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再说这头,钱小凤吃了恁大一个亏,教训深刻之至难以言说。痛定思痛,开始安内攘外。
头一桩要解决的事,就是赌坊。钱小凤和钱程巳都达成了一致意见,钱家营生足够,赌坊这项又赔钱又搭命的生意还是停了得好。赶上这番遭难,是个机会。
钱小凤思量着贸然行事实为不妥。街头巷尾都很清楚钱家的斤两,不是几万两银子就能拖垮的,如今这才一回就关了门,谣言非议不算什么,要是让同行借着机会传言他们钱家成了空架子,镇里人必定闻风而动到钱家的钱庄取钱。那是钱家安身立命的资本,万不能动,牵一发而动全身,没有万全对策,他们也不敢动作。
钱小凤想了两日,终有了一个对策,虽说不能说万无一失,可对外好歹有了交待。
……
钱家的少爷病了,盘龙镇上的大夫换了一家又一家,一个个唉声叹气从钱家走出来。钱家上下愁云满布,买菜的婶子连日都只买素菜,说家里这几日不能杀生,为少爷积德。那些买猪肉牛肉羊肉汤,鸡蛋鸭蛋鸽子蛋的贩子们愁住了,说钱少爷病就病呗,怎能搅他们生意?钱大姑娘积了畜生德,就不管了他们这些人的死活了?
这是头两天的事儿,第三天开始,大夫不来钱家了。这一边镇上传着“钱家少爷怕是不行了”的风言风语,另一边钱家请来跳大神的婆子为钱少爷祈福。
那日,钱大姑娘拿着扫帚亲自把那婆子扫地出门,站在门口啐她。她眼儿红,脸儿肿,让见着的人儿都吓住了:难道钱少爷真的快不行了?
老鱼头进镇那日,守在盘龙客栈等着抢鱼的各家小厮看着钱家的马车缓缓驶过,怪道:“钱大姑娘这是要上哪儿去?”
有眼力见儿的反应过来,道:“瞧着这个方向,莫不是奔着山神庙去的?听说钱家少爷快不行了,钱大姑娘莫不是赶着去庙里祈福的?”
他说的没错,钱小凤正是去山神庙的。她和自家弟弟这出大戏,唱了好几日了,山神庙是最后一步。她到庙里求个“破财免灾”的签,让解签的指着她钱家赌坊的位置说一通,赌坊就可以正式关闭了。
古代人信这鬼神之说,她这样做,就算有人起疑,亦不会往这深了想。只要镇上的人相信她是因为钱程巳病了才会关赌坊,那么他们的目的就算达成了。
别看她演得像,心里也犯怵呢。钱小凤毕竟是穿越过来的,希望演戏归演戏,可不要犯了哪位真神的忌讳。
山神庙供奉的是盘龙山的山神。盘龙镇上的老人家们平日里除了坐在镇口晒太阳家长里短,最喜欢的就是来这里烧香拜神。老人们喜欢给儿孙讲那巍峨幽深的盘龙山,说他们似儿孙这般大的时候喜欢上山去,采药摘花,捉那蛇虫鼠蚁,个中趣味无比,难以忘怀。
他们都爱讲同一样密事,就像这群老孩子集体做了同一个梦:山上是有龙的。盘龙镇盘龙山,可不就盘着龙吗?他们会在采药时听见龙啸,在镜湖边洗脸时看见水中龙头的倒影,越讲越生动,活灵活现,就像那龙真的存在一样。
钱小凤跪在山神老爷神像前,求他不要与她这俗人计较。然后求了签问了卦,临走时留了许多香油钱,盼着各路神明赎罪恕罪。
刚出了山神庙,钱小凤还没上马车,又遇见了那瘟神。不是钱小凤非要注意到他,只他像个死尸一样躺在路边,烈日炎炎的那身衣服明晃晃得闪人眼,加上庙宇前善心人太多,走到他那儿便给他扔一个铜板儿叮当响,一个馒头滚三圈,不打眼都不行。
钱小凤半只脚从马车上退下来,梅子给她打着伞,走近他。
他被日头晒得嘴唇干裂,脸皮倒厚实,没给晒脱一层皮,眼皮一搭一搭的,睫毛儿动的极缓慢,不知是困倦了,还是……真的要死了。
钱小凤做得绝,可毕竟不是坏人,叫葡萄:“给他弄碗水。”
葡萄机灵着,跑回庙里找人要了碗清水,在小姐的吩咐下喂给了龙九。
冰凉的水到底还是有作用,龙九抬起眼看见了她:“钱小凤?”
钱小凤心里的气儿没消,踹了一脚脚边的馒头——那是镇上人给他的。她烦躁问道:“除了鱼你真的什么也不吃?饿死也不吃?”
“我不是只吃鱼……”他说话真的能气死人,“而是这里能不让我饿死的,只有这个。”
他有病吧。钱小凤心里怪叫。
但她绝不愿收留龙九第二回,想着这人死了就死了,每天有成千上万的人都在生老病死,这一个算什么。上一回他是撞在她家门口了,这一回她全当没看见才好。
钱小凤抬脚就要走,身后突然幽幽传来一句:“喂……”
她停下了。
“当我求你了,本少爷不想就这么死了。死,我倒不怕,饿死?会被人笑话。”
后半句话,逗人发笑。
钱小凤蹲在龙九面前,道:“对嘛,这才是求人的态度。”钱大姑娘遇上龙少爷以来,只赔不赚。可是毕竟这一条人命摆在她跟前,实在不可用金钱量化。
“你听好了,要我救你可以,不过,本姑娘可不是白救的。”
……
钱小凤回了镇上,头一件事就是赶了客人关掉赌坊。
大门儿紧闭,谁知道钱大姑娘又发了什么疯。赌坊掌柜的召集了所有人,的亏钱家铺子多空位多,不然这些人非闹起来不可,交待了小姐的安排,赌坊外正式贴上了停业的布告,一群赌徒手痒了没处泻火,唾沫星子快把钱家门儿淹没。
按照钱大姑娘的吩咐,管事安顿好了赌坊众人的事宜,然后,紧赶慢赶的去“收拾”另一位。只是,人家跟少爷似的躺在榻上,一口一口喝着连他都没福分喝过几次的海鱼汤,管事实在不好再用“收拾”这个词。
他打着算盘,铁面无私,道:“您统共连累钱家损失了一万八千九百八十八两,若您要在钱府开销,一日所用的海鱼是三两银子,以一月计算就是九十两。我们大小姐说了,您那珠子,在我们这儿顶天了就值三千两,您送了四万两进朱掌柜的口袋,钱家折了一个铺子,所以交了一颗给老鱼头,让他拿到外边儿去估个价,那九颗珍珠,能换多少银两换多少银两,您欠下的这些账和用度抵消,最后若剩了钱,小姐一分不少的退给你,若是折了……您可就要在钱家做做工了。”
现如今,究竟是钱小凤自个儿砸了脚还是龙九死心眼儿都不重要了。一个心里有气总要找人撒火,一个想名正言顺酒足饭饱,两个人歪打正着达成共识,再不追究前事。龙九打了个嗝,道:“做什么工?”
“钱家是盘龙镇月钱最高的府邸,普通的家仆每月三钱银子,一等家仆一两,小姐身边的葡萄梅子两个大丫鬟每月二两银子,遇上小姐赏赐,自不止这个数目。铺子里的人也一样,从扫地的二钱到掌柜的二十两,各不相同,公子便看到时候是个何种景况。”
龙九不记这些斤斤两两,直问道了关键处:“我大概得给她干多久的活儿?”
管事摇了摇算珠,重新打了一下,道:“朱掌柜那里二百两就能收到的货,搁在外边儿顶了天也就是一千两,九颗珠子九千两,一万八千九百八十八两余下九千九百八十八两,即便您在钱家白吃白住,成了钱家一等一的家仆,顶了天儿赚上一两银子一月,去掉零头,也需要还八百三十二年。”
管事可没有唬他。龙九坐在桌子上如有神助似的赢钱的时候,管事身后的账房便在打着算盘,一串儿数出来惊呆了他,钱小凤来时他立马给大小姐跪下,悔不当初。钱小凤赏罚分明,同样也降了他每月五两银子,自个儿用度也减了十两。他为钱小凤做事,自欣赏她这样赏罚分明的态度,因而对着龙九更没了好脸色。
管事交待完了便跟龙九告辞:“老鱼头回来的时候我便再来,那日开始,公子就可以上工了。”
龙九躺在塌上。他方才喝了一碗鱼汤,身心舒畅,神色悠闲自得,叫人半点看不出前日的狼狈。他望着窗外变色的天,不禁笑道:“八百三十二年?我活得到那时候,她可活不到呀。”
第十一章
龙有翻江倒海,吞风吐雾,行云布雨之能。天空乌云密布,四野狂风作乱,第一道雷电打下来的时,抬头看闪电的小娃儿们吓得哇哇叫,挑着烧饼担儿的老爷子给了他孙儿一个耳刮子,说叫什么叫,惊了龙神老爷。小子捂着脸儿哭,围着他的女娃儿羞他几下,在电闪雷鸣里边跑边笑,追着自家儿爹娘的步子回家去了。
集市上人还未散尽,雨水便赶着来了。风雨里一辆马车驶得飞快,往钱家宅邸奔去。
钱小凤赶在大雨将至前回到了家,一碗姜汤还没喝到一半儿,便有人报信说绣庄里来人了。钱小凤心里突突地跳,她近日不知触了哪路神仙的霉头,总没好事上门,保不齐又出什么岔子了。
她想的没错,绣庄来人说的是钱昊。砍柴大爷回来了,却说钱昊丢了,他在山里找了几转都没找着人。常年在山里呆的,光那风一吹他便知道又要下大雨了,赶紧下了山回禀。因钱昊是钱小凤亲自带来的人,庄里的人不敢怠慢,赶紧差人禀报她。来人说,山上下着大雨,那钱昊又是头一回进去,转几下便晕了更别提怎的走出来,恐怕凶多吉少。
钱小凤坐在主座上,心想这盘龙山上到底有何稀奇,引得那钱昊堂堂一个太子不惜以身犯险。不过这些事都得找到钱昊之后再说,绣庄的人说的有理,不管钱昊是故意避开砍柴人还是真的迷了路,他一个人在山里十分危险。钱小凤不能放着这桩事不管,想了好一会儿,道:“待雨势小些,你们便找几个有经验的人进山巡他,能找便找,若实在没法,咱们也算尽了心,不能把自己人折进去。千万记住,万事小心,安全为上。”
绣庄的人赶紧回去禀报了。钱小凤被一场雨困在家里,心知这些事瞎着急也没用,好不容易静了下来,想着等吧等吧,最归是有结果的。
却不想这一等就是三日。
盘龙镇浓云密布,便是白日里街巷也昏黄阴暗。窗口前大雨遮掩下的巍峨山脉,就像是一个蒙上了阴影的巨人。盘龙镇诸事俱歇,做生意的也没法营生了,家家户户候在屋里,等着这场雨停。稍热闹些的是山神庙,老人家们认为龙神发怒了,冒雨敢去庙里烧香求拜。
钱小凤好些年没这样无聊。这几日没甚生意,她也不必巡铺子看账本,一时竟有些不适应,但总归找着了乐趣。她每日或进厨房为弟弟做碗羹汤,或拉着葡萄梅子试试自己妆奁里的胭脂水粉,或凑上三人儿围坐一桌打一回马吊,凡此种种,好不惬意。
下午钱小凤与葡萄梅子钱程巳约好了再打一回合,钱大姑娘在厨房里熬好了鱼汤,葡萄给她打着伞,二人端着盘子在雨里穿梭,往牌桌上赶。
“咦?”葡萄叫了一声。
钱小凤跟着她的目光寻去,第一个感觉竟是:乖乖,这位少爷可算换了衣物。
他不再指着那身绫罗绸缎穿,如今着了盘龙镇里最常见的衣衫。可是,这也并不能使他变得寻常起来。
“他在干嘛呢?”葡萄问。“他身子不是恁弱的,怎还淋雨啊?”
是的,龙九此刻站在院子里,浑身被雨水浇透。
钱小凤几日闲在家,碰到龙九的机会自然多了起来,在她眼里,这个龙九行为举止实在古怪。他只吃海鱼,旁的吃什么吐什么;他像个少爷,可是全不挑自个儿住的地方,院子里喂鱼的家仆说,有天儿早晨竟然在荷塘的草堆旁边见到了熟睡的龙九。他的赌术,确实神乎其技,昨儿下午,钱少爷想见识这位令他家赔了恁多银子的家伙,与他坐了一张马吊桌,钱小凤不许龙九再从她家赢走分毫,开局前边讲好了,要她输了牌,一个子儿也不会给他。龙九瞅了她一眼,答应了。就连钱程巳都看不下去姐姐的蛮横行径,可那个下午,龙九教会了他们仨做人。
一下午的牌局,除了龙九,没一个人赢过一把。
钱程巳对龙九崇拜的五体投地,要不是钱小凤在一边儿管着他,不许他沾赌,恐怕钱少爷已经拜师了。钱小凤看着钱少爷那个兴奋劲儿,赶紧下了令,决不许龙九在钱府再赌,若是坑害了小少爷,她立刻把他扫地出门。龙九倒不反对,点头应了。
就在钱小凤发愣的功夫,那边儿淋雨的龙九突然低下头,往她们这边儿来。那一头钱小凤最羡慕的青丝,粘黏在脸上,脖子上,还有他湿透的衣服上。他比钱小凤高出一个头,走得越近,身后葡萄越心领会神把伞抬高些,使龙九弯了弯脖子的功夫就钻进了她们的雨伞。
钱小凤看见他睫毛上挂的水珠,滴落下来,正巧滴到她端着的盘子上,龙九的一只手,也正巧放在了她的盘子上。
咦?
四碗热气腾腾的鱼汤,做的极为精细,鱼肉香滑,刺儿都被事先剃掉。龙九面色不改,端起离他的手最近的一碗,管他烫是不烫,仰头喝个精光。
“谢了。”
谢你祖宗!钱小凤本欲脱口而出,话到嘴边生生咽了下去,咬牙道:“不谢!”可不要以为她心地变好了,这大雨滂沱的她哪儿施展得开?他不怕雨淋湿,她可不愿。
“汤喝完了,还不走?”她奇怪面前的人一动不动挡着她的去路。不知道一把伞很挤?
龙九跟看怪物一样看她,问道:“你不生气吗?”
啊?
两个人说不清道不明的分开了。钱少爷还在马吊桌上等着大杀四方,钱小凤心里憋不住,问葡萄:“你说他刚刚那是什么意思?”
“小姐我说了您可别生气。”
钱小凤答应了。
“你生气的时候凶得像只母老虎,旁人半点不敢找惹得。”
钱小凤的脸黑的跟锅底似的,道:“这几日生意不好,你的饭钱另算,从工钱里扣。”
“别呀小姐,您不能不给我饭吃。”
钱小凤和葡萄这种正常思维的人都理解不了,她那副生气炸毛的样子落在别人眼里多有精神气。简而言之,就是别人看着她生气,心里就可劲儿高兴。
桌上钱小凤脸儿发红发烫,不停地打喷嚏,遭到了钱少爷的嫌弃,把自个儿鱼汤分与她,依旧不见有甚好转。葡萄暗自嘀咕道,不该呀。她把大部分伞撑给小姐和龙九,自个儿背后衣服都打湿了也没甚反应,小姐怎的受凉了。
她那一个接一个的喷嚏搅得大家都没了兴致,散了桌,钱小凤好说歹说劝两个丫头甭去医馆,说天儿这样不好,大夫也不好出门,又说自个儿在被子里捂一宿便好了。那两个姑且信了她,说明日一早若是小姐还这样,就要请医了。
钱小凤用露在被子外冰凉的双掌捧着自个儿温热发红的脸颊。下午见了龙九后她便一直这样了,他那张俊脸一直在她眼前晃啊晃,睫毛长长的,上边儿滴落的水珠一滴又一滴,跟屋檐儿的水滴似的,把钱小凤这颗石头一样的心肠滴穿了。
钱小凤嚎叫一声拉起被子蒙住脸。
她这是着了道了啊!
男色误人啊!
梅子给她端来姜汤,钱小凤不得不揭开被子,小口小口喝汤,眼珠子跟着葡萄梅子转。葡萄心思单纯,可能没看出什么,梅子心思缜密,在她身边跟成了精似的。钱小凤直觉得被人看穿了一样,迅速喝完汤,挥手赶她们睡去,还说自个儿不定得睡到明日中午去,守夜都给免了。
她让她们出去,躺在床上胡思乱想。这种事又不是她天天对着的账本,能道出个一二三,说出个所以然,钱大小姐想不通,想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