘?想想生命是如此虚妄的东西,我竟活到了今天,真是有些不可思议呢。 
6
  我当然知道,我曾经有过一次诞生,所以现在我活在世上。可是,对于那次诞生,我是什么也忆不起来了。 
  我当然知道,我迟早会有一次死亡,所以现在我活在世上。可是,对于这次死亡,我是什么也想不明白了。 
  世上的神秘,莫过于生和死。每个活着的人,都有过一次诞生,终有一次死亡。然而,没有一个人能亲眼目睹自己的诞生和自己的死亡。上苍把两个神秘都向我们隐瞒着,只把中间的一小截平凡展示给我们。我是活在两个神秘之间的一个糊涂,除了知道自己此刻活着,我还知道什么呢? 
  你来了,目睹亲骨肉的诞生差不多就是目睹自己的诞生,我好像再生了一回。 
  你去了,目睹亲骨肉的死亡差不多就是目睹自己的死亡,我好像已死了一回。 
  在短短的时间里,你使我重温了诞生,又预习了死亡。为了前者,我感谢上苍。为了后者,我诅咒上苍。 
  上苍对我的感谢和诅咒均沉默无言。 
  于是我惭愧地自问:对于把我的孩子送来又带走的神秘,对于我和我的孩子由之而来又向之归去的神秘,我究竟知道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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