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正,正五品女官。主仆之间已相处二十余年,感情甚笃。
尹嬷嬷教了宋氏母女一些宫廷礼节,却也不太严格,时常还会提及,“当今圣上和娘娘和那前朝可是不同,气度威仪浑然天成,哪里非得靠那严苛宫礼来衬托。那都是鞑子们心虚。”
话虽如此,尹嬷嬷仍是说了很多皇家的事情,包括皇后及宫中的忌讳和喜好,比如皇后爱吃甜食,喜欢在玄武湖泛舟等等。而于后宫娘娘还有皇子皇孙们,却是只字不提。
马全一家见皇后的那日,南京城刚下了一场雨,马全抱着婉儿,宋氏抱着兜兜出门时,门口已停了辆马车。外面看上去简简单单,毫不奢华,里面却是极其宽敞,一家四口加上尹嬷嬷坐着还很富余。
马车离了成贤街(1),行了不到两刻钟,绕过鸡鸣山就来到别宫,方圆几十里连带着偌大的玄武湖都被几千名凤翔卫围了个严严实实。婉儿好奇的偷瞄了那些军人,只见他们身穿朱色窄袖长袍,齐及膝盖,腰穿锁字甲,足蹬铁网靴,确实威风。
“这应该就是中南海待遇了。”婉儿暗忖。进了大门,下了马车,又步行了小会儿,方到了乐寿堂,大美人儿孙宇已经迎了出来。
婉儿发誓她没有盯着那些精致的玩意儿看,只是在皇后姑祖母和父亲聊天之余稍稍走了点神儿而已。马后素来简朴,却架不住皇帝丈夫一堆堆的宝贝儿往她别宫的寝殿搬。铜器、陶瓷、玉器、雕漆、景泰蓝、竹、木、牙雕、古砚、笔墨,俱是难得的佳品宝贝。
马后十来年前曾见过马全,那时马全父母双全,尚且年幼,此时见侄儿已长成个佳公子,媳妇贤惠,儿女双全,心中欢喜,却又想到马家祸从天降,就不由悲从心来,气氛就有些伤感。不料却见婉儿乖乖巧巧的挨着母亲坐在那里,小大人似的腰背挺得笔直,一副大家闺秀模样,眼睛却滴溜溜的乱转,却是挨个挨个的在看屋中的那些稀罕物,十分有趣,不由笑了出来,伤感的气氛却散了不少。
相比尚在襁褓的兜兜,马后似乎更喜欢婉儿这个侄孙女儿,将她叫到身边坐下,轻声细语的和她说着话,又将宫中的小零食全堆在她身边,见她吃得开心自己也乐呵,眼神几乎都不离她,看的孙宇和尹嬷嬷等人瞠目结舌,马全夫妇也面面相觑。
这是真正的和煦如春风,这个姑祖母真的很喜欢自己,不是伪装,婉儿直觉就是这么认为,也就收了几分敷衍之心,认真的和皇后说起话来。
“婉儿,今年几岁了?”
“回皇后娘娘的话,婉儿今年五岁了。”
“就叫姑祖母吧,娘娘什么的我都听腻了。”
呃…;不是应该自称本宫吗,“好的,姑祖母。”
“婉儿平时喜欢做些什么呀?”
马婉儿双手托着脑袋,斜歪着头,做沉思状,讨好卖乖嘛,就得敬业点,“婉儿喜欢跟爹爹读书,喜欢帮娘亲给弟弟洗澡,喜欢和哥哥们玩儿。”
马后试探着问婉儿,“姑祖母这里有很多书,有人可以教你,还有很多人陪你玩儿,过段时间也会有几个哥哥们来陪你,婉儿喜欢吗?”
“来了”婉儿心道,却是瞪着大眼,又黑又长的睫毛扑扇般,时而眨巴眨巴,让人连重话都不忍说,只见她满脸无辜的看着马后,“教我读书的人有爹爹学问好吗?爹爹会给婉儿讲很多很多的故事呢。那些陪我玩儿的人有弟弟可爱吗?”至于那些劳什子哥哥们,婉儿自动忽略。
马后有些语塞,夫子们再好也不如亲生父亲强,宫人们再多自然也不及自家弟弟好。仔细沉思了片刻,对马全说道,“婉儿以后就跟我住在这里,就是旁边的兰藻院,已让人收拾好了。我会派人每天早上去接你媳妇和兜兜过来,也便于他们母女姐弟相聚,晚上派人送他们回去。你在国子监读书,有时间也可以过来教导孩子们读书,只是不可误了学业。每逢休沐节假日,我也会将婉儿送回去,你们一家也可团圆。”
这是再好不过的结果了,皆大欢喜“太棒了!成了!”婉儿心中狂喜,看着偷偷向她眨眼睛的马全,婉儿心下安宁,这辈子就跟着狐狸老爹混了。
(1)成贤街,成贤街的名字来自于明朝,明朝在此建立了最高学府——国子监,此学府当时在世界上,也是最高学府之一,当时通往国子监的道路,由于是即将准入仕途的学生使用,故此路被称为“成贤街”。
作者有话要说: 小正太们要出现了,还有婉儿的命中真龙~~~。小正太小萝莉神马的,都是些萌物。
☆、高门贵女之特训
在与马皇后见面之前,婉儿也曾无数次揣测过这个名垂后世的一代贤后到底是怎样的风采,或是风华绝代,或是灿若丹羽。直到她见到这位姑祖母并与之相处之后,才知道那些词汇有多么的华丽,就有多么的苍白。
马皇后姿容并非十足出众,甚至因为青年时代的峥嵘岁月,比那同龄的贵妇人还略显苍老,衣着简洁质朴,全身上下无丝毫装饰,但婉儿却敢指天发誓,即使后宫佳丽三千,她仍然是个最为醒目的存在。
马皇后并不是个多言的人,大多的时候比较安静,很喜欢微笑,她也有生气之时,不用横眉竖目,只是淡淡的看你一眼,就让你不由诚惶诚恐,这是个气度非凡的女人。那种气韵,是经过岁月的磨练沉淀下的,却又绝非寻常老妇人身上所带有些琐碎市井的时光痕迹。
马皇后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才女,从未听说她通晓诗词歌赋,也未见她抚琴弄墨,只是她在讲解事情时,时不时会冒出很多典故,《论语》、《大学》、《春秋》……。她常提及前朝赵宋,因宋朝多贤后,而最推崇的却是西汉窦太后,因都是黄老之学的知音人(1)。不但通史,诸子百家均有涉猎。
婉儿从未听父亲讲过马家过往之事,不知是怎样的人家才能培养出这样的女子。是陪伴洪武帝开疆扩土问鼎江山才能造就这样的女人,还是只有这样的女人才会成就洪武帝这样的一代枭雄。“老朱同学真是积了十辈子的德,才捡了这么块宝。”相处时间越长,婉儿越是吃惊,最后是彻底臣服,对自己这位姑祖母的景仰之情简直是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成日狗腿兮兮的腻着皇后。
马后非常重视婉儿的教育,为婉儿安排了三位老师。父亲马全亲自教导婉儿的课业,包括书法和经史,从其中的小故事开始,只求甚解,却不一定非得背诵,马后对这样的安排很是满意,“女子读书,明理即可,不用非得强求倒背入流。”婉儿大松一口气,心中偷笑,却对马后和父亲更是敬佩,这即使在后世也再先进不过的教学理念了!
第二位老师自然是尹嬷嬷,她受过最为标准的宫廷教导,礼仪、女红、烹饪、茶道等无一不是标准的贵族风范。马后对此并未给婉儿太大的压力,“此等之事或为怡情愉己,或为取悦他人,挑几样自己喜欢的学习即可。”
而第三位老师,却是皇后的另一位贴身侍女,坤宁宫尚宫张嬷嬷,追随皇后的时间比尹嬷嬷还长,正儿八百的正四品女官。经历坎坷,极通世事,上至宫廷龌龊,下至民间世情,无不通晓。马后经常感慨的说,“我看那万千女子,不如我身边一个张氏。”却是极其郑重的告诫婉儿,“你可以不晓经史,不通女红茶道,但却不能不解世情。这是立身之本,不但能保证你在富贵中进退有度,也能保你在落魄时能生存下去。”
婉儿对这样的教育安排极其满意,学得极其开心,只是时不时会有些直觉的不安。她虽从未和同龄的小姑娘们相处过,却也不会天真的认为大家闺秀的教养均是如此,这分明是马皇后照着自己的模子在塑造着新一个马氏。可转念一想,时不同,势也不同,这既不是元朝末年,也没有另一个朱元璋,遂就放宽了心。每天白日除去课余,就是和宋氏兜兜厮混,到了晚上就在皇后膝下承欢,日子过的极为充实。
马全的课本来一直是婉儿最为喜欢的,自家爹爹本就不是个迂腐之人,课程总讲的诙谐有趣。但在马皇后的极力要求下,马全不得不监督婉儿每日练字,练得手腕酸痛,苦不堪言。
马全心疼女儿,去姑母面前求情,却得到了马后少见的疾言厉色,“自古慈母多败儿,我看你是慈父多败儿。像婉儿这样的大家闺秀,虽不需满腹经纶,能提笔写上一手好字,却是难得的。你姑母我就为这辈子不能写出一笔好字而遗憾。”
说完却是叹了口气,“你可知道,就连皇上他,也是极好书法的,当年即使再如何落魄,他也没忘每日提笔练字(2)。”自此以后,即使婉儿经常为此眼泪汪汪,马全也再未纵容过女儿,只是常让身边之人替婉儿按摩疏通手腕筋骨。
在讲史的时候,马全受了马后示意,开始给婉儿讲一些历史上的名女人的故事,这几日正讲到了唐代。婉儿诧异的发现,自己爹爹如同打了鸡血般,格外兴奋,从开国窦皇后到长孙,从上官婉儿到郭贵妃,讲得唾沫横飞口水直流,完毕恋恋不舍的做了总结陈词,“那可真是个佳人辈出,风华绝代的时代。”
马婉儿心中一亮,盯着父亲问道,“爹爹,我这名字不会来自那上官婉儿吧?”马全难得带了几分局促,左右看了看,脸上微绯,吞了吞唾沫,却一本正经的说道,“不许胡说,婉为美好温婉之意,与那上官婉儿何干。”
说罢却感慨道,“那是个苦命坎坷之人,你要学其聪慧避其锋芒。”婉儿一震,就放过不提。这日的讲课,婉儿隐隐觉得差了些什么,待到课毕,方才发现父亲也不知是有意无意,那个从古至今唯一的女皇帝,仅仅是只言片语一带而过。
晚间饭后,马后带着婉儿在那园子中散步,随口问了问今日的课程,听婉儿讲完后却是莞尔,自家这个侄儿真真是通透。
马后笑着问道,“婉儿,观那唐代,你可有喜欢的女子?”
婉儿犹豫了片刻,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姑祖母要听实话还是假话呀?”
马后一愣,弯腰戳了戳婉儿额头笑道,“你个促狭鬼,当然是实话。”
婉儿摸了摸额头,皱着眉头鼓着包子脸答道,“婉儿只觉那唐代女子太,太……”老天啊,装小孩还真是不容易,找了半天方找到个合适的词语,“太亮了,像太阳一般,婉儿不喜欢。如果非要说一个,那婉儿选长孙皇后。”
马后听完停住了脚步,转头盯着婉儿,眼睛却是闪过一丝几乎不察的喜色,“这又是为何?”
婉儿想了想说道,“姑祖母,听爹爹说,那长孙皇后出身富贵,长得美貌,还会做那个什么诗(3),可是却没听说有什么任性之举,也很俭朴啊;还有那唐太宗那么厉害一个人,却听得进她的话,她岂不是很厉害!”,婉儿在心里却是默默的补充了一句:“与您是何其相似啊!”
马后一贯平和的脸上此时露出不加遮掩的喜色,看着婉儿惊喜万分,“你可真是……”却未说完。
马后沉思片刻,指着那已开了半园子的繁花,对婉儿道,“婉儿,男子是树木,女子为花。树木一旦长成,就可以擎天,而花却终其一生不能。同为花者,唐代女子大多似那牡丹,国色倾城,风华绝代,却是娇贵易折,所以大多没什么好下场。而那长孙皇后却不一样,她是那桃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你瞧那桃花,长之于树,依之于树,从不夺那树的光芒,只要树不倒,就会荣耀一生。”
这一番话将自恃有成人智慧的马婉儿彻底震住了,她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将心中的疑问问出,“那则天皇帝呢?”
马后不料她有此一问,怔了半天方才答道,“她是个人间异数,非男非女非花非木,却是不能上算。”
这场对话直到多年以后仍存留于马婉儿的脑海中,既然逃不了男尊女卑的桎梏,就需看的无比通透,才会如此游刃有余。大明开国马皇后,只有那个世间少有的奇女子,方能站在那个一世枭雄的身旁。
在所有的课程中,尹嬷嬷的课最让婉儿苦不堪言。所谓女红,事实上并不需要她真正的去纺纱织布,缝衣置服。但她却需要分得清苏绣、蜀绣、粤绣和湘绣,对于乱针绣、网绣、平金、影金、盘金、戳纱、铺绒、刮绒等常见的刺绣技法也要能说得出一二来。而至于琴棋书画诗酒花茶,书自不提,婉儿对其他几样也是兴致索然。
尹嬷嬷虽对婉儿要求也不高,但也需辨得出明前雨前,是狮峰还是虎跑,从品茶、点茶、到茶炉、茶灶、茶架、茶匙、茶筅、茶瓯、茶瓶等均要有所涉猎;而那金石、书画、古器、盆景、花卉虽不需精通,也要略知几分,与人分说时也能接上一二。
这些课程,婉儿前世本就知之甚少,从零开始真是头痛万分。每每尹嬷嬷课毕,就能见一小人儿蔫头耷脑的跑到园子里蹲着地上愤愤的画圈圈,“封建腐化余毒,画个圈圈诅咒你。”马后对女红等技艺之事,对婉儿要求却也不高,却惟独要求尹嬷嬷加强她烹饪方面的技能。
张嬷嬷是马皇后身边婉儿最看不透的一个人,不似孙宇般八面玲珑,不似尹嬷嬷那样温和可亲,看着甚至有些守旧古板,脸上也经常面无表情,不苟言笑,皇后身边的宫女太监们都喜欢亲近尹嬷嬷,却对这个张嬷嬷颇有畏惧。这样的一个人,竟被姑祖母誉为身边第一人?而随后宫女中发生的一段公案却让婉儿对张嬷嬷刮目相看。
下等宫女秋云去年入冬因家中母亲病重,就向大宫女秀珠借了十两银子,还签了戤契,年底母亲病缓,就将衣饰银器凑够约八两还给了秀珠,因还差二两未还,就未取回戤契。直到这段时日秋云省吃俭用凑够了那二两去还时,秀珠却翻脸无认账,不承认秋云曾还过银两。两下大闹,甚至闹到了张嬷嬷跟前。因有戤契在手,张嬷嬷就判那秋云还银。
别宫上下太监宫女,皆知那秋云老实本分,从不撒谎,而秀珠素来为人刻薄,好贪便宜,边都信了那秋云,可此案因是张嬷嬷亲口所断,众人皆不敢言语,私下却难免说张嬷嬷已经老糊涂了。
这事儿还曾被人在皇后面前当成个笑话说过,婉儿当时听了,也觉那张嬷嬷糊涂,既不审问也不深查,就凭那戤契就认了那秋云有过,心中就有些不以为然。
而没过几天,事情却峰回路转,尹嬷嬷丢了一只玉簪,却是皇后赏赐的。张嬷嬷带了几个心腹宫人,将乐寿堂旁宫女住的院子全部围了起来,一通搜查,虽未搜出尹嬷嬷丢失的玉簪,却是从那秀珠房内搜出了衣饰银器。
众人一看,认出那其中有些是秋云之物,不多不少刚好八两,正是前面用来抵债之物。秀珠见事露,只能老实承认,被打了十棍子,在宫正司记录在案,撵了出去。
而婉儿听到这消息时,正与兜兜疯玩,乍听之下,瞠目结舌,苦着脸对宋氏说,“娘亲啊,这宫里人的脑子,都不知怎么长的,个个都那么厉害。”
张嬷嬷将此段公案顺手拿来当成教材教育婉儿,“那秋云有两错。第一,秀珠素日以贪财刻薄为名,问她借钱无异与虎谋皮,此为识人不明;第二,以衣物银器抵债时,或是再开一戤契,或是找一中人作保,此等不通事理,真是愚蠢之极。”
说到这里,张嬷嬷素日板正的脸更显严肃,“婉儿姑娘,你虽年幼,但老奴不愿也不能把你当孩子看待。这才只是小利,几个宫人之间小打小闹。而这朝堂之上,后宫之中,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