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西孤儿院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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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西孤儿院纪事-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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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着些。刘世权知道,幼儿园的食堂里有一口开水锅,大师傅做饭的时候捎带着烧一锅开水,吃饭时大家舀着喝。吃过饭,大师傅把锅灶收拾干净,再把门一锁就回家了,——大师傅是义岗川雇来的农民——谁再想喝开水就要等明天了。刘世权说完就又睡着了,可是过一会儿俞金有又把他推醒了,又说,世权哥,我实在渴得受不了啦。刘世权瞌睡得很,生气地说,受不了咋办?俞金有说,你给我打些水去。刘世权说,谁半夜三更的给你打水去,我还睡觉不睡了!俞金有哀求地说,打一桶去嘛,世权哥,我都要渴死了!刘世权说你自己打去!俞金有都要哭出来了,眼睛里含着泪花说,我提不动嘛。看见俞金有要哭的样子,刘世权很不情愿地爬起来了,一边穿衣裳一边说,卸菜的时间我说过你没有,不能吃咸菜,那吃上了渴哩,你不听!俞金有说我再不吃了,你快些去吧,打水去吧!真要把人渴死了!
  

俞金有(6)
幼儿园的水井在后院里,就在食堂的旁边。井台是一整块石板做成的,中央有个凿下的圆洞洞。井台上平常放着一只木桶,是大师傅打水用的。这是个破桶,打下的水一会儿就能漏光。水桶叫水泡透了,重得很。刘世权小心地把桶放下去,听到井下咕咚一声响就赶紧往上提,用净全身的力气才提上半桶水来。俞金有舀了一碗咕咚咕咚喝了一气,缓了一下又喝了一碗,这才问你喝吗?刘世权说喝,我也渴了。他喝完以后俞金有又舀了一碗端着,回宿舍去。
  回到宿舍,他们就没地方睡了,因为炕上睡的娃娃太多,他们的位置已经叫人挤没了。他们躺在别人身上了,在别人的身体上边漂浮了好一会儿,他们的身体才落到炕上。
  但是,刘世权睡得很香的时候又一次被人推醒了。他一看又是俞金有在炕上坐着,就生气地说,咋哩,你又咋哩?俞金有说,我又渴了,你再给我打一次水去。刘世权说你不是端了一碗水吗?俞金有说喝完了,你再给我打一下去。刘世权骂起来:你滚球开吧,你骚毛得人睡不成觉!
  刘世权瞌睡得很,闭上了眼睛,临睡着又迷迷糊糊说了一声:找你姐去!
  俞金有不敢再叫刘世权了,静静地坐着,看着睡得很香的刘世权,不断地用干燥的舌头舔干燥的嘴唇。后来他悄悄地下炕走出房子去了,手里拿着吃饭的搪瓷碗。
  ……已经是后半夜了,刘世权睡得正香,一个女孩子的喊声突然把他叫吵醒了:世权哥,你醒一下!世权哥,你醒一下!这是俞金花的声音。刘世权大声地问,俞金花吗?你喊我咋哩?
  俞金花说,你看一下我弟弟在不在!
  刘世权爬起来一看,他脚下躺着另一个娃娃。他说,你等一下,我再看一看!他在炕上跪起来了,一个娃一个娃地看过去,仍然不见俞金有。他大声地回答:
  不在的!
  俞金花问,你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吗?他回答不知道!他不在你那达吗?俞金花大声回答不在的呀!哎呀,这害人精半夜里跑到哪里去了!刘世权听见俞金花不安的声音了,赶紧穿衣走出去,对站在窗根的俞金花说,金娃子没去你那达吗?头回他叫我给他打水去,我没去。他没找你去吗?俞金花说,有一会儿了,他找过我,叫我给他提水去,说他渴得很。我叫他把我碗里的半碗水喝上了,他说还想喝。我说天亮了再喝,他就走出去了。我睡了一觉不放心,来问一下你。刘世权说,我这达没有,你那达没有,他能到那达去?走,我们问一下阿姨去,看他会不会到阿姨那达要水喝去。
  由于不断地有孤儿被送进幼儿园来,送来的娃娃身体瓤,幼儿园夜里安排两个阿姨值班,她们每过两个小时就要把新来的娃娃叫醒尿尿。他们跑到阿姨值班的房子一问,阿姨也慌了,阿姨说俞金有没来要过水。阿姨说,快找,快找,看到哪达去了!
  他们猜测,俞金有有可能到别的房子找水喝,但是他们把娃娃们睡觉的房子全找过了,还是不见俞金有。后来,阿姨又叫起一帮大娃娃到处找,到后院子去找。有个娃娃说,会不会到木头堆里剥树皮去了?有的娃娃饿得不行,进幼儿园之后还到食堂烧火用的木头堆里剥树皮啃着吃。烧火的木头都是伐来的柳树榆树。于是,他们又跑到食堂旁边的木头堆里看了看,还是找不到俞金有。后来,有个娃娃突然喊了一声:
  哎,井台上的水桶咋不见了!
  几个人趴在井口上往下看,水井里黑洞洞的。一个阿姨赶紧跑回值班室拿来个风灯。把风灯伸进井里再看,水面上像是漂着一个人。
  把俞金有打捞上来了,肚子鼓得像个皮球。他喝了太多的水!过了一天,幼儿园就买了一个很大的水缸放在食堂门口。幼儿园领导对大师傅说,以后回家以前,一定要把开水灌满。
  1973年秋季的一天,商店的指导员叫我到农场直属一连去一趟。他说一连有个职工死了,今天要开追悼会,叫我代表商店职工去参加追悼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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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金有(7)
死了的是一位女同志,名叫俞金花,定西孤儿院来的。饮马农场在红柳园山里有个锰矿,俞金花来饮马农场不几天就被抽到锰矿去了,两天前在一次放炮的时候被一块崩起的石头打在头上。说来也巧,锰矿的职工住在离矿点二三百米远的一道山水沟里,住的地窝子。那天放炮的时候,她正在地窝子睡觉,可是由于炮眼里放的炸药太多,一块飞起的石头正好从地窝子的天窗钻进来打在她的头上。石头像核桃那么大,把她的头打破了,晕过去了。锰矿把她送到敦煌县医院,她却始终没醒过来。锰矿把她的尸体拉回农场来了。
  开完追悼会,离得远的连队的代表回去了,场直单位的代表把她送到场部门口的疏勒河边埋葬。棺材放进墓穴,一帮从定西来的姑娘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一帮小伙子也跟着抹眼泪。
  后来送葬的人回到场部了,走到商店门口了,我看见一连的刘世权还在擦眼泪,擤鼻涕,眼睛哭得红红的。我和他都是农场篮球队的队员,很熟,我叫他去喝点水,在商店我的办公室里他对我讲了俞金花和她的弟弟的故事。
  [1]一种根状植物,筷子粗细,十厘米长短,质白可食,有辣味。
  [2]状似辣辣,味甘。
  [3]方言,住下。
  [4]方言,厉害。
  [5]方言,可爱,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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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眼睛(1)
这天早晨又有几个小娃娃被送进病房来了,是李院长领着几个大娃娃抱进来的。保育员上官芳发愁地说,往哪里放呀,你看,挤得满满的。
  这些娃娃都是拉痢疾的。
  是换肚子的吗?
  是换肚子。
  上官芳再没说啥,匆匆忙忙把睡在大通铺上的娃娃们一个一个挪动,挤紧,腾出一个娃娃的位置,放下一个娃娃,再挪再挤再放下一个……等到她安排完娃娃,李院长才问:
  林大夫呢?
  林大夫昨晚上昏倒了,我给打了一针葡萄糖,现在他的房里睡着哩。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不是跟你们说过吗,有啥事情要跟我汇报?
  天快亮昏倒的,没顾上跟你说呢。忙得很。林大夫三天三夜没睡觉了,瘦成一把柴了。
  你这达有纸吗?
  有,林大夫开方子的。
  李院长在一张定西专署人民医院处方笺上写了两行字之后说,你把这条子送给马老师去。叫他一定要安排,从今天起,林大夫和有病的娃娃们一样吃病号饭。
  睡在这间房里的都是病号,有大的,十二三岁,有小的,才两三个月。这些娃娃进儿童福利院的时候,大部分都瘦得坐不住,吃过饭就躺倒了。有的娃娃穿着新换的棉衣,里外三新,坐在台阶晒太阳,头垂在胸前或歪在肩膀上。坐着坐着就躺倒了,把新衣裳沾了一身土。没办法,他们的骨头没有支撑头颅和身体的力气了。新新的棉衣几天就变成旧衣裳了。
  最头痛的还是换肚子。
  这些娃娃在家里没了父母,没吃的,成天在麦场拾麦颗颗,吃草籽,吃荞皮,吃葛蓬。榆树皮磨成面煮汤是他们最好的吃食了。他们的肠胃已经习惯了吃草,进了儿童福利院,吃白面馍,吃豌豆面的散饭[1]和搀了洋芋块块的禾田面[2]的汤面条,很多孩子的肠胃倒不适应了,拉痢疾,呕吐,头上长疮。娃娃们和福利院的老师以及保育员把这种现象称为换肚子。专署医院的儿科病房住不下这么多换肚子和患有其他疾病的娃娃,福利院不得不成立个病房,把专署医院小儿科最权威的大夫借调过来,长期在这儿工作。
  早晨是病房最忙的时候,娃娃们要拉要尿,要洗脸。有些娃娃把脓血拉在铺上还不知道,上官芳和给她帮忙的几个孤儿当中抽出来的大女子忙了两个钟头,把屎[3]把尿,换褥子擦被子,忙得不可开交。
  上阿姨,秀秀又把下了。一个叫黄玲珍的大女子喊。
  把下了你给擦掉就行了,喊我咋呢?上官芳说,她自己正在给一个娃娃把尿。
  她还吐了!
  吐了就擦掉嘛。你没擦过嘛!上官芳有点不满意的口气说。
  你来看一下嘛!
  黄玲珍不屈不挠,上官芳便有点急火攻心的样子,放下尿尿的孩子之后顺着两张大通铺中间的过道咚咚咚走过去,粗厚着嗓子说:
  咋了?咋了?
  黄玲珍手里抱着个小姑娘,就两三岁的样子。她的腿被黄玲玲的双手分开着,摆在地下的便盆里有一点点脓血。黄玲珍说,你看枕头边上。
  枕头旁边有一大摊血。
  黄玲珍又说,那是吐下的。
  上官芳觉得问题严重了,大声喊一个正在给另一个小娃擦脸的大女子:改娃,你快去把林大夫叫一下……
  谁知她的话还没说完,林大夫推门进来了,问:
  出什么事了?
  上官芳说,林大夫你快来看一下。这是李院长刚才送来的个娃娃,又吐又拉。吐的是血!
  林大夫叫林保新,福建人,上海医科大学毕业,1955年支援大西北建设来到定西专区的,还不到三十岁。他过去看了看,说,快,给她输液!
  很快就输上液了,林保新开的药方,上官芳扎的针,输液瓶挂在头顶上。这是一间大房子,像是仓库,从这头到那头两排大通铺,中间过道的上空扯了一根铁丝,专门用来挂输液瓶的。
  

黑眼睛(2)
这是1960年的初冬。这一年的夏季,饥荒迅速地从通渭县蔓延开来,蔓延到定西专区各县,蔓延到相邻的平凉专区和天水专区,蔓延到甘肃全境。定西地委的领导指示定西专署儿童福利院要扩大,要多收孤儿,因各县民政局的压力太大。于是定西县和陇西县的许多孤儿都送到这儿来了,大的十三四岁,小的才两个月。大娃娃们住到了新开辟的福利院二部——原地委讲师团院内,小娃娃们还留在老地方——专区物资局和征用的两家私人宅院里。
  病房设在物资局的一个库房里,住了五六十个患病的娃娃。只有一个大夫,一个保育员,还有几个孤儿当中挑出来的大女子照看他们。
  输上液体之后,上官芳支使那几个大女子给娃娃们擦脸,她坐在床头上守着那个小姑娘。
  这小姑娘她看见过。前两天她从院子里走过,见几个来得早已经换过肚子恢复了健康的小姑娘跳房房玩,这小姑娘腿软得站不起来,在台阶上坐着,但她又不甘寂寞,就从台阶上爬下来,往人多的地方爬。
  这娃娃除了一双大眼睛扑棱扑棱地动,身体已经没一点精神了,静静地躺着。脸白得像一张纸。她的头皮光溜溜的泛着青光。进了福利院的男娃娃女娃娃都要剃头,他们原先的头发里长满了虱子。伤寒已经在福利院肆虐两次了!剃完了头到县人民浴池洗澡,换上新衣裳。旧衣裳在澡堂子的院子里就地点火焚烧。
  小姑娘的脸上有一道伤疤,从鼻梁到左边的脸。
  小姑娘的眼睛扑棱扑棱闪着,眼睛盯着铁丝上挂的输液瓶,又看看上官芳。上官芳看出小姑娘疑虑不安的神情了,因为娃娃们都没输过液,看着一个大瓶子挂在头顶既新奇又恐惧。为了消除孩子的疑虑,她说:秀儿,这药给别人都不打,给你用上了。明天你就不拉肚子了。这是好药。
  秀秀摆在枕头上的头点了一下,大眼睛扑棱了一下。这孩子的眼睛出奇的大,眼珠又特别黑,还是双眼皮。由于消瘦,双眼皮的褶线非常清晰。眼睫毛又密又长。
  秀儿,你是哪里人?
  我家是陇西的。
  你咋来这儿的?
  牲口驮来的。
  为了和孩子多说话,上官芳故意说:秀儿,你本事大得很——你才几岁,就敢骑牲口?
  不是骑来的,是驮来的。一个驴驮的,一边一个背斗,我在这边的背斗里,我哥在那边的背斗里。
  你哥呢?你哥叫啥?
  我哥殁了。牲口到福利院,邢大大卸背斗哩,一看我哥没气了。李叔叔叫邢大大驮回去了。
  想着通过谈话转移孩子思想的不安,不料引出如此沉重的话题。怕孩子伤心,上官芳立即转移话题:
  秀儿,你把不把?
  想把。我忍着呢。
  能忍住吗?
  我用力忍着。我不愿意麻烦阿姨。
  要把还得把,阿姨不嫌麻烦。
  阿姨,你真好。
  这时候好几个孩子要拉屎,上官芳就忙去了。这一天秀秀拉了十几次,每次不是血就是脓,又吐了两次血。黄昏时林保新医生说就看今晚上了,再吐就得送医院了。
  这天晚上,秀秀还拉,但次数少多了,就五六次,再也没吐。转天早晨林大夫检查的时候,又开了液体,说,接着输。但接下来的几天里,孩子的痢疾还是止不住。这时又有十几个新来的孩子拉痢疾,住不进病房来,林保新就把十几个痢疾很顽固的孩子送往专署医院,秀秀也转过去了。是孤儿院的几个大男娃用架子车[4]拉过去的,一车拉两三个。架子车每拉一趟上官芳都跟着跑,她不放心,怕男娃们粗心把病号跌伤。
  最后一车病号拉过去全安顿好了,上官芳要回福利院了,秀秀喊了一声:
  上阿姨,你不要走。
  上官芳走过去问,秀儿咋了?
  我害怕。
  你怕啥呢?
  秀秀不说。
  上官芳明白,孩子们换了新的环境,总是有恐惧心理,就在旁边坐着陪了一会儿。她和秀秀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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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眼睛(3)
秀儿,你脸上伤疤是咋弄下的?
  我二妈砍的。秀秀细细的声音说。
  上官芳惊了一下:你二妈砍你?咋了?
  秀秀说:我大没了以后,我娘给我和我哥炒的扁豆[5],一人一碗。我娘说,你们两个一人一碗,慢慢吃,一颗一颗吃,不要打仗。我出去给你们寻吃的去。我娘刚走,我二妈就进来了。她的手里提着一把切刀[6]要我的扁豆。我不给,我二妈砍了一刀,把扁豆子连碗夺走了。把我哥的也夺走了。
  你娘没回来?
  没回来。
  那谁管你的?
  我和我哥等了三天,我娘没回来。那时我和我哥都站不起来了,队长转进来看见了,把我和我哥送到了幼儿院[7]。公社的大夫给我抹的药。
  自从定西专区儿童福利院开办以来,上官芳每天下午都要跑一趟专署医院。有病号送病号,没病号送的时候去看病号,接出院的病号,或者取药。她每天把每个病号的病情、送去后死亡的人数和名单向李院长汇报。
  她特别心疼[8]秀秀,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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