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余晖落在山壁上的颜色,也是腥色的,而不是别处的红色。
满目腥色的南屏山。
叶观澜被这非同一般的景致迷了眼睛,花青瓷唤了他好几声,才从呆愣中回过神来。
跟着前脚的马蹄印,他们一前一后踏入武王城,这座长江之畔最大的浩气盟据点。重重关卡,道道布防,这座由穆玄英镇守的城池,像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矗立在浩气盟大门之前,如同一面铁盾。
叶观澜跟在花青瓷后面,一路走过那些把守要道,来到偏僻处的宿屋。
还没走进院墙,就听得里面一阵痛呼,声音不响,而且隐忍……但那带一点颤抖的闷哼声还是让人觉得无比疼痛。伴随着痛呼声的,还有几声不耐烦的呼喝,声音脆生生的,像个小娃娃似的。可这是武王城,哪儿来的小孩子?
花青瓷却静静勾出一抹笑容,拦着叶观澜走了进去。
“师叔,好久不见。”
叶观澜终于看见,院子里蹲着几个伤员,裹绷带的,打石膏的,还有个趴在草席上正在被针灸的……他身边有个小女孩,穿着一身万花谷的黑色袍子,一手揣着针袋,一手捏着银针,正一脸不耐的数落那汉子。
而花青瓷,喊她师叔。
“师叔……”见对方没理他,花青瓷眯了下眼睛,然后径直走过去,两手往人腋下一揣一提,把正在收针的小女娃举了起来。
“师叔,”花青瓷笑道,“好久不见,让我掂掂,长高了没啊?”
“小兔崽子皮痒了是吧!看我揍你!还有,要喊师伯!”那被他捧在手里的女娃娃霎时间黑了一张脸,手脚并用要去打花青瓷,无奈花青瓷直着一双手臂把她托在空中,她手短脚短,怎么努力也碰不到花青瓷的身,反而把自己弄的气喘吁吁。
花青瓷提着努力挣扎的女娃娃,对叶观澜一笑,“这位是我师叔花小迷,也算是我半个师父。”
叶观澜抽了下嘴角……这么点大的小鬼,是师叔?!
花小迷挣扎许久,终于没了力气,她恶狠狠的瞪着花青瓷,可劲的喘气道“你先放我下来。”花青瓷这才撒了手。
花小迷重获自由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死死抱住花青瓷的腿,隔着衣服狠命的咬下去!
叶观澜惊了一下条件反射想要阻止,花青瓷却笑着摆摆手表示无所谓,似乎根本不痛不痒,他只是摸了摸花小迷的头顶,“师叔,我这衣服上又是血又是土,也亏你咬的下去。”
花小迷这才松开嘴,拼命的扒拉舌头吐了几口土沫子。
“师叔啊,我去换身衣服再出来让你打,”花青瓷咪咪笑着又指了指叶观澜,“他身上有伤,你帮忙看看吧。”
花小迷瞥了叶观澜一眼,“死不了,用不着我治。”
花青瓷挑了下眉,悠悠的开口,“是被苏袖打的,你也不看?”
听到苏袖二字,花小迷的眼睛一瞬间亮了起来,花青瓷一脸得逞的微笑,蹲下来又在花小迷耳边小声的说了什么。
接着叶观澜看见花小迷猛的盯住了他,两眼放光,那眼神带着莫名的兴奋……直盯的他浑身鸡皮疙瘩。
“那么,就拜托师叔了。”花青瓷站起身,向着内院的屋子走去。
“不客气,咯咯咯咯……”花小迷盯着叶观澜,掏出了针袋,笑声异常诡异。
叶观澜瞬间一身冷汗,想要追上花青瓷,却被花小迷拽住了衣摆。他低下头与花小迷对视,看了一眼就忍不住要别开视线,那乌溜溜的眼珠子确实很灵动活泼,但是那脸上的笑容太过诡异,像是极力在忍住什么更夸张的表情。
“那个,师叔,我还是……”叶观澜心里一慌,干脆跟着花青瓷喊起了师叔。
花小迷脸一沉,“不要叫师叔,叫师伯!”
“……师伯。”叶观澜认了命。
“唔还不错,蛮听话的,”花小迷很是满意的抬起手拍了拍叶观澜,她本想拍叶观澜的肩膀,却因为身高差只拍到了叶观澜的手腕。
“徒媳,坐。”花小迷顺手拉住了叶观澜的手腕让他做到一边,“让师伯看看你的伤。”
叶观澜应了一声,半晌才反应过来有哪里不对。
“……等等,你刚才喊我什么?”
“徒媳啊。”
天色已沉,四处亮起了点点的光。
叶观澜拖着沉重的脚步归来,他赤着上半身,裹着洁净簇新的绷带,一脸疲惫。是的……他被花小迷从夕阳日落一直玩弄到天幕黑透。
除了给他换绷带和伤药以外,花小迷还两眼放光的仔细描摹下他的伤口形状,一边啧啧有声的说些他听不懂的话。这也就罢了,居然还被迫做从头到脚深度的健康检查,吓到他拼老命的逃了出来……
花青瓷屋子的房门虚掩着,透出柔软的橘色灯光,叶观澜推门而入,然后拉上了门栓。
屏风之后,花青瓷立在床前。
他赤着身体,身上多了几圈绑好的绷带,苍白的皮肤被灯光镀上一层温柔的暖色,叶观澜站在他背后,可以很清晰的看见他挺直的脊背,他劲瘦的腰身,他紧窄的臀,修长结实的腿……还有那几乎遍布全身的旧伤疤。
无论哪样,都让叶观澜感到血脉偾张。
那一身的伤疤,让花青瓷看起来像个一碰就坏的瓷娃娃,可是叶观澜很明白,这句看似单薄的身躯里,隐藏着多大的力气。
是力气,而不是力量。看着花青瓷的背影,叶观澜不由得就生出一种寂寞的感觉,也没管是不是会被打,便走上前去,环住花青瓷的腰,把他揽进怀里。
花青瓷刚清洗过,身上还带着隐约的寒气,湿漉漉的长发贴在前胸,被漏进屋子的夜风一吹,凉入骨髓。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给叶观澜留着门,尽管他说服了自己是因为城中的房间不够用……想到这种蹩脚的理由,连他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出来。叶观澜站在他背后的时候,那种明晰的视线落在背上,让人觉得心痒难耐,但他也只好这么站着,继续擦拭湿润的头发……直到他发凉的脊背贴上了叶观澜火热的胸膛。
好温暖,花青瓷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就这么安稳的靠着,享受着这种让人安心的温度。就仿佛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叶观澜那一身耀眼的金黄色,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暖,不知不觉他就妥协了一步。
这种上瘾的感觉,就像是中了毒。
师父他很会解毒,所以花青瓷也很会解毒,这世上最厉害的毒药有多快呢?快到他来不及掏出解药,来不及拿出银针,甚至来不及思考解方?花青瓷曾握着针袋,迷茫的问师父,究竟有没有什么毒是厉害到连师父都不能医治的呢?他还记得那个时候师父只是笑了笑,指了指不远处花海中陪着花杀玩耍的那个明教弟子,说,喏你看,那就是厉害到连我都解不了的毒。
后来他终于明白的时候,师父已经被他那解不了的毒拐跑了。花青瓷旁观了很多很多年,终于再也见不到他们俩……他们终于一起消失在了自己的视线中。
那是很多年……很多年积累起来的,久长到任谁也觉得自然而然,觉得这是必然,因为这是时间的积淀。
可是时间真的决定一切吗?花青瓷觉得迷惑。
从时间计算的话,自己和叶观澜其实该算是萍水相逢吗?可是该做的都做了,不该做的也快了……这又算什么,虽然一开始是自己说的,喜不喜欢什么的放后面,先分上下,可是现在似乎有些后悔了。
自己后悔的是不是太快了。
还不够,还不够,还不够。
不能确定,不能确定,不能……
花青瓷睁开眼,冷淡的眉眼,又恢复成了平时的模样。
叶观澜怀里的身躯突然就闪了开去,空落落的感觉,让叶观澜不由得怔了怔。
花青瓷拾起放在床沿的白色单衣。他穿衣服的动作很慢,很规矩,就算只是一件睡衣,也整齐的让人心生畏惧。一袭单薄的白色,一般人穿来要么潇洒飘逸,要么轻浮流气,因为白色太轻,仿佛穿上他就会飘起来似的。但是花青瓷穿上白色,反而被这身白衣拖住了,因为他的皮肤太白,不健康的苍白色,在静止的时候让人觉得倍加冷漠。可是若不是这一身比他还重的白衣,这个人,仿佛就要飘走了似的。
叶观澜苦笑一声,重新上前抱住花青瓷,然后带着他倒在床上。
“快睡吧,明天我还要去巡山。”花青瓷被压在下面,却没有像平时那样给出什么反应,只轻轻的推了推叶观澜。
叶观澜顺势往床内侧一滚,却还是没有松开手,只是揽着花青瓷缩进了被褥中,“我知道,你师伯告诉我了,”他有些为难的犹豫了一会,才继续问道“她叫我别累着你……咳,你究竟和她说了什么。”
听着怀里传来熟悉的轻笑声,叶观澜才觉得放下心来。
花青瓷挣脱不开叶观澜的手,干脆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安稳的窝住。
“快睡吧……”他的声音有些模糊。
夜,很快就会过去了。
叶观澜醒来的时候,身侧已经空了,他揉揉眼挣扎着爬起床,收拾干净以后出门……发现花青瓷早已在院子里对着木桩练武了。
蓝色的打穴笔在他手中旋转,动作有些古怪,不像是他平时的武学,而是隐约的包裹着一套不怎么纯熟的剑法。他对着木桩,只是反复的用不同的角度演练那几个姿势,眉眼低垂,似是在思索着些什么。
他今日换了一身黑衣,尽管底子依旧是蓝色的缎,外袍却是绣着银花的黑色,一身万花谷弟子的制式。叶观澜在万花谷时,见过许许多多的万花弟子穿这件衣服,一样的衣装,只有花青瓷看起来是不同的,就算只有一个背影,千千万万人里面,依旧能被他一眼认出来。
叶观澜不禁一笑,刚想要和花青瓷打个招呼,就被一阵哒哒的奔跑声打断了。
花小迷抱着一大堆图纸,气喘吁吁的跑进小院,把东西往地上一丢。
“辛苦师叔了。”花青瓷收起了笔,走去花小迷身边蹲下,拾起地上的图纸堆,一张张的翻看。
“叫师伯!”花小迷不悦的捏了下花青瓷的脸。
“好的师叔。”花青瓷一边看图纸,头也没抬的回答。
叶观澜一时好奇,也走过去蹲在一处,拾起了地上散落的纸张。澄心堂纸上画着许许多多小人的图样,看起来,似乎是剑招?
“这是什么,双剑的剑招?”叶观澜问道。
花小迷登时两眼放光,“很聪明嘛徒媳!”她大力的拍上叶观澜的肩膀,叶观澜没有蹲稳,被她拍的一个踉跄差点栽倒。
“怎么了徒媳?”花小迷静了一会,突然像是恍然大悟般,“徒媳,你腰不舒服是不是,没关系,师伯可是杏林圣手,师伯给你治!”
“我的腰没有不舒服!”叶观澜红了脸。
“你别撑着,勉强不好!”花小迷是个行动派,一边说着就要去按叶观澜的腰,“小瓶子他就是个禽兽,你别怕他,要是他欺负你,说出来,师伯帮你出气!我扎死他丫的!”
叶观澜眼前一黑……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这家人都什么习气,要么动刀动枪要么就动手动脚!
在他努力躲避花小迷的时候,只听得噗嗤一声,花青瓷蹲在地上一手捂着脸,两个肩膀不停耸动,笑声听起来要多可恶有多可恶。
叶观澜连脖根都红了,花小迷听到笑声终于停了手,呼了口气,就和变脸似的,突然就换了一副贼笑的表情。
感情你们俩是合起来玩我呢!叶观澜气结。
花青瓷还没笑停,他把地上的图样都拾掇起来,整了整齐,一边笑一边拍了拍那堆剑招。
“这个,是苏袖的剑招,师叔从你身上的伤口演算得来。”
花青瓷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是话到了嘴边,想了想又咽了下去,最后只是看了看叶观澜有些疑惑的双眼,然后眸子垂下去别开了视线。
叶观澜没有忽略花青瓷的这点小动作,他总觉得,刚才那会,花青瓷明显是在心虚。
而花小迷,大大咧咧的又拍上他的肩,毫不掩饰的称赞道,“徒媳你真厉害,和苏袖过了这么多招也只是小伤,还顺利的把剑招带给我……这般,下次擂台我们的赢面就更大了。”
剑招?擂台?叶观澜似乎明白了什么。
花小迷则毫不在意的继续说着,和蹦豆子似的完全停不下来,“哎,徒媳你虽然是个中立,身手却相当不错嘛,要不要加入浩气盟啊,这样的话……”
“师叔,”花青瓷打断了花小迷的唠叨,那清亮的声音里是从未有过的坚持与严肃,“叶观澜不能入浩气盟,他不合适。”
叶观澜呆了一下,突然弯起了嘴角冲着花青瓷一笑。
花小迷被呛的一愣,却很快回转过来,她扁扁嘴,“那好吧,蛮可惜的……”,她乌亮的眼珠转了一转,突然露出惊慌之色,“啊!我差点忘了!”
“是外围的探子有什么消息吗?”花青瓷问道。
花小迷点点头,突然一笑又起了玩心,“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们要先听哪个?”
花青瓷想了想,“先听好的吧。”
“好消息就是,小瓶子你现在有伴儿啦,你不再是含金量甩第二名几万金的悬赏榜第一了。”花小迷笑的一点诡异,指了指叶观澜,“现在徒媳也被悬赏啦,金额和你差不多,现在你们俩就像两块香饽饽,走在路上都会被人舔了,高不高兴?”
“这算什么好消息啊……”叶观澜抽了下嘴角。
自己很少与人结怨,要说有什么怨……那也就只有在巴陵那次了?也太快了吧,叶观澜鼓起了腮帮子面露难色。
“那坏消息呢?”花青瓷似乎毫不在意自己头上的赏金又多了些许,继续问道,脸色有些许凝重。
花小迷收起了那副笑脸,也变得严肃起来,“坏消息就比较麻烦了,你还记得百里吧?”
“他……我自然记得。”花青瓷皱起了眉。
面对这气氛,就连叶观澜也忍不住精神了起来。
“刚收到的消息,昨天有人在弃谷一带看到了他,”花小迷叹道,“这人不好好呆在苗疆摆弄他的蛇虫鼠蚁,居然又跑来中原了。还不清楚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南屏,但……总不会是冲着你来的吧,就算他是昨天到的,和你也是同一天到达,不至于那么巧。”
“必然不是冲着我来,”花青瓷站起身,看了看有些灰蒙的天色,“他那个人,不是那种会为了点私仇而喋喋不休的类型,如果他出现在南屏山,要么是冲着武王城而来,要么就是有他自己的私事。师叔你放心,这么大一片地方,我们未必就会遇上。”
“为防万一,就当他是冲着武王城来的吧,还是得继续查探以策万全。”花小迷点点头,脸上是完全和外貌年龄不相称的老成持重。
叶观澜被两人晾在一边,他抱臂立在一边听着,直到他们讨论完,花小迷离开院子,才开口唤醒沉思中的花青瓷。
“很厉害的仇家?”
花青瓷沉默了一会,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有那么厉害?比你,或者比苏袖还厉害?”叶观澜奇道。
“不,他强不过苏袖,但是……他习的毒功天生克我,我对上他,胜算很低。”
“那你今天照样要去巡山?”
“自然要去。”
“那我和你一起。”
花青瓷这才扭过头看向叶观澜,眼尾红红的,眼中蒙蒙的波光颤动了一下。“你不能去。”
“你别看我是个中立,”叶观澜有点生气,“我还是挺能打的,你一个人出去,万一遇上他不是很危险吗,我和你在一起好歹安全点不是吗。”
花青瓷失笑,脸上的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