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让她们出去,躺在床上胡思乱想。这种事又不是她天天对着的账本,能道出个一二三,说出个所以然,钱大小姐想不通,想不透,困意上来,迷迷糊糊入了睡。
……
“钱小凤,钱小凤。”
钱小凤睡梦中听见有人喊她,睁开眼看见来人,她侧翻了个身,嘀咕:“怎么做梦还在。”
“是我,你没做梦。”
钱小凤立马醒了,拉着被子蜷到角落瞪他,怒道:“谁许你进来的?”
这些日子天儿可劲儿下雨,打更的都歇了,她分辨不出此刻究竟是什么时候,但是,跑不了“深更半夜”四个字。这位真的是少爷?哪个正经人家教出的孩子许他们随随便便进姑娘的闺房的!
别看钱小凤是个实打实的现代人,这姑娘在古代一待就是七年,言谈举止影响着周围人,周围人的观念也在影响着她,男女大防,礼义廉耻,她心里跟明净似的。龙九这一来,把钱小凤临睡前那点儿旖旎心思全搅成了浆糊,看着他半点儿欢喜不起来。
“我听他们说你病了?”龙九对钱小凤的防备有些不悦,道,“那个叫葡萄的还说,是我把寒气传到你身上的?”
“我好好的,没病。你赶紧出去!”让人见着了再出去嘴碎,好家伙,她就真不用嫁了。
龙九本是一片好意,这下碰了一鼻子灰。钱小凤没有似平日里生气时那样大叫那闹,可他本能直觉这样的钱小凤更生气。瞧这眉头皱的,见他来这儿跟见了苍蝇似的。
“钱小凤!”
语气有点儿重,钱小凤一挑眉,心说,怎么?你个登徒子还敢跟我发火,老娘没拿剪刀戳你已经很对得起你了好吗?
“你好好休息吧。”龙九说完,放下了钱小凤的床帘,门“吱呀”打开,又轻轻带上。
钱小凤把头蒙到被子里,听着外边儿雨声无语问苍天,她怎么会对这样的怪胎动了心……
第十二章
延绵几日的大雨终于停了。天一放晴,闲在家里的人们便匆匆出门,庄稼人查验自己的菜是不是都泡在水里淹死了,商人进铺验看几日来的损失,但凡指着金木土石过活的手艺人全成了无米的巧妇,唯有寒窗苦读的书生,大雨助诗,快意之至。
钱小凤手里各种乱七八糟的事终于有了眉目。大雨把街市地面冲刷了个干净,钱家赌坊的事儿也随之被人们遗忘了,钱小凤一边儿算着几日的帐,计较亏损,一边儿捉摸着在原址再建个什么作坊好。她头也不抬地呆在书房,根本没空搭理外边儿什么天。梅子给她点上蜡烛,披上薄巾,她才知夜已深了。
她接连打了三个喷嚏,做完了正经事,顿觉四肢冰凉,头晕目眩,想起了昨日葡萄多嘴害得她半夜受到的惊吓,决定默不作声,明儿请个大夫。再不能让那脑子里缺根弦儿的人夜闯进来了。
葡萄给她端来莲子羹,钱小凤刚喝上两口,就听得外边儿一阵喧闹。梅子出门验看回来禀报;“小姐,钱昊找着了。”
绣庄的人说,他们是在山林里发现钱昊的。他被野兽夹子夹住了腿,流了许多血,在那儿大声呼喊求救。他们已在绣庄给他找了大夫。大夫给他止了血,包好腿上的伤,说他保住了命,现无大碍。绣庄的人这才把他送回来。
因寻钱昊的时候山上下着大雨,这些常在山里走的人也有两个滑倒山沟里受了伤。钱小凤冷眼站在钱昊床边儿,道:“你好好休息一夜,想一想怎么对我解释。我并不想知道你的秘密,但我要听的是真话。赶巧明日是老鱼头来镇上的日子,若你冥顽不灵,我也只好让老鱼头将你送回去。”
钱昊躺在床上,钱小凤一离开,他便睁开了眼睛,目光有点儿呆。
次日清晨,老鱼头一如往昔赶着车马出现在盘龙镇门口。门口的守卫见了他,好奇道:“老鱼头,你还真是什么人都往镇里带。”
这回竟带了个驼背儿老头子。
那老头子正在车上打着盹儿,闻听有人在说他,八字儿胡翘了翘,吸了口气儿,像闻着了什么了不得的味儿,大醒:“到了!”
车马缓缓驶进镇,一阵山风吹过,那老头子“咦”了一声,半响又默不作声了。
老鱼头按照往日流程,先将鱼往盘龙客栈送。那老头儿坐在门口,一口一口抽着水烟,见他忙进忙出,不禁出言催促。老鱼头与掌柜交接完,这才顾上他,道:“归爷,咱走吧。迟了大小姐就巡铺子去了。”
那老头子转了一圈儿烟杆,吐出一圈儿烟,使唤老鱼头:“带路。”
老鱼头没赶车马,自个儿走在前头带路。盘龙客栈与钱家隔着四五条街,老鱼头熟门熟路走到钱家,对门房道:“告诉小姐,我带了客人上门。”
门房往他身后看了看,脖子都伸长了,疑惑道:“老鱼头,客人呢?”
“呀,”老鱼头一拍脑门儿,“瞧我这脑子,归爷腿脚慢,我三两步便把他落在后边儿了。”他对门房道:“你先去禀报小姐,我去找找他,这地儿他不熟。”
钱小凤今日倒不急着出门,她用了早饭,便到了钱昊屋里,等着钱昊喝完了药,把身边儿都赶到门外。
“钱姐姐。”钱昊道。
“得。”钱小凤摆手,道,“您这声姐姐,钱小凤当不起。”
钱昊泄了气,道:“钱姑娘,我的情况你多少知道一些,现下朝中大乱,我的几个叔叔伯伯争位,那些大臣个个投鼠忌器,我实在没别的法子,才会来到盘龙镇。”
钱小凤挑挑眉,道:“哦?我倒不知盘龙镇有什么好,引得你这太子殿下亲自前来,以身犯险?”
……
老鱼头原路而返,在第二条街口找着了慢腾腾走着的归爷。那厢身边儿围着几个蹦蹦跳跳的娃娃。娃儿们从没见过走得这样慢的人,争相对他吐舌头做鬼脸儿,叫着:“驼背儿,慢乌龟”。老鱼头把孩子们赶开,扶了扶他,道:“归爷您受累了。”
他倒不累,只是这才走了一会子路,那背看起来更驼了。见老鱼头回来,那位归爷吹胡子瞪眼,道:“您就不能走慢些。”
好不容易等老鱼头带这位归爷到了钱府门口,日头都到了头顶。
门房见那归爷缓缓抬起脚,然后缓缓放下,再缓缓抬起另一只脚,又缓缓放下,两颗悬着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而归爷可算进了钱家大门。一把老骨头仿佛要走到天荒地老。亏得没跟老鱼头在钱家走多久,他就看见了想找的人。
老鱼头奇了,归爷这会子怎的脚下生风?
他见了远处的人跟狗见了骨头似的,眼泪哗哗,嘴里嚎叫:“我的少爷唷!”
……
“钱姑娘,老祖宗说,她上了年纪,许多事情都糊涂了,只有小时候这桩事记得越发清楚。旁人只当她打小在镜湖边儿玩儿,却不知她是在陪你湖中的真龙说话。老祖宗说,她十二岁时,那龙允她一个心愿,作为几年陪他说话的谢礼。她许愿要嫁这世上最好的男子。你想想,若不是有真龙福泽庇佑,一个山里的姑娘,哪能一步步坐上了皇后的位置,回回犯险都能化险为夷?”
钱小凤觉得钱昊告诉她的事荒诞之极,可是心里打着鼓,不得不信,自己都是穿越过来的,这些东西也不算什么了。
盘龙镇啊盘龙镇,真个儿盘着龙吗?
“那你待在镜湖两日,可看见龙了?”钱小凤问。若钱昊说的是真话,她觉得他真的魔怔了,为了一个老人家说的话,万水千山赶到这鸟不拉屎的地儿,钻到盘龙山里,恁大的雨都不曾怕,愣是在那山上守了两天两夜。
“我心不诚,见不到神龙真身,志不坚,等不到风雨停歇。”钱昊语气中透着懊恼。
“我虽不懂为君治国之道,但我知道,安邦定国不是靠给神仙求一个愿望就能做到的。要不然,天底下恁多求神拜佛的,不个个都成了王侯将相?”钱小凤道,“今日你对我说的,我姑且相信。不过,你来时我便说得很清楚,你既来了盘龙镇,前尘往事就要断个干净,若你忘不了,还是早些出去,盘龙镇真的不适合你。”
“姑娘,你要赶我走?”
赶?钱小凤还真不敢。她成天说弟弟是祖宗,事实上真正的祖宗是眼前这位,她要是做的绝了被人家记恨上,万一钱昊日后鲤鱼翻身,她钱家不得吃不了兜着走?所以钱小凤对钱昊,并没有真正的掌控权,也没法决定他的去留。
“我只是好心建议,你不必多想,去还是留,都是你自个儿的事。你若执意呆在盘龙山上守着你口中的神龙现身,我也没有法子,只你记住,一定要注意自个儿的安全,切勿再伤及自个儿,连累他人的性命。”
“谢谢姑娘。昊儿记住了。”他自称“昊儿”,不提“皇甫”也不提“钱”姓,不知他是否还会在盘龙镇呆下去。
这就是尊佛啊。钱大姑娘叹息。
……
归爷被龙九踹了个四脚朝天,继而一只脚被龙九拖着,往钱家院里偏僻处去。别看龙少爷几日前还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这会子力气可大,拖着一个人全不拖泥带水,动作干净利落。
“我的少爷唷,老奴的龟甲都要被这地儿磨坏了。”到了目的地,归爷被翻身过来,手往背后够那火烧火燎的痛处,无奈手短,怎的也够不着。
“你怎么来的?”
“老鱼头把少爷您的珍珠往海边儿当铺上一亮,便有人来禀我了。我坐着他的马车,哎呦喂,这山路把老奴骨头都颠散了。”归爷捏了捏酸痛的手脚,又道,“少爷您那珠子怎能拿出来当了呢,传出去,九龙子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要是被人知道了,我就先卸了你的龟甲。”龙九唬他,继而有些凄惨道,“不当了它们,本少爷就要饿死了。”
啊?
老龟八字胡倒竖,小眼睛瞪得铃铛大,惊道:“您怎么了?”龙子还会饿?少爷八百年前就成了人形,哪得还会饿?他以为少爷恁久不回来是因为贪玩去了哩。
龙九看着自己一只手掌,道:“在镜湖里关了四百年,醒来时候只有这幅身形,我的法力,大概还被镇在盘龙镇底下。我本以为逗留盘龙镇几日这法力便会恢复,便在这镇中玩乐,只是,才不过几日,本少爷竟发现,我要饿死了。”
他在镜湖里压了四百年,湖里的鱼吃得他犯恶心,人的五谷杂粮,瓜果蔬菜他又实在难以下咽,指着那几条海鱼,维持了龙子最后的尊严。
只是这头固执的骆驼被钱小凤最后一根稻草压死。他为了保命,头一回跟人放下身段。果真是被时间这把剔骨刀磨平了神龙傲骨,要知道,换作四百年前,就是死他也不会跟人告一声饶的。
“那可怎么办?”老龟原地转了一圈,突然想起清早来盘龙镇在镇口遇到的那阵风,道:“少爷,您弄岔了。”
“怎么?”
“方才老鱼头带我进山门时,吹了一阵风,那风奇得很,把我身上的法力全卷了去,我还当少爷您被镇在这山里,所有法力都在这镇里使不出来呢。”要不然他怎的走了这么久才到钱家大门。
“你的意思是,也许出了这山门,我的法力便会恢复了?”龙九难以置信,“真这么简单?”
“对呀少爷。”老龟摸了摸八字胡,一脸精明相。
龙九来回踱步。要真是这样,他这些时日所受的苦,可不算白受了吗?
“少爷啊,咱们这就启程回去?龙母四百多年没见你了,多少回哭着盼你回去呢。”
能回去了。龙九脸上却见不着什么喜悦之意。他想起了钱小凤,前夜他闻说她病了,好心好意去看她,却被赶了出来。他心里憋着气,一日多都没搭理她,不知现在病好了没有。
第十三章
归爷一口唾沫啐在手指上,从那厚厚一打银票中取出轻飘飘的两张,递给钱小凤,道:“我家少爷欠下您一万八千九百八十八两,这是两张一万两的银票,不必找了,算我家少爷连日来在钱家的饭钱。钱姑娘家里也有钱庄,权且验看仔细,这两张银票,搁哪儿都能取出来。”
钱小凤握紧的拳头倏忽地松开,看了看默不作声的龙九,把银票往身后一递,道:“梅子,去帐房取一张一千两的银票,取出二十两银子来,找还他们,多的二两,给他们上路做盘缠。”
归爷心道,嘿,小姑娘是个厉害角儿,听听,这嘴上半点不饶人。他想自个儿是活了几千年的神龟,不与她一个凡人小姑娘计较,便拱手作揖,道:“如此便多谢钱姑娘了。帐已了了,钱姑娘可否将我家少爷的明珠如数归还?”
钱小凤点头,唤道:“梅子,把那几颗珠子拿来。”
归爷从梅子手中接过银子和珍珠,小心翼翼揣进兜里,回头恭恭敬敬看着龙九,道:“少爷,咱们上路?”他等了半响没得到回答,抬起眼偷瞟,心道少爷这是怎么了,一直瞅着那个钱家姑娘干什么呢?
葡萄心思单纯,偏着头看了看小姐,心想都已经这样了,小姐怎的还不赶人?
他们俩对视着,丝毫不觉周围人的表情变化。钱小凤“咳”了一声,任谁也听出了她话里的不自在。她说:“盘龙镇是个好地方,你以后还来吧。”
这地儿困了少爷四百年,他会回来才有鬼了。老龟想着,却听自家少爷答应:“好啊。”他一把老泪纵横,要是少爷对自个儿说话有这一半儿轻柔,他得长多少寿数啊。再者,少爷是什么脾性他最清楚,答应了就不反悔。他今儿应了钱小凤,就必定会回来的。
龙九看着钱小凤泛白的脸,道:“你请个大夫看看吧。”他道不清此刻迟迟不肯挪步离开钱家的缘由。面前的这个姑娘,见过他这辈子最落魄的样子。他这辈子的脸都在她面前丢光了。他本该让老龟抹了她关于他的记忆,把这页揭过去。但他不愿意。他不愿她忘了他。这样的心绪,他从没遇到过,一时间竟没有应对之法,想着一切只能等自己恢复了真身,再回盘龙镇再说吧。
钱小凤也要死不活回答一句:“好啊。”再无下文。
她想着这就该结束了吧,幸好她只是稍许心动,不至于到这会儿涕泗横流非要留下人家的地步。她挤出一个笑容,送他离开。
龙九有点儿失望,看吧,果然她不欢迎自个儿带在钱家。
龙九到底还是离开了。他的身影在钱家大门消失的那一刻,体会到前所未有的沮丧。梅子给她找来大夫。她借着大夫的嘱咐,在房里“好好静养”。
钱小凤把自个儿捂在被子里。起先她不过哀声叹气几句,想自个儿这场恋爱,还没开始就结束了,真个是近日触了神明的霉头,后来又胡思乱想着要不要去一趟山神庙,给神明添些香油钱,转转运道儿。到后来,一个人躺床上,又有点儿想家了。她想得是自个儿现代的家。大学刚毕业就穿越了,家里爸妈指定伤心透了。其实七年前她就接受了这个事实,今儿又突然想起来,觉得自己是没爹妈的孩子像根草,龙九那张讨人厌的脸又一直在她眼前瞎晃,她想着想着,鼻子一酸,就哭了。
偏偏葡萄还端着鱼汤来招惹她,想把她头上的被子掀开,道:“小姐,今日老鱼头送来的鱼,掌柜的给送来五条,厨娘刚熬好,可鲜了,您起来尝尝吧。”
鱼?
当初那家伙死皮赖脸就是要吃这玩意儿来着。
钱小凤觉得心上又中了一箭。不想人看见她挂着泪珠,瓮声瓮气说道:“给少爷端去,我不吃。”这辈子都不爱吃了。
葡萄觉得小姐的话有点儿重,还想说什么,却看门口的梅子跟她招招手,她端着鱼汤走出去,梅子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