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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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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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兴正浓,电话铃响了。电话机就在床头,她拿起听筒问话,然后略显不快地递给我。 
  一个陌生女孩的声音。对方自报姓名,我想起是一个和我通过信的四川姑娘,不知从哪里知道了我的电话号码,便拨通了长话。她原来是学医的,毕业后不耐烦天天到医院上班,辞了职,在家写小说。在电话里她絮絮叨叨他说起她正在写的一部长篇小说,忽而又说到她刚刚结束的一桩恋爱事件,说了一会儿,停住了,像在等我开口。我看见雨儿的脸色越来越不快,感到狼狈,不知说什么好。难堪的冷场。女孩还不想挂断电话,很费劲地找话说,说说停停。最后,她终于有所察觉,问道: 
  〃刚才接电话的是你太太吗?〃 
  〃是的。〃 
  〃我这人很懂事的,不会给你带来麻烦。〃她挂断电话,结束了这场不合时宜的通话。 
  然而,已经带来麻烦了。就在通话时,雨儿已默默穿好衣服,离开卧室,此刻在厅里踩缝纫机。我走到她身边,她不理我。电话铃又响了。仍是那个女孩,在听到我的冷淡的声音后,她欲说还休,沉默片刻,然后说:〃我忘记我想说什么了。〃挂上了电话。 
  我重又回到雨儿身边,她一下子站起来。 
  〃不必解释!是不是当我面调情不方便?我可以走。〃 
  〃我没有调情……〃 
  〃可以调情,我知道我无权干涉,我们都是自由的。只可惜我的好心情给破坏了。〃 
  她真的走了。屋里空荡荡的,我心里不是滋味,感到委屈。真有风流韵事倒也罢了,事实上差得远。随着她迟迟不归,我把我的委屈升华成了一种悲剧感,仿佛我是一个为爱情拒绝诱惑的圣徒,她却成了用不信任亵读我的圣洁的罪人。 
  吃晚饭时,她回来了。晚饭后,她早早上了床。我们一直僵着,彼此没有说一句话。我自个儿在书房里译一本德文书,打定主意工作到天亮,偏不去卧室,内心却暗暗期待她来向我作一个妥协的姿态。夫妇间长时间的沉默使人极感压抑,其实要打破这沉默也十分容易,任何一方的一个小小的和解表示都可以成为驱散鸟云的阳光。可是,出于赌气,主动做出这和解的表示似乎又是多么艰难。 
  尽管我在埋头工作,我的听觉始终很灵敏,时刻注意着隔壁卧室的动静。已过深夜一时,仍然毫无动静。她今天够倔的。算了,还是我先让步吧。不,再等一等。我身后的门终于开了。她穿着淡紫色的毛巾睡衣,站在书房门口,无言地望着我。后来她说,她当时发生错觉,好像听见我在唤她,所以过来了。见我回头看到她,她又回卧室躺下了。 
  这是我期待已久的信号。我赶紧搁下笔,也到卧室,在她身边躺下。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捧起一本书看,仍不和她说话。她突然抱起被子,冲出卧室,把自己锁在书房里。我找到了钥匙。她穿着那件毛巾睡衣,坐在沙发上。我光着两条腿,坐在另一边的沙发上。 
  隆冬天气,尽管室内有暖气,穿这么单薄仍然很冷。这是用痛苦作武器,通过折磨自己来迫使对方屈服。我瞥见她的肚子在睡衣下隆起,一下子清醒了。看在孩子面上,马上回卧室去。不,我就在这打地铺。我睡这,你去卧室睡。不,就不。她冷得瑟缩颤抖。不能再争执下去了。我给她加了一条被子,看她躺好,自己退回卧室。 
  突然传来雨儿凄厉的哭声,我慌忙下床,冲进书房。她躺在地铺上,脸埋在枕头上,哭得那么伤心,涕泪俱下,枕巾湿了一大片。 
  我试图搂她,她推开,喊道:〃不要你,一边去!走开!〃 
  〃想想孩子,别哭坏了身子。〃 
  〃我不要这孩子了!〃 
  天哪,她自己是个孩子,那么孤立无助的孩子,那么单纯的孩子。我还是搂住了她,不停地抚摸着、吻着她的脸庞,替她拭去眼泪。我一遍遍唤着心肝宝贝,唤了几百遍。她渐渐平静,开始轻声应答我。 
  〃你为什么这样待我呀?〃她伤心地问。 
  〃我错了。〃 
  回到卧室床上,她躺在我的怀里,叹息道:〃我干嘛这样爱你呀?问题就出在我爱你大专一了。让我们换一种方式生活吧。〃 
  〃妞,你好,我坏。以后我听你的。〃我信誓旦旦,充满诚意。 
  在此之前,雨儿的一个表妹来京,投宿我家,正患着感冒,雨儿被传染上,已在咳嗽流涕了。夜里一冻,病情立即加重。次日醒来,她感到头痛,腹痛,接着就发烧了。我躺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她的手真小,像一只孩子的手。她的脸蛋和小手都烧得烫人。可是她精神很好,眼睛格外亮,定定地望我一会儿,又望我一会儿。 
  〃能这样死就好了。〃她叹息,问我:〃有一天我们会这样拉着手死去吗?〃 
  〃我们拉着手好好活。〃 
  〃我只是在想象中体验一下。真爱你,没想到我会这样。〃 
  〃我也没想到。〃 
  〃你还说我喜新厌旧吗?〃 
  〃恋爱那会儿,我真想过,没准哪天你就把我甩了。〃 
  〃没准是你甩我。〃 
  〃还没准我们能庆祝金婚。〃 
  〃能吗?你都快四十了,我们结婚才一年半。〃 
  〃我们从恋爱算起,已经九年了。〃 
  〃哟,真的,都九年了,过得真快。〃 
  〃我们谁也甩不了谁。有时候,两个人一起过日子,始终是两个人。有时候,两个人就生长在一起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没法再分开。〃 
  〃昨天我真想离开你,不回来了。我走了,你伤心吗?〃 
  〃你会回来的。我们之间不会不可挽回。〃 
  〃我走了,遇见一个好人,跟了他,就不回来了。〃 
  〃你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 
  〃我只好回来。想来想去,你还算一个好人。你是好人吗?〃 
  〃我不好,尽惹你生气。〃 
  〃昨夜你说你错了,错在哪里?〃 
  〃我不该和人调情。〃 
  〃你不是说你没有调情吗?〃 
  〃潜意识里想调。〃 
  〃有我,还不够吗?〃 
  〃够了。〃 
  〃你不要哄我,我知道你没够。我已经想好了,以后我不会再管你。哪个姑娘爱给你打电话,就打吧。你爱跟哪个姑娘来往,就来往吧,怎么都行。你有才气,姑娘喜欢你,这是你该得的,我凭什么不让?只要你爱我就行。如果不爱,我也没有办法。〃 
  我很感动,说不出话,只是紧握她的滚烫的小手。这时她的腹部又痛了一下。 
  〃唉,就是委屈了小dada。我觉得我真是很爱小dada。你爱吗?〃她抚摸着肚子,有点伤感地问我。 
  当时我对她肚子里的那个小生命还完全没有切身之感,便用调侃的口气打岔:〃小dada,这个世界不好,你出来干嘛呀。〃 
  〃小dada出来和妈妈玩。〃她露出孩子气的笑容,脸颊上两个小酒涡。随即狡猾地一笑:〃你想,你光着两条细腿,哪里敌得过我的大肚子呀。〃 
  〃好呀,原来你把小dada当人质。〃 
  〃当时没想到,我还以为我是把自己当人质呢。妈妈对不起小dada。〃她的脸色顿时严肃起来。 
  〃是爸爸对不起妈妈。〃我也严肃他说。 

  当我试图追溯妞妞的病因时,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串完整的因果之链,它有若干清晰可辨的环节,仿佛只要卸掉其中任何一环,就可避免发生后来的灾祸。我对自己说,要是雨儿的表妹没有把感冒传染给怀孕五个月的雨儿,要是四川姑娘没有打来不合时宜的电话,要是雨儿和我互相宽容并不为此赌气,要是她送急诊不是遇到那个蛮横的女医生因而延误治疗,要是医学博士没有一再用X光对她作不必要的检查……要是要是,只要其中一个要是成立,妞妞就不会患上绝症,我们的生活就会完全改观了。 
  如此说来,妞妞是被一系列人性的弱点杀死的。她是供在人性祭坛上的一个无辜的牺牲。 
  灾祸往往有一个微不足道的起因。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那失足之处并非一眼看不到底的深渊,甚至也不是当时便让你感到踩了一空的陷阱。不,那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土坷垃罢了。你根本没有觉察你已经失足。你打了一个趔趄,然后又往前走了,却不知不觉地走上了另一条道。在所谓决定命运的关头,不会有一个声音在你耳旁提醒你,向你宣告这是决定命运的关头。直到你的命运已经铸定,并且赫然兀立在眼前,你才会在一种追忆中辨认出那个使你遗恨千古的小小的失足之处。 
  可是,我是不是犯了现代人常犯的一种错误呢?当弗洛伊德把俄狄浦斯悲剧的原因归于人类无意识中的一种本能时,他就犯了这种错误。我们已经习惯为一切悲剧指定责任者,通过审判人性来满足自己的解释欲。事实上,所谓因果之链至多只是标记了我们投在存在表面的极为狭窄的视野,而真实的原因却往往隐藏在我们目力不及的无限广阔的存在的深处。所以,从荷马到埃斯库罗斯的古希腊人从不奢望解释,而宁愿相信造成俄狄浦斯悲剧的原因仅在于命运。 
  然而,什么是命运呢?命运这个概念岂不意味着拒绝一切因果性的解释,面对业已发生的灾难,承认自己不具备解释的能力和权利,只有默默忍受的义务?命运是神的意志的别名,对它既不能说不,又不能追问为什么。神可以做任何事,不需要理由,不作解释。在神的沉默中,我也沉默了。 
  公正的上帝,凡受他赐予大多的,付出必也多。在他的公正背后,多少有一点儿嫉妒,他容不得像神的凡人。好吧,英雄活该蒙难,天才活该受苦,红颜活该薄命。可是,一个小小的婴儿,他嫉妒什么?莫非他在天国寂寞到这般地步,竟想到要玩如此不仁的恶作剧? 
  你去告他,那个医学博士,在国外他得赔偿一大笔钱。可这是在中国。即使在国外,我也不告。钱怎能抵偿生命?甚至以命抵命也是谎言,一个人死了就是死了.别人死不死已经和他没有关系了。围绕死人的折腾不过是活人之间的交易,只使我厌烦。要复仇就自己动手,或者就宽容。 
  我只能宽容,这是我的命运。被我宽容的人亦终有一死。 
  〃你是到死也不肯原谅他了。〃 
  〃当然不。〃 
  〃人家那样做总有那样做的理由。〃 
  〃我真想去问问他是怎么想的。〃 
  〃听说他是怕我得肺结核或肺癌,那样孩子就不能留了。〃 
  〃你的肺炎症状那么典型,根本用不着照。〃 
  〃那你说他是为什么呢?〃 
  〃就是没法解释,绝对没法解释。〃 
  〃我来给你解释——这是命。〃 
  〃这等于没有解释。〃 
  〃好吧,你给我解释一下,你从来都让我,为什么偏偏那回要跟我僵着?〃 
  〃你的表现也很异常呢,一向挺大度的,那回我不过接了一个电话,你就那么在乎。〃 
  〃所以我说不要追究了,没法追究。你想想,突然谁都一反常态,你不是你,我不是我,医生不是医生了,全都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支配着,好像非要出点什么事。这就是命。〃 
  〃信命只是为了让自己安心。〃 
  〃也是对别人公正。〃 
  〃我太想对他公正了,绞尽脑汁替他找理由,就是找不到。〃 
  〃他是那种技术癖,见了病人就想把病弄清楚,别的什么都不顾。〃 
  〃弄清楚什么,出院时问他拍片结果,他连片子还没有看。〃 
  〃真的?我都不知道。〃 
  〃你这人健忘,我可记得清清楚楚。〃 
  〃没准是你记错了,你这人多疑。〃 
  〃算了,跟你说不通。〃 
  〃当然说不通,因为这是命。命在那里,谁跟命都说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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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周国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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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要有光


  传说上帝最先造的是光。在此之前,他运行在无边的黑暗中,浑浑噩噩,实在算不上是一个上帝。可是,有一天,他忽然开窍——〃 
  〃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上帝看光是好的,就把光和暗分开了。〃 
  通过创造光,他开始了创造万物的活动,从而使自己成了一个造物主。同时,也因为有了光,天地才得以分开,昼夜才发生交替,事物才显示出差别,世界才成其为世界。正是在光的照耀下,他才发现了世界的美丽和自己的孤独。于是,他又造各种生灵,最后造人,来和他一起赏看这光。 
  所以,众生都有眼睛,连小鱼小鸟小蚂蚁也有眼睛。 
  妞妞也有眼睛,一双黑亮美丽的大眼睛。令人感到神秘的是,这双眼睛常常那样专注地久久凝望空中某处,目光中略含惊讶,仿佛看见了一个常人看不见的世界。那个时候,她的白净的小脸蛋便透出一股灵气,如同一朵露珠晶莹的小百合花在悠扬的摇篮曲乐声中静静开放。也许,这样一双眼睛原本就不属于尘世? 
  于是,即使在她朝露一般短暂的生命中,这双眼睛也只是暂时属于她,她注定要被一堵穿不透的灰墙死死罩住。 
  小鱼小鸟小蚂蚁也有眼睛,妞妞却没有。 
  人在忧愁时,走到窗户边极目远眺,会获得片刻解脱。妞妞长大了,她忧愁时的窗户在哪里呢? 
  妞妞已经回到那个看不见的世界里去了,那双神秘凝望的眼睛却永远留在了我的尘世的天空,闪烁着悲伤而美丽的幽光。 

  妞妞在那短暂的生命一瞬间,竟如此欣喜而执拗地追逐光明。 
  快满月时,雨儿说,我们该锻炼妞妞的视觉和智能了。这个年龄的婴儿,视网膜发育正趋于完成,开始有了看的能力。她在妞妞摇篮的上方悬挂了许多彩色气球。我们哪里想到,妞妞的视网膜上有肿瘤,使她的微弱的视力对此不可能有所反应了。那些气球毫无生气地悬挂了许多日子,始终未在妞妞的视野里色彩缤纷起来。 
  但是,妞妞会看光。她那么喜欢看光。她满月了,我们已经知道她的病了,天天带她上医院。每回乘车,她总是从我怀里使劲仰起头夹,看车后窗的光亮,一路上这样看了又看,乐此不疲。当我抱着她在住宅的走廊里踱步时,她也总是抬起那双乌黑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大玻璃窗外布满霞光的一角天空。我往返转身,她的小脑袋就立刻随着掉转方向,继续凝望光亮,望着望着,咧嘴笑了,有时还发出一声轻轻的欢呼。 
  一天夜晚,她躺在床上,在她头顶后方的天花板下悬着一盏吊灯。她抬起眼睛,朝灯的方向注视良久,接着,甜甜地笑了。仿佛回味无穷似的,她咧着小嘴,眯着眼睛,笑了又笑,愈笑愈欢,笑出了声。然后,又使劲抬眼看,又笑,又欢呼…… 
  其实,她看到的不过是普通的电灯罢了。可是,她那么快乐,仿佛看到了难以言喻的美的景象。 
  我揣摩,对于她,这的确是一个新发现,她不仅看到了光,而且也许看到了形和色。世上有这么一团橘黄色的圆形的光亮,这个世界多么奇妙。她一再抬眼去看,它仍然在那里,太好了!当她暂停看而自个儿笑了又笑时,她确实在回味,心中追想这一团奇妙的光亮,愈想愈觉得有意思,于是遏制不住地要笑。 
  从此以后,这盏吊灯成了她的快乐的源泉。每天夜晚,躺在这个位置上,她格外欢欣爱笑,并不时抬眼去看这团心爱的光。 
  赶在失明之前,妞妞从一盏灯发现了一个昙花一现的美丽的世界。 
  自妞妞出生后,我们天天给她洗澡。她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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