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门外是漆黑可怖,那么门内的世界要比之恐怖百倍。
熊熊的天火灼烧一路,断桥残壁,弱水渐渐,烧毁,冲刷着不属此界的生灵,穿过水火两重天,尽头还有守门的天将,就算闯过火海,渡过弱水,斗过天将,可肉体凡胎一旦上了仙界,就会被彼方规则永久抹杀!
“怎么样?”程梓川问:“害怕吗?”
小灵狐嗤笑一声:“比魔界景象差远了!”
“嗯,”程梓川确定了一件事,”你果然是魔界来的小魔女。”
“……这种时候你才有心思套话?”小灵狐一尾巴扇过去。
程梓川却忽然冲进了火海,然而就在天火包围的那一瞬间,他周身形成屏障,挡住了火势,随即一步步地往前走去。
屏障从厚实宽大慢慢变得薄弱狭小,程梓川的发尖吹到屏障之外,瞬间化作飞灰。
“喂……”
小灵狐习惯性地甩了甩尾巴,刚一开口,就发觉尾巴尖一烫,不等她炸毛,程梓川飞快地一扬手拎着她的尾巴按入怀里,但他的手背却因此被窜入的天火烧伤了一片。
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漂亮,此刻却像精致的玉瓷被损坏,无端破坏了美感。
“道友,收好你的尾巴啊。”程梓川表情都没变一下,甚至淡淡调侃了一句。
小灵狐的爪子没有烧伤,却仿佛能感受到疼痛,她沉默了一会儿,“你这人真奇怪,有契约在,谁疼不都一样,况且,我又不需要你救。”
程梓川:“我就算了,你一个小姑娘,变成灵狐都这么雪白漂亮,有了烧痕岂不难受。”
小灵狐说:“人间的女子才会在乎这些。”
天火灼烧的痕迹对于仙人来说都褪不掉,可对于楼月潼其实不算什么,魔也是分等级的,月魔君全盛时期无疑是能媲美神君的存在,除非神雷神火这般厉害的,否则任何的伤都不会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她难得将之解释给程梓川听,谁知程梓川闻言却轻叹:“那多不好,别人都不知道你受过伤,怎么心疼你?”
楼月潼一下子愣住了。
半响,她才偏了偏头,道:“我为什么需要别人心疼我?我够强大,无需那种懦弱的感情!”
“强者的尊严?”
变成灵狐的小魔女抬了抬下巴:“是自信。”
程梓川微微笑了,小魔女心比天高,如她所言,她不需要无谓的感情,也许只有与她并肩者才能被她看进眼里,蝼蚁对大象的感情,于她来说是荒谬。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虽是狐形,那双眼睛却让程梓川想起了初见时她的通透,她道:“程梓川,你也是这样的人。”
程梓川踏出火海,“承蒙赞誉,荣幸之至。”
一句话连带自己夸了两个人,却丝毫没透露自己心里的想法。
小灵狐摇摇头:“神棍!”
说罢,她却抓着他烫伤的手,伸出舌头舔了舔,烫伤竟神奇的消失了,只听她哼道:“我可不是在感谢你,而是你疼我也得疼,那鬼契约太麻烦了。”
程梓川一怔,没说什么,目光却柔和了下来。
他看着面前浩浩弱水,忽然伸出食指放在小灵狐嘴边:“咬一口?”
小灵狐:烧坏脑子了?
不过她也没问,毫不客气地狠狠咬下,刚要吸血,又被他抽走了。
只见程梓川挤出血滴入水中,朦胧化开,红雾扩散,而后竟有一叶小舟升起于弱水之上,连鹅毛都飞不过的弱水却撑起了这片小舟。
“滴血化船,浮于弱水……”小灵狐喃喃道:“好手段,果真不是一般人。”
程梓川道:”一般人早被天火烧没了。”
“夸你两句你还喘上了?”
程梓川站在舟上,青衫雅致,广袖飘摇,随波浪沉浮起落,仅有木簪束着的长发拂过她的脸,他敛眸一笑:“是这样。”
小灵狐总看不惯他,却不得不承认,这般姿态着实赏心悦目。
她忽然说:“长河漫漫,不如我们玩个游戏。”
程梓川:“难得,请说。”
“轮流问问题,答不出来或是不想答的,拔一根头发,到了岸边,输的人下去水里游一圈,怎样?”
小灵狐一下子化作人形,单手撑着下巴,饶有兴趣的提议。
“……”程梓川算是领教了她的恶趣味。
“你不喜欢拔头发?那就拔指甲,断手指,挖眼睛,割舌头?”漂亮的眼睛里并未戏谑调侃之意,表明她是在说真的,而且自以为很正常,大大方方的说:“随你挑好了。”
“……”程梓川静默片刻,“道友想问什么便问好了,游戏就免了。”
小魔女有点不高兴了,撑着头歪在船边上:“无聊。”
她一脸恹恹的神情,提不起兴致似得。
程梓川看了看她,便在对面坐下,冲她伸出手:“听说通仙路可梦三生,有上古契约在,你想不想试试我们一起入梦时会看到什么?”
通仙路实则不能睡着更不能入梦,它确实有机会使人梦到三生,可与鬼界三生台不同,在这里一不小心就会把梦境当真,沉溺其中,永远醒不过来。
楼月潼倏地抬头,却见他神色自然,仿佛只是好奇,仿佛只是提议了一个解闷的办法。
“你对自己真有信心,不怕一梦不起?”她似笑非笑。
“不是还有你在吗?”程梓川反问,一针见血戳中她的骄傲。
“不错,”小魔女勾了勾唇,“这话说的还算动听。”
双手交握,两人对视一眼,同时闭上了眼睛。
☆、第25章 入梦
大地,焦土,密布的乌云,暴雨浇不灭燃烧的火焰,哭嚎声,咒骂声,惨叫声连成一片,像一张网,笼罩了整个天地。
这是哪?
她走在地上,经过湖边,湖面照出一个魅惑的身影,华丽繁复的黑裙,微卷的长发,衬托出一张勾魂夺魄的脸,唇角一勾,笑出一树桃花,绝世妖娆。
这才是她本该有的模样。
楼月潼心情好极了,但是无穷无尽的哭声却听得她分外烦躁,恨不得把那些人全杀光才好!
“魔女,你该死!”
忽然间,周围数道人影出现,一个个喊打喊杀的,全都朝她围攻而来,她歪了歪头,甩袖将他们震落……真是久违的强大力量!
又一堆人自杀式地朝她冲来,她冷笑着踩碎了他们的心脏,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
忽然间顿住了。
前方落下一个白衣人,如雪的衣衫仿佛成为天地间唯一一片净土,他满身清寂,似乎很累的模样,却仍是如初的模样。
楼月潼眨着眼睛,叫出一个名字:“程梓川?”
她以一种飞鸟投林的姿态扑了过去。
程梓川对她微微一笑,伸手拥住她,却僵住。
一只手穿透了他的心脏,小魔女在他怀里抬头,眉眼弯弯的冲他笑,但下一刻,也僵住了。
背后他拥住她的手上有什么东西对准了她的后心。
但不知道他为什么犹豫了,始终没有刺进去。
他忽然俯身,一个轻柔的吻落在她的眉心,楼月潼睁着眼睛,嗤的一笑,“你还是不够狠!”
“你我之间,从来各凭本事……你还没有赢。”
赢得是谁?输得又是谁?
不知道,但那个吻……似乎又落在了她的唇上,那么的温柔美好,又那么的决绝肃杀!
——窃位者蒙蔽世人,叛乱者兴风作浪,吾等愿身化飞灰,永堕轮回,但求圣尊归位,诛叛逆,斩妖邪,还世间清泰安宁!
烟雾缭绕,悠远寂静,九重天外天永远这么冷清。
简朴的竹楼不协调地耸立在此,白云飘过,清风流连,巨大的扶桑神木笼罩一方天地。
黑裙少女坐在树下,满脸不高兴的说:“堂堂一个圣尊为什么要住这么个破屋子?我在魔界的宫殿比这华贵千倍万倍!”
神木口出人言:“有本事你自己变啊!”
“我变了!”黑裙少女先是扬眉,随即又皱眉,更不爽了:“又被他变没了!”
“活该!没大没小的,你应该叫‘师尊’!”
“不叫!”黑裙少女轻哼,“除非……他把宫殿给我变回来!”
一觉醒来,竹楼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漂亮又大气的宫殿,屹立云间,她眨了眨眼,倏而噗嗤笑了。
——好吧好吧,我敢说敢做,师——尊,师尊师尊师尊!
——嗯。
——嗯什么嗯啊,这样,我允许你叫我的名字了。
——……潼儿。
神木不满的悄悄嘀咕:“这心眼多的魔女就知道欺负圣尊不理世事,真不明白圣尊为什么饶她一命,还收她当徒弟……”
程梓川坐在云端,似与那边隔开了一个世界,他喃喃道:“潼儿?”
树下的白影看不清面目,程梓川耳边响起他的声音:“走吧。”
抬手,挥袖,九重天阙,白云悠悠,那是人间看不见的风华,程梓川虽无心表象,却受旁人过多赞誉,此刻竟觉远逊于他——境界的差距如鸿沟,足以令此刻的他仰望。
纵然他心中已明了,那其实是另一个时空的自己。
袖风送他落下九重,满目焦土映入眼帘,他伸出手,对上另一只手……黑裙女子抿唇而笑,火焰的景象碎裂,仿佛有桃花漫天飞舞,美极妙极,飘香四溢。
通仙路上,弱水边沿,手掌交握的二人同时一震,睁开了眼睛。
小舟飘飘荡荡,那两个人却始终沉默着。
“你看见了什么?”楼月潼先出声了。
“你又看见了什么?”程梓川也问。
目光相对,一个冷漠,一个淡然,却仿佛存在某种惊人的默契,异口同声道:“没有。”
很好,谁都不想说。
正在这时,门边天将威严的声音响起:“此地不是尔等通行之处,误入者速速离去!”
“两个看门的下仙……”楼月潼抬了抬眼:“你能应付吧?”
程梓川反问:“若是不能呢?”
楼月潼变回了小灵狐,懒洋洋地趴着一旁,凉凉道:“那你就去死吧。”
程梓川对她的无奈已经快堆积成山了。
小灵狐满打满算的准备看戏,谁知程梓川却亮出了一个玉牌,守门天将一看就震惊了:“这是……”
“敢问二位,能行个方便吗?”
两个天将对视一眼,倒也不拦了,退到一旁,打开了门。
小灵狐:“?”
她跳到程梓川的肩上,“我发现你总有令人意想不到的东西。”
程梓川回道:“在做一件事之前,该准备的还是要准备的。”
“可我想不明白,你不过一介凡人,怎么会知道那么多不该知道的事,拥有那么多不该有的东西?”
程梓川言简意赅:“运气好。”
小灵狐:信你才怪!
推开门,耀目的白光穿透而来,仙气荡涤污垢尘埃,当站在那里的刹那,程梓川感应到有什么流转而过——是规则!
白云飘过,茫茫的一片,等到眼睛再睁开,才发现正站在断梯之上,周边几乎什么都没有,唯一可见的就是一颗高不见顶的扶桑树,巨大,厚重,散发着古老而悠久的气息。
“传说仙界的尽头生长着一棵树,本源来自于神界的扶桑神木,它的高度不可估量,无数仙人都无法攀到顶端,是以传言它的顶端连接着神界神木。”程梓川拔下头上的木簪,微笑道:“这便是我来此的第一个目的。”
那木簪乃是扶桑的草木之心,亦是他栖息之所,当日在程家,扶桑放弃妖身,元气大伤,闭关许久都未有动静。
小灵狐以为程梓川是放任那棵树修炼,没想到他却一直记在心上。
她说:“看不出来你还挺讲情义,为棵树这么费心思。”
程梓川听不出她此刻的情绪,便坦言道:“若有朝一日你有所难,我也愿为你去闯幽冥地狱,千丈黄泉。”
小灵狐瞳孔微缩,怔了怔,又垂下了眼睛。
这番话纵然无关风月,不明真假,也委实太动听了。
☆、第26章 分歧
那一刹那的触动来得快,去得也快。
小魔女的心不冷,却硬的很:“是么,可惜不会有那么一天的。”她的性子,宁愿挺直腰杆的死去,也不愿接受怜悯的善心。
程梓川顿了顿,淡声道:“刚过易折,强极则辱,慧极必伤……”
“呵,你是不是还要加上情深不寿?”小灵狐甩了甩尾巴,冷嘲热讽地打断。
程梓川待她说完,才慢悠悠地道:“对你大概不需要说这个。”
小灵狐哼哼一笑,给了他一个“算你还识相”的眼神,而后摇摇头:“强者之路,至尊之位,必然一往无前,没有转圜的必要。”
月魔君征战魔界,杀伐无数,从来都是一条路走到黑,就算没有路,她也杀出一条路来!
“可若你心中没有责任,没有慈悲,没有大爱……所谓的强者路,至尊位,也不过是只有你一个人的孤独旅,寂寞途。”
“高处不胜寒,怕寂寞就不会选择这条路了。”分明还是小小灵狐的模样,话中的冷意却仿佛让人看到了那个骄傲到骨子里的杀戮魔君。
这就是两人的分歧所在,一个维护规则,一个蔑视规则,永远都无法达成一致,永远都无法走到一起。
和平,也只在表面。
程梓川轻轻摇头,并非是怕孤独,畏寂寞,而是……想了想,他却没再说什么。
此时此刻,无谓的争端没有必要。
手持木簪划破掌心,当血珠隐入其中之时,木簪忽地绿光大盛,程梓川低声唤道:“扶桑,扶桑……”
一声一声,虽低却深。
木簪中还没有响应声,那棵巨大的树倒是有了波动,枝干上竟幻化出一张脸来,“老朽这边……许久没有听到声音了。”
小灵狐“咦”了一声:“你与神界神木相连,怎么会有自己的意识?”
“不,不,老朽只是神木落下的枝干长成,受神木赐予本源,不敢高攀神木,”大树枝叶晃动,似在应和:“可惜老朽耳不聪眼不明,一睡便是数百年,纵然无数仙人来往去留,也只偶尔才能被人叫醒。”
“……本源一致,就是母与子的关系,你也无需妄自菲薄了。”小灵狐似笑非笑,觉得这树像个老呆子。
大树憋了半响,幻化的老脸都红透了,说了一句:“莫胡言!”
程梓川淡定地用出血的手掌捂住小灵狐的嘴,抬头道:“既是有缘,能否请你帮忙?”
木簪缓缓飞动,停留在半空中。
程梓川又道:“人间罕见的草木之灵,本体被毁,误入妖道,又毁妖身……若能得一丝神木本源,便可脱胎换骨了。”
“唔……”大树沉吟片刻,“它与我也属同类,帮自然是可以帮的,就是不知道它能否承受神木本源。”
“可以。”这一回的声音来自于木簪,只见一个深绿衣袍的冶艳男子虚影现于空中,转头对着程梓川笑,“梓川,你费心了。”
程梓川亦笑道:“应该的。”
虚影仅维持一瞬就消失了,大树伸出枝干将木簪卷走,说:“他接受本源需要时间,你们在此等候吗?”
“不,”出乎预料的,程梓川拒绝了,而是道:“敢问你可知升仙池在何处?”
大树竟没多问,枝桠指了个方向。
小灵狐爪子一扒,推开程梓川的手,嗤笑一声:“你也不怕我们是来捣乱的?”
大树笑眯眯的,意味深长的说:“老朽听声能辨,能将我唤醒的,必然不是心有恶念之人。”
哟,小灵狐瞄了眼程梓川,走了一个眼瞎的掌门,又碰上个耳聋的蠢树……此人运气果然是好。
程梓川抬手回礼,以示谢意:“三日为期,必回此处,扶桑就劳烦照顾了。”
说罢,便带着小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