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君刚发现时,惊愕至极。程梓川的转世经由他手,是以他是除了神木扶桑外第二个知晓程梓川真实身份的,他难以想象会有人能取代程梓川的命格。
直到用生死簿查探后,他连蒙带猜,得出一个结论:程曜非程曜,乃神君战煌寄体。他才明白这事情大了。
阎君得知此事,几乎坐立难安,便趁此机会将程梓川的魂魄招了下来,为的就是提醒他,若是可以,夺回失去的一魂才是重中之重。
可程梓川也有不得不留着程曜的理由,阎君无法,正劝他时,楼月潼便来了,这事也就不好再谈了。
提醒之意达到了,阎君心中稍安,却还是忍不住叹气:“要变天啊这是……”
忽然,他想起什么,抬头望去,伸指一弹,一道光束往三生台而去——
三生台上三生镜,三生镜里看前尘。
并蒂莲开,若有情人吞下莲心,便可结永世情缘,对有情人来说可谓梦寐以求之物,然而莲心一旦被取下,并蒂莲就会枯萎闭合,等待着下一次花开。千年万年,谁也不知它什么时候什么条件才能再次开花。
楼月潼站在三生台前有一段时候了,雾气氤氲,令她的身影模糊其中,艳极的眉目也淡了些,她看着那株并蒂莲,晶莹欲滴的花瓣,透着柔和的光晕,显得圣洁又美好,就宛如一对交颈而生的情人,相依相伴,不可分离。
她偏了偏头,跳了上去,伸手便去摘那莲心。
“在做什么?”程梓川的声音恰好想起,另正在做坏事的小魔女惊了惊,瞪了他一眼,理直气壮的说:“既然来了,当然得带点什么回去,你看到了还问?”
程梓川闻言垂了垂眼眸,再抬起时不露声色的笑道:“你摘了莲心,阎君怕是会找你拼命。”
并蒂莲多珍贵难得啊,几乎可成鬼界一大特色,放着也是最好看的,阎君平日把它当宝似得供着,谁来求取都不肯给的。
“拼就拼,怕他啊?”楼月潼轻轻哼了声,到底是没去摘。
程梓川走过去,柔声道:“难得这么听话啊。”
楼月潼眯了眯眼,拽着他的衣襟将他拉了上来,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摸着他的脸说:“程梓川,如果我对你毫不留情,你也不要对我再留情。”
程梓川愣住,听她沉闷的语气,竟没由来的心中一滞,慢慢道:“怎么,你终于发现了自己很坏吗?”
“我一直很坏,可我知道,你就是爱这样的我。”她弯着眼眸,声音低哑,显得缱绻又惑人。
程梓川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揽住她,俯身吻了下去。
☆、第53章 思凡(上)
黑白衣带缠绕交叠,两个人在三生台上拥抱亲吻,温柔缠绵之下,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深切决绝。
阎君那遥遥一指的术法,使得三生台骤然亮了起来。
楼月潼睁大双眼,并蒂莲旋转盛放,莲心如玉,美得让人心醉,几片花瓣掉落,飘飘扬扬钻进了三生镜里,镜面如湖水荡漾,泛起层层涟漪,竟一下子将两人吸了进去。
“你说不能感同身受,便让你回归三生三世纠缠的最初,”阎君喃喃道:“好好看一看……她是如何算计你的吧。”
那是上古破灭,六界初始的年代,天道运转,圣尊抱秩序碑而生,三千天不吃不喝不眠,一颗道心清净无为,无欲无念,最是纯粹空玄。
九九之劫,灾难苦厄,尚不能动荡分毫。
最后一劫是情劫,而圣尊道心清静通明,这本是最好过的一关。
程梓川睁开眼就听到一片车马喧嚣声,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凌驾于此方世界之上,又清晰的附在一个男孩的身上,喜同乐,悲同哀。
人间,乱世。
男孩是王侯宠妃之子,权势滔天,富贵荣华,三千宠爱,要什么有什么,世间种种诱惑都放在了他眼皮子底下,他却不为所动。有和尚道士断言他天生道骨,是修仙的料子,都被王侯痛斥赶了出去。
宠妃不安,怕留他不住,悄悄给他起了个小名叫“思凡”,整日整日的叫他,可思凡越大,越是沉迷道法经书,走出来一身的仙气,任谁见了也不像王孙公子,正应了和尚道士的那句“天生道骨。”
变故发生在他十五岁那年,王侯逝世,王后扶子登位,宠妃被冠上罪名,三尺白绫便去了,思凡被幽禁宫中,无人来见,王后是要活活饿死他。
王后幼女小名梧桐,天真烂漫,才七岁的年纪,正巧玩耍经过此处,隔着藤蔓看见了倒在墙下的少年,大为不忍,寻了膳食喂他,将他救了回来,此后日日瞒着仆从赶来,风雨无阻。
这对关系疏远的兄妹感情奇异的亲密了起来。
梧桐天真却聪慧,得知思凡的心事,便偷偷遣人将宠妃尸骨换出,好好安葬了。
救命葬母,她对思凡之恩已如同再造。
无论是哪一种感情,过头了便是说不清了。
后来王后不堪流言蜚语,又见思凡时隔一月还活着,顿时又惊又惧,决定将他流放。
临走前,梧桐亲手喂了他最后一顿饭,小姑娘认认真真的说:“你不要怪我母后好不好?我会很想很想你的,哥哥。”
她平日总不讲礼数故作老成的叫他小名思凡,还是头一回叫了他哥哥。而且是带点亲昵的“哥哥”,而非“兄长”。
离开王都十年,除去王侯宠妃的声音,这一声“哥哥”也始终在思凡心上环绕,挥之不去。
拥护思凡的党派一同退出王都,十年后,王都叛乱,敌国来犯,现任国君昏庸无能,众人上请思凡拨乱反正,救民于水火。
又是花开时节,思凡再见到梧桐,小姑娘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一身湖绿衣裙,明媚绝伦,内忧外患没能消磨掉她一如当初的笑容,得像阳光下的烟柳,散发着勃勃生机,叫人见了就满心欢喜。
他们赛马游长街,登山看日落,并肩泛舟湖上,夜赏万家灯火……梧桐疯了一样拉着他到处跑,到最后又回了当年幽禁他的宫室。
“……我要离开这里了,王兄已经决定送我去联姻,你能回来陪我最后一段日子,真好。”
她说话的时候,脸上并无忧伤,只有些微的遗憾。
他没有出声,梧桐就歪着头说:“你总是这样沉默,会没人喜欢你的!对了,我都忘了问,哥哥,你有喜欢的人吗?”
思凡一呆,很认真的想了想,握住她的手道:“喜欢……你。”
梧桐噗嗤笑了,“我是你妹妹,你当然喜欢我了,我说的是……算了算了,你这个模样说了也不懂,我们回去吧。”
思凡的确不懂,他只是很单纯的喜欢跟梧桐在一起,喜欢看她笑,喜欢听她叫他,与她的身份无关。
联姻终究没有成功,因为梧桐在半路上偷偷跑了,她是个太聪明又有主见的姑娘,这样的选择令国君大怒,思凡却毫不意外。
国君要派人去抓她回来,思凡站了出来,道:“放她自由。”
国君怒而问:“放她自由谁来放过我们?谁能抵御外敌?谁还能解如今的困局?”
思凡道:“我来,我能。”
满殿愕然无声,他从容换上战袍,远赴边关。
梧桐从未走远,他们在边关重逢,她见了他的第一句话就骂:“你这个大笨蛋!”
思凡说:“你也是。”
梧桐捂着脸,眼圈慢慢红了,“如果这个国家要靠联姻来苟延残喘,就真的离灭亡不远了。我宁愿在战场上有血有肉的死,也不愿像个工具一样的活着。可我没有想到,最后站出来的是你,母后和王兄都对不起你,你为什么还要为他们卖命?踏出这一步,你注定要死了,哪怕赢了,王兄也容不得你!”
思凡找了找没找到帕子,便撕下干净的衣服递给她擦眼泪,温柔地回道:“不为他们,为你,为国,为家。”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
他说的简单,梧桐却都懂了。
朝朝暮暮,日夜相对,场下共商战略,场上心有所依,无间的默契,令人畅快淋漓……然而有些感情,早已不知不觉间变质了。
程梓川的意识停留在思凡身上,思凡深切而纯粹的感情他感同身受,但另一方面,他也看到了思凡看不见的真相——比如梧桐,真正的梧桐早就死了,那个聪慧而狡黠的少女,其实是另一个人,她用精湛的演技,编织了一场颠倒伦常的迷梦,那些爱与恨,那些救赎与思念,那些欢喜与悲伤……统统都是假的。
☆、第54章 思凡(下)
思凡初见梧桐,觉得那是个天真善良的小姑娘,程梓川看到的是另一个模样——梧桐在王宫里看到漂亮的花想要去摘,跑得急了引出了娘胎里带出的心疾,周围无人,她眼见着就没气了,而树下逐渐显露出黑裙少女的身影。
那时的楼月潼看着还很年少,不仅仅表现在外貌上,眼神表情都无一丝岁月的痕迹,稍显稚嫩,远不及后来的冷漠,唯有“狠绝”这一点从来没变过。
楼月潼没有去救梧桐,相反,她将梧桐的魂魄锁在体内,自己附身了上去,去接近了思凡。
在思凡看不见的地方,在那分开的十年间,真正的梧桐才会茫然苏醒,她本性其实与楼月潼截然不同,温柔而安静,很听话,所以才会接受加诸在她身上的联姻。
原本的命数里,思凡的情劫对象根本不是梧桐,而是另一个会与思凡在战场上相遇的敌国女将,她会救了思凡,痴恋于他,而思凡却因二十几年的成长心如止水,两人会纠缠十年,最后思凡以命还恩,算是了结,从头到尾只有恩义,而无情爱。
不动情,则情劫自消。
可楼月潼擅自篡改了命数,她附身梧桐,在思凡未长成的心境里留下印记,再见时欲擒故纵——魔界多的是为她神魂颠倒的,她是个魔女,这些手段信手捏来。
如果是圣尊,道心通明,不会受她引诱,可思凡无法视若无睹,他早已弥足深陷,真的爱上了梧桐,不,应该说是楼月潼附身的梧桐。
时机成熟,便到了小魔女收网之时。
敌国退兵,这一场战争终于是赢了,思凡满心欢喜,却看到了奄奄一息的梧桐,等到了国君的赐死的旨意,正如梧桐所说,输了他会死,赢了他也要死,那一步踏出就注定回不了头了。
除非他造反。
可他从来不想做什么国君,当什么帝王,他想牵着梧桐的手远离喧嚣,想再认认真真的告诉她一次“喜欢你”。梧桐若想成亲,他就娶她,若介意兄妹名分,他就像兄长一样陪着她,闲时赏花,醉时游乐,只要她愿意,怎样都好。
黄昏日久,沙尘迷了眼睛。
“毒酒是我自己饮下的。王兄的确是想杀你,可他也说对了一句话,我是你妹妹,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在一起,情孼只会招来祸患。战乱刚休,国家再也经不起动荡了。我死了才好,王兄没有再杀你的理由,你也无需大动干戈,”梧桐面色如纸,强撑着一口气低低的说:“……何况我有心疾,本就活不了多久了。”
思凡只看到她嘴唇开合,脑中一片空白。
他的悲伤,愤怒,与绝望,清晰的传进了程梓川的心里,仿佛在心上划了深不见底的一刀,告诉他,这就是失去所爱之人的恐惧与痛苦,哪怕成仙成神也忘不了。
“……不要死!”
思凡周身隐隐有光亮起,凡人看不到,楼月潼看到了,伸指一弹,变了个游方道士,一副正巧赶至的模样,问了思凡一句:“你想救她吗?”
“你……能?”
“要想救她,只有用你的命来换。你舍得放弃一切吗?”
思凡低下头,终于笑了,他的笑容干净如雪,似瞬间云破月来,夜色尽褪,似天边的第一缕晨曦初露,那是他一生中笑得最满足的时刻——大抵是因为,终于能为她做什么了。
诗万卷,酒千觞,几曾着眼看王侯?
他不思凡尘,可若凡尘有她,他便是思凡。
楼月潼算的太好,在人心上划了一刀又撒盐,痛彻心扉至绝望,再将生机送了上来——这令与思凡一体的程梓川心里凉成一片,他分不清她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或者,从始至终连一分真心都没有,她的自导自演也着实可怕。
当年便能做到这一步,如今对他呢?
程梓川自认还不如思凡真诚纯粹,楼月潼对思凡毫不动容,对他就能另眼相看?如果与他的感情也是为了目的而自编自演的另一场戏呢?
他冷眼看着楼月潼达成所愿。
以命还恩是了结,为爱舍命却是情劫的开始,更何况思凡的心里还有牵挂,有不舍,有遗憾,有对梧桐强烈而纯粹的爱……种种的执念成就二人的因果,就像一根线绑着,今生来世,他们总会相逢,然后继续纠缠。
情劫变成命劫,是思凡在鬼界苦守百年,等到的却是梧桐与夫婿携手而来,看到的是梧桐头也不回的奔向奈何桥。
他不求她为他守一生,可她却说,不认得他了。
多可笑。
他根本不知道那不是他的“梧桐”,而他的“梧桐”也只不过是利用他。
每每他以为最痛苦了,她却总能让他感受到更深一层的痛苦。
刻骨的爱恨,交汇着巨大的茫然,在心里缩成影子,渐渐腐蚀着圆润的道心,再任由他下去,他也回不去天外天了。天道有感,终于出手带走了他。
程梓川还停留在这里,他看到真正的“梧桐”来了,看到她冷漠的听完孟婆讲述的一切,看到她有恃无恐的与天道对抗。
“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
原来这就是答案了。
凡尘远去,意识抽离。
程梓川从没觉得这么累过,不是身体,而是心。
他先前是真的相信她,哪怕她翻脸就要杀他,却是立场不同,爱的干脆,杀也坦荡,那才是他认识的小魔女。
可现在,要再肯定的说相信她,除非他得是个傻子,可就是傻子,也没有这么捧着一份真心上赶着求糟蹋的。
“……程梓川?”
低低的叫声拉回了他的神思,三生台上,她就站在他的对面,正巧是当初的样貌,只是他却看不到,也不想再看了。
“你还记得‘思凡’吗?”程梓川不由自主的这么问。
楼月潼茫然道:“思凡?那是谁?”
阎君只让程梓川去看了一遭,他仿佛已过了一生一世那么久,其实也不过眨眼的功夫。
相反,楼月潼看到的却是斩断契约之法。
她当初篡改了自己的记忆,根本就不记得思凡这个人,从孟婆口中得知前尘,也并没有听到思凡这个名字。
但这并不妨碍她的决定,“程梓川,我要断开契约了。”
程梓川看不见自己的表情,否则就会知道有多难看,爱上一个人,先爱了,爱的深了,那就等于将自己的命运双手奉上。
手心被攥出血痕,程梓川垂了垂眼眸,神情慢慢变回最初的淡漠,蚀骨之痛按捺不住,分不清是谁的。他是思凡,他是圣尊,他是程梓川,每一个都毁在小魔女的手上。原来九九之劫一直都没有过去,原来这才是生生死死也渡不过的情劫。
思凡变回了圣尊,又重新转世成了程梓川,为的是要过这一劫。
事到如今,程梓川才真正明白了。
神君战煌,扶桑,幽魂,阎君,上古契约,三生台……一切其实都是在警告他,他与她之间,有参商之隔,一旦相遇,不是他死,就是她亡。
不要留情,不能留情。
这一场战役,现在才拉开序幕。
战鼓没有敲响,楼月潼却闻到了硝烟的味道,不同于以往的,真正的危险。
只见程梓川抬眼,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