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姨妈见这家母女倒拌起嘴来,连忙来劝。那章雪妍却起身柔声说道:“姨妈爱惜,我心里自然知道。然而我初来乍到,并没有硬要表嫂丫头的道理。姨妈还是收了言语,不要叫表嫂为难。”
柳氏见有了台阶,自然移船就岸,点头道:“难得你这般懂事,到底是诗礼人家教养出来的孩子,不比那些小门小户出身的女子,一点子小事就像割了她的肉一般!”
午宴
众人正在屋中说话,老太太陆贾氏忽然使了丫头宝莲过来传话道:“老太太说,将近午时了,就请姨太太并姑娘都在家中用饭。待吃了午饭,再家去不迟。”
这柳氏闻言,连忙向章姨妈母女笑道:“难道你们两个投她老人家的缘,老太太如今年岁大了,身上不大耐烦,等闲家中来客是不大见的。今儿竟要留你们吃饭,可见难得。”一面便问宝莲道:“老太太可有说饭摆在哪里?莫不还是她房中?”宝莲说道:“老太太说了,今儿人多,屋里必定坐不下。好在外头天气和暖,咱们院儿里又开着几样好花儿,不若就将席面摆在后院里罢。”柳氏点了点头,便向夏春朝道:“听见老太太的吩咐了?还不快领人布置去,就别只顾在这里坐着了!”
夏春朝听婆母这般说来,只得起来,向众人福了福身子,便往外走。行至门上,柳氏忽然发声道:“年里庄子上送来的鹿肉,我记得大约还有几块。今儿有客来,就拿出来待客罢,你去说给他们。”夏春朝应了,这才出门而去。
离了上房,珠儿跟在夏春朝身后,回身张了几张,已然看不见了上房,方才说道:“今儿太太不知是怎么了,当着外客的面,就这等给奶奶难看。明知宝儿是奶奶近前离不得的人,还一定要过去。适才如不是姑娘那一番话打了岔,太太可当真即刻就要叫宝儿过来呢!”
夏春朝心中烦乱,低声斥责道:“怎能在背地里议论太太?成什么样子!”珠儿吃了她训斥,心中甚觉委屈,噘嘴说道:“我是替奶奶不平罢了。咱们来陆家这些年,奶奶哪一日不是起早睡晚,操持内外。老太太、老爷太太跟前几曾缺了礼数?饶是这等陪着小心,还动辄要挨呵斥。少爷在家时倒还好些,这少爷去了边关,太太待奶奶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如今又当着这些外人的面,连半点情面都不给,我心里难过!”嘴里说着,那眼圈竟就红了。
珠儿这一席话戳了夏春朝的心肠,她垂首久久无言,半晌方才强笑道:“达安如今身陷沙场,她身为母亲,心中忧虑焦躁乃是常情。待达安回来,也就好了。”珠儿闻言,虽然仍有些气闷,然而奴仆之身也不好随意指摘主人不是,只得闭口不言。主仆两个便更不多谈,一路无话。
夏春朝走到二门上,将话吩咐给门上守着的仆妇,叫传到厨房去,她自家便先回房中歇息。
才进房门,宝儿立时便迎了上来,望着她双膝一弯,就跪在地平上,眼泪汪汪道:“我日后必定尽心竭力侍奉奶奶,只求奶奶回了太太的话,别将我打发到表小姐那儿去。我自幼跟在奶奶身边,着实舍不得奶奶!”说毕,就插蜡烛也似的磕下头去。原来适才上房里热乱,虽并不真个将宝儿传去,但柳氏的言语已经人口传到了她耳中。
夏春朝连忙使珠儿将她扶起,又叹息道:“我自然不会叫你出去的,你这又忙的是什么?”说毕,便将上房里的事情告诉了一遍。那宝儿方才放下心来,却又问道:“若是待会儿太太又想起来,定要我去,可怎么好呢?”夏春朝沉吟片时,咬唇轻声道:“你放心,我必然不叫你过去。”略停了停,又道:“倒恐一时太太看见你心烦,待会儿午饭时候,还是珠儿随我过去,你便在屋里待着,不要出去走跳。”宝儿答应了。
这般过了半顿饭功夫,夏春朝在屋中吃了两盏普洱,外头便有人来回说饭菜已得了。她便连忙动身,走到穿衣镜前整理了一回着装,便领着珠儿往后院去。
这后院里栽有两株杏花,原是陆家扩建之时,夏春朝令花匠新栽的,如今也已成活。当下正逢阳春三月,花开正好,轻白红粉,云蒸霞蔚,端的是一番好景。
夏春朝走到后院,看着小厮将一扇黄杨木八仙桌自库房里抬出来, 安放在杏树底下。待安放座椅已毕,便有人上来问道:“讨奶奶示下,是即刻摆席,还是再等等?”夏春朝略想了想,先叫珠儿道:“打发个人到上房去一遭,只说席已摆下了。”话未说完,却自家顿了,又笑道:“也罢,还是我亲自去请,来的稳妥些。”又吩咐道:“你们只管摆席罢,老太太、太太也就到了。”众人答应了一声,各自忙碌。夏春朝便带了珠儿,往上房去。
柳氏等人听闻午宴齐备,当即动身。那柳氏又亲自往陆贾氏房中去请了一回。陆贾氏却因衣装未理,暂不能动身,众人便先行一步。
到得后院,果然见宴席安排妥当。五碟八盘,碗盏齐备,时新菜蔬,鱼肉满堆,虽是仓促造备,却也十分丰盛。足见这陆家日常吃用,这等已是惯了的。
因陆贾氏尙不曾到,众人且不敢入席,只在四周立着,或抚树看花,或理鬓整衣。陆红姐便同夏春朝在一旁杏树底下立着说话。
陆红姐向着章雪妍一努嘴,说道:“适才我听母亲说,老太太有意要收她做干孙女儿呢。”夏春朝微笑道:“难得她投了老太太的缘法,这孩子倒也有些可怜。”陆红姐不理此言,径自说道:“只是母亲有些推脱之词,又同姨妈咕唧了半天。其时,我同雪妍在明间里坐着说话,也没听清。几年功夫不见,我这表姊倒变得很有些缩手缩脚的,话也不敢多说一句,路也不敢多走一步。同她说话,好不气闷。”
夏春朝点头叹道:“她青春年纪,就做了未亡人,性子难免变了些。世间多少成婚多年的寡妇守不住的,倒是难为了她。”陆红姐却嗤的笑了一声,说道:“方才我同她闲话,便也问过此事。她口里的话且是活络,守不守得下去还不一定呢。横竖他们一家子已进了京了,刘家还能追上京来盯着不成?”夏春朝说道:“这倒也罢了,如今世道不兴这个,这几年来地方往朝廷请旌表的节妇满共还不足十人。何况她这样年轻的姑娘,青春少小,倒为什么把自己的终身给葬送进去?”
众人说了回话,那老太太陆贾氏便拄杖到了。这老妇人今年将过六十寿诞,鹤发鸡皮,慈眉善目,上身穿一件蜜合色缠蔓葵花纹对襟织金夹袄,下头罩着一条酱色松竹常青棉裙,足上蹬着一双寿字纹玄色毡底鞋。
陆贾氏一到院中,众人连忙迎上前去。那陆贾氏呵呵大笑,说道:“难得今儿这般热闹,姨太太同姑娘又是多年不回来了,咱们一道吃个团圆饭儿。”说毕,就向章雪妍点手道:“雪丫头,过来。”章雪妍依言上前,陆贾氏便握了她的手,就说道:“我一见这丫头,也不知为什么,心里就欢喜的很!”嘴里说着,就要携她入席。章雪妍再四推拒,却禁不住陆贾氏强迫,又被众人劝了一回,便就依从了。
当下,众人入席。自然是陆贾氏居首,章雪妍挨着她坐,柳氏并章姨妈两边打横,陆红姐坐了个末席。夏春朝因是孙媳妇儿,陆家的规矩是不得上桌的,只在底下布菜服侍,来回张罗。
席间,章姨妈因心怀鬼胎,将陆贾氏尽力奉承了一番,把个老太太哄得甚是喜悦。又看陆贾氏喜欢雪妍,便在底下暗示女儿说话。
章雪妍心里知觉,便红着脸腼腆说道:“虽是我多谢老太太抬爱,带携我上桌,然而我看着表嫂在下头忙碌,心里着实不安呢。”那柳氏不待陆贾氏开口,便抢着说道:“我们家便是这等规矩,媳妇儿不得上桌入席。想着勇哥儿小时候,我也这般服侍老太爷并老太太呢。”她说这话时,陆红姐正吃菜,听闻此语,便笑了一声,放了筷子说道:“女儿记得,那时候咱们还同叔叔一家一起挤在这小院子里。都吃的一锅里的饭,就连吃饭的饭桌子也只得那么一张罢了。地方又小,人又多,母亲就是要下去走,怕也没个落脚的地儿呢。好不好,就要同婶子拌嘴,怎么如今说起这话来了。”
柳氏被女儿抢白一通,面上红白不定,待要发作,又碍着人前。正不知如何是好,陆贾氏看了她一眼,便向章姨妈开口道:“我这孙媳妇儿,当真是世间少有,百里挑一的好媳妇儿!不说持家贤惠,敬上爱下,便是勇哥儿在外头这些年,也是委屈了她。少年夫妻,分隔这许久,守着空闺,连一点儿歪样子也没有!如今这家里,我已是老了不中用,你姐姐又时常有个病痛,不大理事。我那孙女儿,是只晓得淘气的,更指望不上。这家中若没有她,可想要弄到什么地步!这几年多亏了她,家业方才这等井井有条。想着勇哥儿在家时,我便时常告诉他,要爱惜他这媳妇。模样又俊,又是这等贤惠能干,更难得这样一个好性格,你打着灯笼也没处找去!”
章姨妈听这话不对路,微觉诧异,又不好说什么,只是跟着虚夸了几句,连着章雪妍也有些讪讪的。
夏春朝在下头听见,见祖母回护于己,受了一日闷气的心胸,方觉畅快了些。
斥责
好容易一顿饭吃毕,众人又移到上房吃茶。陆贾氏因年岁已高,精神不济,每日吃过午饭皆要歇晌觉,便先行归房。余者便在柳氏处坐了盏茶功夫,门上小厮便来报道:“章家打发人来接了,姨太太、表小姐的轿子都在门前伺候着。”
章姨妈闻听,便同女儿一道起身,向柳氏告辞。柳氏见时辰不早,只虚留了两句,便带着儿媳女儿,亲自将这母女两个送到二门上,说道:“我们没换衣裳,不好出去的。送到这里,妹妹不要见怪。”那章姨妈哪敢见怪,连忙客气了几声,就携着女儿去了。
柳氏送了章家母女离去,方才回房。那陆红姐见此间无事,早已偷偷溜了。夏春朝因是儿媳,不好就走,且又有事要问,便跟着婆婆回了上房。
进得房中,小丫头忍冬上来接衣裳、递茶碗。夏春朝看了一回,见地下的瓜子皮还没扫去,大丫头长春也不在屋里,便问道:“长春哪里去了?怎么只你一个在这里伺候?”忍冬正要答话,柳氏便已先开口道:“我打发她送送姨太太她们去。这家里我虽不抵事,但支使个奴婢,却还支使的动。”
夏春朝听这话口气不好,便知是为先前之事,连忙陪笑道:“母亲说笑了,我不过白问一句,哪里就敢有这样的心思?”柳氏也不答话,径自走到穿衣镜前,就要脱外袍。夏春朝赶忙上前服侍,柳氏正眼也不看她,听凭她服侍了一回。待理衣已毕,就在炕上坐了,一面就吩咐忍冬道:“拿个杌子过来,与你奶奶坐。”
忍冬依照吩咐,于炕前设了张脚杌。
夏春朝知婆母有话讲,福了福身子,低头坐了。
柳氏便说道:“今日这事儿,不是作婆婆的要说,你也太不懂事了。平日里瞧着你也是个聪明的孩子,怎么今儿竟这等糊涂?当着那么些人的面儿,就不听话的。好在在座的都是自家亲戚,没人说那些个。若是传扬出去,岂不笑话咱们这样的人家,连个长幼体统都没了不成?何况,不过是一个丫头片子,又不是什么稀罕对象儿,就给了你表妹又如何?那样的小气,叫人有半个眼睛看得上!”
夏春朝听这话几近无理,只是不好当面顶撞,赔笑说道:“母亲教训的是,只是媳妇那时说的也是实情。媳妇儿如今房里实在离不得那两个丫头,但缺了一人,就要添上几分忙乱。若说再要添人,一时又并没个合适的人选。母亲既然忧虑表小姐身畔无人服侍,媳妇儿这就叫人伢子上来,挑实在好的丫头买与表小姐。身价银子就从媳妇这儿出,不必动官中的钱。”
柳氏哼笑了一声,说道:“横竖如今家里钱财都是你把持着,从哪里出又有什么分别?羊毛自然不会出在狗身上。”
夏春朝自然知晓这婆母的怨气自何处而来,又无话可说,只岔了话道:“回来路上,媳妇去铺子里盘账,恰巧路过和祥庄。想着母亲并祖母爱吃那儿的点心,就称了两斤水晶月饼。待会儿装了盘,就叫珠儿送来。”
柳氏却不咸不淡的说道:“这又不是八月十五,吃什么月饼。你去烧香也罢了,怎么又去铺子里?绕了多少路途!你妹妹还没出门子,比不得你,抛头露面的也就罢了。”
夏春朝听这话甚是刺耳,便是再好的性子也不免存了几分恼。
当下,她微笑道:“婆婆说的是,媳妇儿心里也情愿在家守着,不见外人。只是如今家里吃用的一应银钱,都从铺子并庄子上来。庄子倒也罢了,那铺子却需时常去盘查盘查。不然下头那起伙计,见着主家不上心,难免不生出些怠惰之心,又或徇私舞弊,弄出串联客商,以次充好,谋骗银钱等事。咱们一家子的生计,皆关系于此,媳妇儿不敢不尽心呢。旁的且不说,便是少爷去年当了那游骑将军,家中摆酒请客,又有那些人情往来,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将来少爷回来,免不得还有一场热闹。若是再有升迁等事,还需得置办官衣,雇佣跟随等事。媳妇儿私底下也曾算过,这里里外外也得几百两银子的开销呢。如今家里虽不难于此,究竟也不算一笔小数目。”
她这一席话,言下之意便是暗指并非她夏春朝喜欢出面,实是陆家贫困所致。并且陆家能有今日之景,皆是她一人之功。柳氏又有何颜面,在她跟前指摘不是! 此事正是柳氏心头一块病,她如何听不出来!然因她有事要同这儿媳商议,心中纵然动怒,也少不得暂且压了,只说道:“你嘴头子伶俐,我说不过你去。我却还有一桩事儿,须得同你商议商议。”言罢,正要将那事说出,忽见长春自外头进来,便住了话头,先问道:“送了姨太太去了?”长春回道:“姨太太同表小姐已坐轿子去了,还有一句话叫我捎给太太。”
柳氏本要问问是什么话,却转念道:这丫头素来不会话说半截,想必是为这媳妇在跟前,不好当面告诉。好在那事也还不急。便向夏春朝温言说道:“今儿你也忙碌一日了,想必疲乏很了,先回去歇歇罢。明儿咱们娘两个再好好说话。”
夏春朝心里知局,便起身道:“我今儿在铺里拿了些上好的花胶,正好给老太太并太太补身。我去说给厨房炖了,晚饭时候就得了。”柳氏点了点头,夏春朝便出门去了。
待夏春朝离去,柳氏就问长春道:“你姨太太怎么说?”长春便上前说道:“姨太太上覆太太,说多谢太太的厚意。然而他们一大家子人,吃饭穿衣皆是难事。眼下虽有太太的接济,究竟不是个长理。还望太太求求老爷,替她家老爷寻个差事做做的好。”柳氏便叹了口气,说道:“她话说的轻巧,哪里有这般容易!如今的年成,像样的差事好容易寻呢!老爷昔年为做那主簿,欠夏家的债到了当下也没干净。不过是攀了亲戚,就含糊过去了。”言至此处,她不免又想起这一家子银钱进出尽数在夏春朝手中,心头再度火起,将手在案上一拍。
长春见太太不知因何动怒,一时不敢出言。
停了半日,柳氏方才说道:“忍冬到老太太屋里瞧瞧,看老太太起身了不曾。若是没起,就回来。如若已然起来了,便说太太过去给老太太请安。”忍冬答应着去了,半晌回来,说道:“老太太才起,说横竖下午没事,太太就过去罢。”
柳氏闻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