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宝儿老实,没听出她弦外之意,只笑道:“我们姑娘最好说话的,见姑妈一家子有这样的难处,怎会嫌弃?既是这样说,姑妈和姑父还是答应下来罢,表姐一人过去,你们放心的下么?”
那李氏怎知女儿竟有这等心思,早已听得怔了,又甚感为难,只好说道:“这样的事儿,我做不了主,还是等你姑父来家再商议罢。”
当下这三人在里屋坐了片时,说了些别来闲话,宝儿又把带来的点心拿给秋英吃。
秋英到底体弱气虚,适才又大哭了一场,多说了几句话便有些不支的光景。李氏见状,便引着宝儿到外头坐了。看看时候将到晌午,便走到门上,招呼隔壁的一婆子道:“宋妈妈,烦你替我到街市上买一斤白面、再买些菜肉,侄女儿来了,我不好出门的。”
隔壁应了一声,就有个婆子上来自李氏手里接了银钱去了。
宝儿在椅上坐着,想起适才所见之景,便问道:“这隔壁换了人家了?我记得以往并没这个宋妈妈。”李氏答道:“是换了人家,这宋妈是那户人家使的一个老妈子。因他们家平日里事多,有烦着我们的时候,我有些事也就借他家的人使。”宝儿又问道:“不知是个什么人家?我来时看见一个白头阿婆正同个小厮说话,这又有老妈子,不像是小户人家。但要说是有钱的,却又不像。”
那李氏见她问,笑了笑,说道:“你问他怎的?那户人家的女儿是给人做外宅的,替人家老爷生了孩子了。又因那老爷的正头娘子是个爱吃醋不容人的,不能领回家去,所以养在这里。”说到此处,她忽然拍了下手,恍然大悟道:“我早说那老爷面熟的很,听名字也熟悉,就是想不起来是谁家的,原来是这等!”言罢,便忙不迭的将缘由告诉宝儿。
原来,养这间壁外宅的老爷便是夏春朝原先的公爹陆焕成!
宝儿闻听此事,甚是诧异,掩口道:“太太那人,最是尖酸刻薄小肚鸡肠的,平常没事,还要捕风捉影,吃一吃老爷的醋。今儿这陆老爷竟弄出了这样的事来,要是让太太知道了,还不知怎样翻天。这陆老爷也是的,恁大一把年纪了,少爷又当了官,放着好端端的官家老太爷的日子不过,还要干这等事。他又不是没有后,家里儿女双全的,倒还要弄这些事!”
李氏点头道:“我们私底下说起来,也这么说呢。只是街坊邻居的,我们也不好说那许多的。”宝儿听着,又问道:“那边那女子是个什么人?青春少小的,倒愿意给个老头子做外宅?”
李氏说道:“那女子说起来也不算什么干净人儿,原本是个唱京韵大鼓的。只是近来京里人都爱听徽班折子戏,没人捧那个场。她那小戏班子就撑不下去,改了门脸出局陪酒的做起了花粉生意,起了个花名儿叫□□香。不知哪个局面上认识了陆家老爷,就此粘上了。那陆老爷待她倒也好,出来应酬只叫她的局,她要这陆老爷来家摆酒也从没推辞过。落后,这爱香怀了孩子,陆老爷就赁了这小院给她住。改回了以前的名儿,如今人都叫她莲姑娘。这莲姑娘肚子倒也争气,生了个大胖小子,这会儿还坐着月子呢。”
宝儿到底是个实诚人,听了这话,不过咋舌一番也就罢了。
姑侄两个坐了一回,隔壁的宋妈买了一篮子白面菜蔬回来,交给李氏。李氏就到厨下洗手做饭,宝儿本要跟去帮忙,却被李氏撵了出来。宝儿无事可做,便到屋里陪表妹秋英。
这秋英姑娘虽是个多病的身子,倒很有几分心气儿,往常见表姐每每来家,必定要送些好的吃食礼物,一年四季总有几身新鲜衣裳,连着花翠头饰也能有几样入眼的,心里暗暗艳羡。今日在门里听见这个差事,便执意要去,也好挣上一口气。此刻,看宝儿进来,便缠着她问东问西,一时问夏家人口,一时问姑娘脾气好恶。宝儿倒没甚想法,知无不言。
李氏在厨房忙了半个时辰,眼见饭菜将熟,便到门口喊了个小子,给了他一个钱,叫他到乡下把王二辉喊了来家,只说有事商议。
少顷,王二辉回来,进门就埋怨道:“田里活计重,大伙都忙着,你叫我回来作甚?这少干一天就少一天的工钱,还要自家搭上一顿饭!莫不是秋英又发病了?我走前就跟你说过,她再咳起来,还叫惠仁堂的刘大夫看就是了。”李氏擦了擦手,上来笑道:“今儿有亲戚登门,我可不得叫你回来么?”宝儿也赶忙走来,叫了一声姑父。
王二辉见了她,点了点头,脸色略和,还是道:“侄女儿来了,这也罢了。是坐坐就走,还是怎样?”宝儿道:“如今我随着姑娘到乡下住去了,路上不方便,住上一晚明儿再回去。”王二辉听闻,向李氏道:“既然侄女儿晚上住在这儿,何妨晚上再见?你倒急着叫我回来!”宝儿赶忙说道:“姑父不必埋怨姑姑,也是我没提前说明白。”
王二辉这才不响了,走到厨房洗了手。李氏和宝儿便忙着将饭菜端出来,摆放碗筷整齐。李氏又到屋里搀了女儿出来,一家子四口人围桌坐定。
王二辉看桌上四碗炝锅面,浇头则是蒜薹炒鸡蛋,另有一盆炖鸡,两盘时新菜蔬,当即说道:“今儿是怎样?要过节不成?家里这等吃紧,你花钱倒大手大脚起来!”李氏平日里甚是畏惧丈夫,见他嗔怪,赶忙说道:“这是侄女儿来时给我的钱。”王二辉便对宝儿道:“侄女,你在人家当丫鬟,日子想必也是紧巴。来家看看罢了,又花这个钱做什么?”宝儿笑道:“我出来时,姑娘给了我钱了,姑父不必介怀。我还有一件好事告诉姑父,姑父看看如何。”说着,又将先前的话讲了一遍,说道:“表妹倒是想去,姑妈还有些顾虑,不知道姑父觉得如何?论起来,这收拾花木也是姑父的本家营生,做起来自然顺手,总强过给人打短工有一日没一日,风吹日晒的辛苦。”
王二辉听见有这样的好事,心里早活动了几分,又看女儿去意甚坚,权衡了一番利弊,便说道:“这倒是个好差事,也多谢侄女儿惦记着。我答应下来了,你回去同你们姑娘说一声,我们收拾了就搬到乡下去。”又道:“旁的倒罢了,我们一家三口,总得有个住处。你表妹又病着,和庄户人家挤在一处,只怕不便当。”
宝儿笑道:“这有什么难处!乡下地方宽敞,就是我们姑娘那院子,也还有好几间空屋子,随意挪一间给你们住就是了。”
王二辉听闻,自然说好。李氏看丈夫答应,更无别话,一家子四口欢喜不禁。
当日无事,隔日一早起来,宝儿因要回乡下去,王二辉便到隔壁借了一头驴,叫她骑着送她回乡。
这姑侄两个走在路上,一递一句的说话。
王二辉便问道:“听闻你们姑娘如今不做奶奶了,又回娘家去了?”宝儿说是,又道:“陆家人太也可恶,都是些狼心狗肺的东西。看着少爷发达了,就嫌弃我们姑娘,撵她回家。我们姑娘气不过,就回去了。”王二辉点头叹道:“这样的陈世美,其实也还不少。男人不在显赫不显赫,还得看他有没良心。他家姑娘倒是个好人,可惜也病故了。”
第102章 V后新章
宝儿听了这个消息,甚感惊诧,连忙问道:“陆家姑娘没了?什么时候的事儿?我们怎么一丝儿也不知道?”
王二辉道:“我也是昨儿在乡下田里干活,听同行的人说起的。那人在陆家打了几天的短工,说起来陆家二姑娘的事。只说她得了什么骨痨之症,请了几个大夫看看也不能够好,三天前夜里吐了两口血,没到第二天天亮,就去了。陆家老太太、太太都哭的要不得,然而人死不能复生,如今还在家里停灵。”
陆红姐虽是个小姐,倒从不拿大,为人泼辣爽利,待下人也极好。宝儿在陆家时,也曾受过她的恩惠,此时乍闻噩耗,也不由颇为伤感,说道:“我们姑娘走前,还说要给二姑娘办嫁妆,好好寻一户人家。谁知她就做了故人,可知这人世无常呢。”
王二辉不过将此事当个故事讲与她听,心中并无一毫感触,只唯唯附和。
宝儿感叹了一回,倒也别无话说。
一路无言,王二辉将宝儿送回了夏家乡下老宅。
宝儿归家,已过了晌午时分,回房去见姑娘。
走到廊上,却见珠儿在廊下坐着穿针。
珠儿看她回来,点头问道:“你回来了?你姑母一家还好?”宝儿回道:“都好,只是我表妹又病了。”又问道:“姑娘在里面?”
珠儿道:“姑娘才睡下,你停些时候再进去罢。”宝儿闻言,就挨着她坐了,将自城里买的桂花糕拿出来请她吃。
珠儿不爱吃这甜腻腻的东西,咬了一口就罢了,便问她探亲情形。
宝儿讲了一番,笑道:“我姑母起初为我表妹看病不易,还有些顾忌。倒是我表妹为人爽快,一口应了下来。待我姑父也答应了,我姑母就没话说了。”
珠儿嗤笑了一声,说道:“罢了,这样天上掉钱的好事儿,上哪儿寻去?他们答应了也罢了,还要往外推?”又问道:“怎么是你表妹先应下来的?她在家里,竟这等做主么?”
宝儿便将姑母家里情形讲了一遍,说道:“我姑父姑母顾虑倒是颇多,还是我表妹有主意,不然这事儿我还真不知怎么同他们讲呢。”
珠儿皱眉道:“你怎好答应这样子的事!姑娘房里,是好随意进人的?姑娘昨儿还说今非昔比,日常开支要节省着些,能自家动手的就不要借着外人。你就答应添人进口了?何况,我不是嫌,你那表妹时常有些病痛。她进来了,甚事也做不得,好不好先病倒了。倒是她伺候人呢,还是人伺候她呢?何况,姑娘又怀着身子,她那病过给了姑娘可怎好?”
一番话,说的宝儿哑口无言。
好半晌,她才道:“好姐姐,我失了打点了。一心只想办好姑娘的吩咐,倒没想到这些个。如今我已答应了那边,可要怎么好呢?”
珠儿想了想,忽然笑道:“也是不难的事儿,待会儿你进去,跟姑娘将家里情形讲一讲。旁的都不要提起,只说你这表妹身有宿疾,常年吃药,家里负担颇重,求姑娘个恩典。咱们姑娘一向慈厚,你又跟了她这么多年了,这个脸必定是要赏的。待你姑母一家子来了,你就说是姑娘的意思,叫你表妹只管在家安心养病就是了。横竖她也只为挣个诊金药钱,谁还真个上这儿来听人差遣呢?这般你姑母那里也有了交代,也省了姑娘跟前的是非,岂不好?”
宝儿听了这席话,甚觉有理,连忙笑道:“姐姐说的是,我待会儿就这样说。”
两个丫头在廊下闲聊了几句,就听夏春朝在屋里喊人,赶忙起身,进去伺候。
夏春朝午睡方起,见着宝儿,点了点头,问道:“你回来了,家里可还好?那件事说的如何了?他们愿意么?”
宝儿赶忙答道:“姑娘赏饭吃,我姑父姑母哪有不答应的道理?只是有件难事,还求姑娘个恩典。”说着,遂将珠儿适才教授的言语讲了一遍。
夏春朝沉吟不语,珠儿便含笑道:“姑娘,所谓天下父母心,这要是他们家孩子不好,只怕这两口子日间做事也要惦记着,干起活来难免要分神碍事。横竖姑娘如今养胎,三五不时也要请大夫来家看诊,就顺道替他家女儿看看。纵然吃上几服药,也是有限。既免了他们的后顾之忧,也显得姑娘仁义,岂不甚好?”
夏春朝听了珠儿一席言语,抬头瞅了她一眼,浅笑道:“你倒做的好主!”
珠儿不知姑娘这话何意,心中惴惴不安,立在一边不敢言语。
夏春朝又道:“也罢,他们若肯来,就算咱们家的家人了。咱们家人有了病,没有不给看的道理。待会儿对你牛嫂子说,将田垄上东头的那间泥瓦房腾出来,给他们住。”
珠儿这才笑道:“早说姑娘慈厚,果然不错。那间房子,我记得以前是给田里看瓜的老李头住的?”夏春朝颔首道:“不错,老李头去岁带着女儿告老返乡了,那房子就空了下来。虽说房屋旧了些,修葺一番就罢了。何况,那房子里外两间,地方宽敞,还带着篱笆,给他们一家三口住倒是正好。”
珠儿笑着答应,又忙推宝儿。
宝儿如梦方醒,连忙上来拜谢恩典。
夏春朝微笑道:“些许小事,他们既肯来替我做事,这也都是理所当然。只要他们往后做事尽心,也就是了。”
宝儿笑回道:“我姑父姑母都是实在的人,必定尽心竭力为姑娘办事。”说着,因想起姑父提起之事,便说道:“我这次进城,倒听到了一桩惨事。听闻,陆家二姑娘,一病没了。”
屋里两人闻言,各自大吃了一惊。
夏春朝忙问道:“咱们走时,红姐儿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没了?这是什么缘故?”宝儿道:“详情我也不知,我是听我姑父说起来的。说是二姑娘得了什么骨痨之症,请了几个大夫不能够好,一夜吐了几口血就走了。如今陆家还在停灵,然而天气炎热,怕是不日也就要下葬了。”
夏春朝同陆红姐姑嫂情谊颇深,听见这一消息,甚觉凄惨,又感悲凉,当即红了眼睛,说不出话来。
珠儿心中虽也觉难受,到底有限,又情知夏春朝与陆红姐交好,深恐她一时伤感,倒伤了胎气,开口劝道:“姑娘,人死不能复生,还是节哀罢。姑娘怀着身子,少要想这些事情。”夏春朝惨然一笑,说道:“我自然明白,你也不必操心。只是想着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心里难过。咱们走前,我只说他们自家的孩子,该会好好爱惜才是。又有老太太在,怎么也不会磨折到她头上。谁知,这才几日的功夫,人竟没了。”言罢,叹了口气,低头不语。
珠儿还待再劝,夏春朝抹了把眼睛,说道:“说来也怪,咱们离家时,她虽精神不济,倒也没什么大碍。她那个病,旁人不知,你我还不知么?就是装出来的,哪里当真有病。这才几天的功夫,怎会忽然就成了什么骨痨?眨眼人就没了,真是件稀罕事。”
珠儿无言以对,只是立在一边没言语。倒是夏春朝自家开解了,说道:“咱们既出来了,也管不着人家家里的事,这也是各人的命数。”说着,又问道:“可知道何时下葬?”宝儿答道:“这却不知,按说总要过了头七,但时下天气炎热,只怕尸身要坏,大约就是这几日的事了。”
夏春朝点头道:“着人打探着,我估摸着还是葬在他家的坟地里。待丧事了了,我要去祭扫一回,也算我们姑嫂一场。”宝儿答应着,珠儿在旁道:“姑娘罢了,到时候我们去一遭就好。姑娘怀着身子,别让坟圈子里不干净的东西给冲了。”夏春朝却不依,说道:“我是从来不信这些的。”
当下,珠儿在屋里伺候夏春朝梳头洗脸,宝儿便去跟牛氏传话。牛氏得了吩咐,自然无话,径自办差不提。
当日,一日无事。
又过两日,田里房子收拾出来,王二辉一家也辞了田里的短工,举家迁到乡下。
来了夏家,宝儿便领了王二辉一家三口进去见姑娘。
其时,夏春朝正在房里同珠儿商议田里收成,见人进来,便命收了账簿。
王二辉两口子也算过些世面,进来见了一个花容月貌、穿锦着缎的小姐,便知是新东家,连忙跪下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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