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我的命,我今天给你搛一筷子菜不应该吗?上官芳说,不能这么说,不能这么说……秃宝宝喊起来:咋就不能这么说?我那时换肚子,换完了肚子头上又长疮,流脓流血,是不是你给我上药的?是不是你给我刮脓的。你刮我的头,我看不见,你刮其他人的头,我可看得清清楚楚。二十几个人,当时我们头上长秃疮的有二十几个人。原先和我住一房的娃娃们都嫌我难闻,可你每天要给我们二十几个人抹药水,先把脓痂泡软,再刮,刮完了用火罐子拔脓,拔完了又上药。要不是你不嫌脏,要不是你精心护理我早就没命了。好几个长疮的人不是死了吗?上阿姨,你那时候才十###岁,刚从卫校毕业,到孤儿院来当保育员……我的命就是你救下的,你对我恩重如山,你是我的再生父母。
秃宝宝几句话把上官芳感动了,上官芳的眼睛有点湿润了:那是你运气好,没死掉。当时换肚子,的确死掉了不少娃娃,抱出去埋到南山根了。你太小,瓜[1]着哩,不知道送到专署医院的多少娃娃没回来。咱们孤儿院的娃娃,有病的都是从我手里过下的。病轻的,在孤儿院林大夫能治好的,就在孤儿院治;病重的才送医院。在医院治好了的,也是我去接的。记得前后送了###十个,回来了三四十个。那没回来的哪去了?你知道吗?秃宝宝说,你说谁瓜着哩?你说我瓜着哩?你算了吧,谁不知道没回来的就是殁了?我住的那间房子就有三个没回来的。上官芳说,你知道呀?你知道就不说了,不说了。这些事呀,说起来伤心。我问你个问题,你是怎么到孤儿院的?咱孤儿院的娃娃,凡得过病的,大部分我都知道他们是怎么进来的?可我没问过你。秃宝宝回答,问过,你问过,我当时没说。我不愿说。上官芳:为啥不愿说?就因为你是孤儿,嫌丢人?
炕洞里的娃娃(3)
秃宝宝说:
丢人?嫌丢人我就长不了这么大了,早碰死去了!
那是咋了?
上阿姨,你是非要我说?
上官芳笑了:你不愿说就算了。我不逼你!
不逼?你不逼呀?你不逼我还就要说!今天我高兴,因为见了你,我就把心里的秘密说出来吧。其实,这秘密装在心里也难受!难受一辈子了!
上官芳又笑,秃宝宝的女人也笑,笑声中秃宝宝讲:
我为啥不愿说?我能活下来,活到今天,是六条人命换来的!1958年,我家里七口人,我大我娘三个姐姐一个妹子,还有我。那时候吃大锅饭,我大上洮河了,家里剩六口人了。我那时小,五六岁,瓜着哩,光知道我大出门了,到底做啥去了,不知道。还是1959年挨饿的时候我娘说,你大回来了就好了,我就问我大做啥去了?娘说到引洮工程去了。我说引洮工程是做啥?娘说引洮就是挖渠,挖一条大渠,把洮河的水引过来。
1958年开头还好着哩,吃大锅饭能吃饱,全村人在一个大院子里吃,一人一个馍,拌汤[2]随便喝,喝几碗都成。到后半年就只能喝拌汤了,不给馍馍了,拌汤也只能喝两碗,不能多喝。第二年秋里,我二姐三姐就殁了。饿死的。整整一年,食堂就给大家喝拌汤,而且汤越来越清,就剩下清汤了,没有面核核了。还越来越少,后来干脆变成了麸皮汤,谷衣汤,啥面都没有了。我二姐三姐饿死的时候正是喝麸皮汤的时候。那时间家里不叫冒烟,队长看见谁家烟筒里冒烟,就跑来搜粮,说你家里有粮,搜不出来就批斗,炒豆子。其实各家都搜过多少遍了,几年前存下的陈粮都搜光了。二姐三姐死后,食堂就关门了,各家撩乱[3]着各家吃去,队里啥都没了。这时我们全家吃谷衣,吃麦衣,我娘和我大姐天天出去找着剥树皮,挖草胡子[4]根根,炒熟了磨成粉,烧汤叫我们喝。后来我大姐也殁了,就剩下我娘、妹子和我。
为啥我没饿死?这就是我最不爱给人说我的家事的原因。还在食堂打汤的时候,不管拌汤清呢稠呢,不管是麸皮汤还是谷衣汤,都是我娘抱个陶土罐子去打汤。她不叫姐姐们去打,怕她们路上偷着喝。打来了汤娘给我们分汤,我的碗里汤总是稠一些,妹妹的汤也稠一些,三个姐姐的汤清得多。
我没饿死的第二个原因,是我娘给我吃独食。我记得清清楚楚的,现在谈起来就像昨天发生的事情那么显豁:那是二姐三姐死后,就是公共食堂关门后的日子里。那些日子,我娘、大姐、我和妹子天天吃草根,喝谷衣汤,我觉得马上我就要饿死了,和我二姐三姐一样要撇到山沟里去,因为我的肚子里装的都是草根、谷衣,大便秘结,肚子胀得要死。好几次,我娘把我放在炕沿上拿筷子给我掏。掏得我流血不止,痛得死去活来。但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这样的事:一天夜里,我娘把我摇醒,往我的嘴里喂了一口莜麦炒面。第一次我娘把炒面塞进我嘴里的时候,我惊呆了。我惊奇莜麦炒面的香味,就像从来没吃过那么香的食物,比肉都香。我还惊奇我娘从哪里弄来了炒面。当时我想问一声,但我娘把被子一拉把我的头捂住了,没容我说话。过了一会儿我把炒面用唾沫浸湿咽下去了,我娘又把被子拉开了,又往我的嘴里喂了一口,又把我的头捂上了。过一会儿又喂了一口。
以后,每到半夜里我娘都给我两三口炒面,不给我姐和我妹子。
我那时想,这是我娘偏心我。
我大姐的死,不是在家里。是我们家的一个邻居给我大姐说了个男人,会宁县的,一个放羊的孤老汉,五十几了。孤老汉来我家接我大姐的时候,牵着个驴。当时说好的是给二十斤糜子就接走。我大姐也同意了。可是那天那老汉来接的时候,我大姐不愿走。那老汉老得一塌糊涂,还是个瘸子。我大姐在家里哭,说,娘,我不愿跟他。我娘也哭,但我娘骂她:你不去家里就没这二十斤糜子,你弟弟你妹子就得饿死。我大姐就骑上那个老汉牵来的毛驴走了。可是,第二天早晨,那个老汉跑到我家来了,和我娘吵仗来了,要把二十斤糜子要回去。说是他牵着驴走到华家岭,我大姐跳了崖了。是我娘和我大姐合计好了坑他二十斤糜子的。我娘当然没给他糜子,我娘说他没把牲口牵好,把我大姐绊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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炕洞里的娃娃(4)
我大姐死的那一年十六岁。
靠着我大姐的命换来的二十斤糜子,我娘、我妹子和我过了一段时间,我妹子也死掉了。我妹子的死,我记得是1960年的正月,过年的时候。天冷得很。那时我娘每天都去沟洼里拾地软儿,把我和妹子放在家里。我妹子那时已经饿昏了,饿晕了,走在平路上都绊跟头;遇上一棵草,腿迈不过去,要绕着走。她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就是绊倒磕碰下的。绊着流出来的鼻血在嘴唇上结着血痂。我娘拾地软儿去的时候,把我放在家里看我妹子。我和妹子饿得在炕上坐不住,后晌的时候跑在门口去坐着,等我娘回来。有时在麦场的草垛根里捡麦颗颗。一天也拾不上几颗,村子里的大娃娃们把草垛都翻了几遍了。偶尔在场边上墙角里拾上几颗,拾起来就塞进嘴里。
那是一天黄昏了,我娘拾地软儿回来了。我娘那时身体也弱得走路摇摇摆摆的,脸上一点儿肉都没有,就是肉皮贴在骨头上。可我妹子不懂事,看我娘进了门坐在台阶上缓着,就扑到我娘怀里缠着吃奶呢。我娘心烦,推了一把,我妹子就跌到了,哭了。那时我妹子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哭的时候,就像赖猫叫唤一样,声气又细又嘶哑。我娘也没管,到灶房泡地软儿去了,给我们烧汤。我跟进去帮我娘烧火。我娘把地软儿和谷衣烧下的汤端上,到台阶上叫妹子喝,我妹子还在地上躺着,叫也叫不喘了。我娘用一团胡麻草裹住抱出去,撇在洼里了。我娘撇我妹子的时候,我跟着去了,但我娘不叫我靠近。我远远地站在坡上看,我娘把草点着了,把我妹子烧得黑糊糊的,然后回来了。我娘没哭,我也没哭。
我妹子殁了之后,我问过娘,前些天我吃的炒面是哪来的?我娘说队里搜粮的时候,她把七八斤莜麦装在一个布袋里,夹在大襟衣裳的腋下,在台阶上坐着。搜查队光顾了挖窑砸地面,没想到她怀里还揣几斤粮食,这几斤粮就保住了。后来她用石窝[5]踏[6]碎,每天给我吃上两口。
我妹子殁了时间不长,我大从洮河回来了。那已经是春天了,我记得苜蓿长出来了,能掐着吃了,生活也好些了——国家的救济粮发下来了,一人一天四两[7]。我后来才知道的,我大是逃跑回来的,我姐我妹子饿死了,我大心里急得在洮河工地蹲不住了。
我大回到家的那天,我娘给我大烧的豆面拌汤。我大喝拌汤的时候,我娘说:
我没本事,就给你拉扯活了一个。今天我把你的后人[8]交给你……
我大在炕上喝拌汤,我娘坐在炕沿上跟我大说话。说了一句把我交给我大,接着就哇的一声哭开了。哭着哭着扑腾一下又栽倒地下,哭声就断了。我大慌忙下地,把我娘抱到炕上喊,娃他娘!娃他娘!也没喊过来……呜呜呜……
说到这里,秃宝宝已经泣不成声。上官芳也是泪流满面,她拿块餐巾纸捂在眼睛上,呜咽着说,不要说了,快不要说了……宝宝快吃,快吃了你还赶车呢。
定西汽车站离着饭馆很近。上官芳夫妇硬是把秃宝宝两口子送上车开走了,老两口才步行回家。刚走几步,丈夫就问:这娃叫啥名字?上官芳说,名字我也不知道,那时间人们都叫他秃宝宝。男人又问,他大还活着,他怎么就进孤儿院了?上官芳说,那娃说他的命是六个人的命换来的,这话你没辨过来吗?他爸1960年冬季没了!男人说,不是吃上救济粮了吗?怎么还……上官芳斜了丈夫一眼,不满地说,你这个人猪脑子!我跟你说过,通渭县的饥荒和定西和全国的饥荒不一样。定西是1960年闹饥荒的。通渭是1959年闹饥荒的;1960年冬上又闹了一次。这中间省上发过几个月救济粮,死人的情况减轻了一阵,可这一年因为饥荒没种上粮,到夏天救济粮一停,又开始死人了。他大就领他出去讨饭了,他大又饿死在讨饭的路上了。他是定西县火车站的收容所送进孤儿院来的。
男人走了一阵又问,你说他是钻炕洞的娃娃,这话是啥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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炕洞里的娃娃(5)
上官芳回答:这娃娃他大没了以后,自己还流浪了一段时间,走村串户要馍馍。走到哪里人们给吃的,可不愿收留过夜,——他身体瓤得不行,人家怕他死在人家的炕上。他常常钻进人家的炕洞里睡觉和取暖。进了孤儿院,有吃的有住处了,换上新棉衣了,可他还爱往炕洞里钻。钻进去唤都唤不出来。还有一个娃娃也爱钻炕洞,两个人一起钻一个炕洞。有一天两个人钻进去没出来,拉出来的时候两个人都晕过去了,烟熏的。那一个死了,他救活了。
这娃娃命大!
就是命大。
[1]方言,傻瓜,不懂事。
[2]方言,疙瘩汤。
[3]方言,想办法,凑合。
[4]方言,一种如同牛毛草的植物,长得矮小,羊爱吃,其根白色,无毒。
[5]方言,石臼。
[6]方言,捣,砸。
[7]方言,旧度量衡,十六两为一斤。
[8]方言,家族血脉继承人,儿子。
黑石头(1)
我是通渭县襄南乡黑石头的人。
黑石头是个很出名的村子。听老辈子的人说,一天夜里,随着呼隆隆的一声巨响,天上飞来两块神石落在村前的牛谷河边上。这两块石头一瘦一胖一高一矮,高的近乎一丈,矮的半人多长,黑黝黝铁疙瘩一样杵在地上。十里八乡的人们跑着来看,谁都不相信石头会飞。但时间不长,石头又飞了一次。一个妇女晚上收工回家,在牛谷河洗完了脚,把裹脚布晾在石头上没拿,她想第二天下地时再裹脚,不料去找的时候石头不见了。全村人惊了,到处去找,发现两块石头都杵在村后种谷子的坡地里。这下人们才相信了,这是一对神石。人们都说,神石被女人的不洁之物冲撞是不吉之兆,全村人都要遭受报应的。
黑石头有三个商号,一个是斗行,人们买粮粜粮的铺子;一个叫荣福祥,是个杂货铺,收土产品也卖土产品的商店;还有个字号叫钱永昌的,是个钱庄,给农民放款的。
荣福祥是我大大[1]家开的。我大弟兄三个,我大是老三;二大在县城当老师。
我大解放前也是经商的,在碧玉关有铺子。解放后政府给我大戴了顶地主分子帽子,赶回家来了。
1958年,我大上引洮[2]工地,我哥去靖远县大炼钢铁,我娘去大战华家岭[3]。到了第二年农历九、十月,生产队的食堂没粮食吃了,散伙了。
食堂没粮食吃了,家里就更没吃的了。从1958年开始公社化吃食堂以来,生产队就没给社员分过粮食;打场的时候县和公社的工作组就守在场上,打下多少拉走多少,说是交公粮交征购粮。就这,征购粮还没交够,工作组挨家挨户搜陈粮。
为了搜陈粮,把我们全家人都撵到二大家了。工作组在我家搜了三天,拿铁棍捣地,拿斧头砸墙。我跟村里的娃娃们跑进去看了,我家的院子里面挖出来几个窑,但没有搜出一颗粮食。我回家给我娘说了,娘说那是解放前没分家时我大大窖下粮的空窑窑,窑里的粮食土改时早就搞光了。
我二大家的院子也搜了,挖了十几个坑,连猪圈都挖了,也没挖出粮食来。二大的房子是临解放才盖的,二大是中学老师,家里根本就没有窖过粮。
食堂没散伙时,天天喝稀汤,食堂散伙后连汤都没处喝了,我娘就把谷衣[4]炒熟,磨细了,再把苜蓿根挖出来剁碎炒干磨成面,两搀和着打糊糊喝,当炒面吃。
食堂散伙一个月,我奶奶不行了。谷衣和草根吃下去排不出来,就是现在说的梗阻,我娘拿筷子给我掏粪蛋蛋,也给奶奶掏。我奶奶临断气的时候躺在炕上说胡话,喊大大、二大和我大的名字。那时我娘的身体也不行了,走路摇摇摆摆的,我娘就打发我去叫大大家的大嫂子。大大家的大哥会木匠活,结婚后分出去单过。那时大哥已经不在人世了,他背着木匠家什去外边做活,叫人谋害了。大嫂子不知道,还在家里守着。我找到大嫂子说,奶奶放命着哩,我娘叫你去看一下。一叫,大嫂子赶快拿了一块榆树皮做的馍馍到我家去,给奶奶吃。那时候榆树皮馍馍就是最好的吃头了!食堂一散伙,家家没吃的,抢着剥榆树皮。我娘身体弱没剥上。榆树皮切成碎疙瘩,炒干,再磨成面,煮汤。那汤好喝得很;粘乎乎的,放凉了吸着喝,一碗汤一口就喝下去了。你说怪不怪,我奶奶都昏迷了,说胡话了,可是大嫂子把榆树皮馍馍往奶奶嘴里一放,奶奶就不胡喊了,啃着吃开了。可是奶奶七十多岁了,早就没牙了,哪里嚼得动放凉了的榆树皮馍馍呀!我嫂子用刀切碎了给奶奶喂,我给奶奶灌水,奶奶就能嚼动了。喂着榆树皮馍馍,大嫂子说,奶奶怕是真不行了,我娘就把老衣给穿上了,就是裙子扣子没系住。我们那儿的风俗是老人死了要穿裙子,但不是现在的年轻人穿的那种裙子。
奶奶吃完那块榆树皮馍馍又活了三天,三天后再没吃的,就去世了。
当时我和我娘我奶奶睡在一盘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