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冉折见她双颊染上了异样的酡红,微微皱眉,想要给她把一把脉,便顺着她道:“确实。”
“嗬——”花荼兮却突然笑出声来,像个孩子般抚掌乐道:“你也被这些义正言辞,正义凛然的假话骗了?”她摆摆手:“别相信我前面的一筐废话,什么以酒祭魂,都是假的!其实老子就是怕啊!一杯酒送他们上路,是怕这些孤魂野鬼夜夜来缠着我,让我不得安生罢了!那些听着像大道理的话,都是我编出来骗骗自己的,不过报应来了倒是真的。”
莫冉折有些无奈看着她,花荼兮这副德行明显是有些醉了。只是没想到…他瞥了眼她怀中死死抱着的空坛子,一坛酒就放倒了,这千杯不醉的名号到底是哪里传出来的?
花荼兮此刻已经开始东倒西歪了,她下巴抵在石桌上,侧头攥了他的袖子问:“我杀了这么多人,你说我死后会不会下阴曹地府?”
莫冉折看一眼自己被纂得皱巴巴的袖子,又听她声音有几分凄惶,不由心头一软,轻声道:“不会。若如将军所说,一命抵一命,你早已不知轮回几世了。况且将军是为国杀敌,战场上刀剑无眼,人各有命,无需自责。”
“是吗?”花荼兮松开手,稍稍放心。她继续抱着酒坛子,眼圈却有些红:“都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忍忍忍忍忍忍,可我忍了这么多年,到底是为了什么!”
莫冉折直觉应该哄哄眼前这位醉鬼,但着实又没做过这事,只好耐着性子安慰道:“大昭谁人不知,将军是个英雄。”
“那是以前。”花荼兮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眨巴两下眼睛质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别看我现在有点惨,以前也是风光过的!长了这张脸,当年自皇城打马而过,也是满楼红袖招啊!”
莫冉折听着她得意的小调,心里有些松软。这倒是的确如她所说,大昭小将军的长相可比他立下的功勋更容易让人记住。
花荼兮也不管他接不接话,继续发牢骚:“可朝中非得有人作妖造谣,说什么我像楼里的小倌,层层脱层层上!我呸,老子他娘的一片片刀削了他们!谁用脸就能立军功?以为我像他们似的丑如鬼能吓死人么?长这么娘是我的错么?恨起来我也想挠花它啊,可是。。。我舍不得啊!”
说罢,竟开始抽抽噎噎。
那蒙在她眼上的菱纱极薄,一有水汽就会沾染。如今花荼兮泪眼一包,两团水渍瞄着眼珠子的位置立刻现了形,湿哒哒地两滩。
“不许说脏话。”莫冉折本是拧着眉训她,但那副样子实在滑稽,以至于话一出口倒似有几分纵容护短。
花荼兮不服:“这你也要管?你是我爹吗?”
莫冉折一个眼波横过去,忍了,听她继续颠三倒四地说:“要是可以的话,老子也不想干这个啊!跟君年一路打打杀杀夺回了皇城,好好的公主郡主不做,非得当个将军,你说我是不是个神经病!君年也不拦着我点… 还有国师那个傻子…总是跟我对着干!听说就是他一天到晚指派我去那荒蛮之地。他去试试!风又大,肚子也吃不饱,我不乐意去他还参我一本娇气!君年给我玉凉剑,他又说我力气小…将军怎么了,将军也是人啊!我只是一个女的,要比起来太监的力气都理应赢过我,我举不动又怎么了!”
花荼兮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越说越伤心,隐隐有地动山摇,水漫金山之势。她皱着眉,似是觉得哪里不舒服,迷迷糊糊摸上脸把那菱纱揭了,扔去了一旁才又高兴起来。一双眼眸因染上了水光而熠熠发亮,挺翘的鼻尖不只是冻得还是哭得太狠,通红一片。她抱着酒坛子,眼泪扑簌簌地往里掉:“这群人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了。”
“好,那就不见了。”莫冉折温声道。夜光倒映进他的眼里,寒若星子,却蕴出零星几点沉沉笑意:“自我见着你,这已是哭了第二回了。”
他不提还好,一提花荼兮更委屈了,痛哭流涕道:“反正都哭过一次了,还怕第二次不成?我以前从未哭过,随你信不信!”
莫冉折看着她哭红的双眼,伸出一指轻轻拂了拂:“未曾长夜痛哭者,不足以语人生。”
“说得对!”花荼兮突然感觉眼前一阵清凉,舒服多了,更是豪情万丈。她伸手去够石桌上未开封的那几坛:“几滴眼泪算个屁,来来来,继续喝!”
莫冉折并不阻止她,还轻轻帮她把面前的酒盏扶正。
压抑太久,并非好事。上次虽也一番痛哭,却只是情绪的稍稍一个缺口。只有说出口,才道是过去了。
上元,这是个能勾出太多过往的日子。
今日若非花荼兮有心要醉,恐怕不至于此。若是真醉了,也远远不止如此。似醉非醉,若几坛酒能缓解她此刻孤寂的心情,不妨就借此好好发泄一番吧。
花荼兮正满怀欣喜倒了一杯,也不管莫冉折要不要就塞入他手里:“来,干了。”
她笑盈盈地看着他,一双雾气迷蒙的眼此刻似被酒气衬得流光溢彩。莫冉折看着杯中晃荡地通透酒液,慢慢举了起来。
花荼兮等了半天也不见他有反应,撇了撇嘴,拎起手里的一大坛子就不管不顾地撞了过去。
她才不用小酒盏呢,才一点点大,又不是傻。
于是一坛撞一盅,结果可想而知。
莫冉折手里的白瓷酒盏应声而碎,顿时浇了他满手满袖。偏花荼兮还不自觉,边往嘴里倒酒边恨恨道:“我花荼兮,下辈子投胎不当人了,将军什么的,他妈见鬼去吧,爱谁谁上!”
莫冉折不语,垂眸看着自己湿哒哒的袖子,良久后才叹了一声:“好了,再也不当将军了。”
声音几不可闻,也不知说与谁听。
——
傲月当空,杯盏狼藉。
花荼兮喝得心满意足,挥挥手,哼哼唧唧就这样趴在桌上睡了。
莫冉折静坐片刻,起身将人抱入怀里,温香玉软,近在咫尺。他借月光细细打量她,长睫震颤,红唇似血,呼吸间有浓烈馥郁的香气,细细扑向他的脖颈,立刻沾染上周身。
他看着她,眼里似有片海,漆黑幽深,星海沉浮。
羡鱼一直候在院门口,远远便看见主上怀里兜了个人,径直走来。
她急忙打开房门,因烧着地龙,那一室暖意顿时倾斜而出,如春日融融,似要间外头的冰寒都化了去。
莫冉折轻轻将人安置在榻上,叮嘱道:“照看好,准备些醒酒汤给她喝了,眼睛也敷一下。”
羡鱼一叠声地应了,忙前忙后地开始照顾花荼兮。
莫冉折又站了片刻,见人沉沉睡去,这才轻轻阖上门。
他一转身,临渊便快步走至他身边,想来静候已久。
“主上,再耽搁不起了。”
“嗯。”莫冉折的声音一贯清冷,方才的温和似是从来不曾有过。他抬步没入眼前一方天寒地冻,思绪也随之埋入严寒三尺中。
“走吧,进宫。”
作者有话要说: “未曾长夜痛哭者,不足以语人生。”引用自托马斯·卡莱,记得原话是——未哭过长夜者;不足以语人生
☆、第二十四章 国相莫易(一)
漏尽更阑,高阁殿宇此刻都被沉沉的夜幕尽数笼罩。玉衡宫却依旧灯火通明,明亮似白昼,在一片黑暗中显得尤为扎眼。
此时的玉衡宫一改白日里的守卫森严,只有两个模糊的身影伫立在宫室门口。昏黄的光透过窗柩将二人的面容照了个清楚,正是苏福伦和临渊。
两人离得有些远,却万分一致地眼观鼻鼻关心地默立不语,连个眼角都不曾斜上一斜。
玉衡宫是君年平时歇息办公的地方,桌上不知摊了多少密函卷宗,除了苏福伦能近身侍候,别的连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此刻这位老奴却也被赶了出来,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公公…”临渊极低地喊了一声。
苏福伦头也不抬,手里拂尘一甩:“噤声。”
临渊抿抿唇,只好咽下满腹疑虑。方才殿门微微拉开一条缝,他惊鸿一瞥,只瞧见一个模糊的身影,高高在上,器宇轩昂,只一眼便看得他心砰砰直跳。再想起自家主上不急不缓、气定神闲的背影,一颗心又开始七上八下。
临渊缓缓吐出一口气,哎,人生真是长夜漫漫啊。
——
殿内
氤氲的沉香吞吐在肃穆的殿内,略微有些苦味,却让人耳目清明。
雪白的衣角悄无声息地漫过一地冰冷,一道声音极清极冷回响在殿内:“陛下。”
君年恍若未闻,正倚在座榻上地改着折子,像是没有听见有人缓步而入,也不曾听闻那一声叫唤。
“让陛下久等,臣有些事耽搁了。”莫冉折慢慢行至殿前,一脸沉静。
君年“啪”的一声阖上手中的折子,这才抬眼将人上下扫了一圈:“原来是国相大人来了。”随即又垂下眸,似笑非笑地道:“真是不巧,朕还有些事要处理,你也且在旁边站一站,等一等罢。”
等了这么些个时辰,君年少不了心头火起,但他也没想和莫冉折真计较,只不过嘴上说说,将人稍稍晾一晾罢了。只是他火气上脑,一时忘了莫冉折若是会任人摆布,那才叫天都塌了,见了鬼了。
果不其然,莫冉折略略看他一眼,迤迤然行了个礼:“陛下若是在忙,那臣便回去了。”
说罢就往宫门口走,干脆利落地一塌糊涂。
“你…。”君年摇摇指着他,一脸的不可置信。他猛地抄起桌案上的茶盏砸过去,吼得地动山摇:“站住!给朕回来!”
他还没来得及摆上一摆脸色,这厢倒是开始大爷起来了。
茶盏在脚边砰然碎裂,莫冉折黑沉的眼眸扫过一地的渣子,任他怒火滔天,也只是淡然地回转身子看他:“陛下得空了?”
两人眼神撞在一起,一个似燎原之火,一个如三尺寒冰。
君年盯他半晌,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你可知朕等了你整整一天!”
莫冉折见他面色青白,额头青筋暴起,心下微叹:“陛下误会了,臣不是有意拖延,而是看护家中的病人,实在脱不开身。”
君年怒气一滞,随即脸色更不好看了。这么多天过去了,得受了多重的伤才需寸步不离,看护到这个时辰?顾不上威仪,君年从座上拍案而起,步步生风地行至莫冉折跟前,劈头盖脸就问:“给朕说清楚了,人到底如何了!伤哪了?重不重?能治得好吗?”莫冉折眉间一拧,眼前君年那张放得不能再大的脸都快凑到鼻尖了,他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
君年紧跟一步,紧紧盯着他,眼里冒出噼里啪啦的火星:“你躲什么?”
这会儿他满心满脑都扑在花荼兮身上,莫冉折退开些许在他眼里都成了躲躲闪闪。
“说话!”
如墨点漆的眼里映出君年气急败坏的脸,莫冉折长眉一挑,心道这兄妹俩不讲道理的样子还真是如出一辙。正待开口禀明,面前的君年却是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色煞白,抖着手搭上他的肩,眼光一寸寸扫下去,连带着手也有隐隐往下的趋势。他边看还边喃喃自语:“难道…是哪里折了断了…?手…腿?”
莫冉折忍无可忍,被君年碰着的地方阵阵恶寒,一个甩袖将人震开,身影又飘远了些许:“别的无碍,但却废了双眼睛。”
“废了…眼睛?” 君年的声音难得染上几分惊惶。
莫冉折抖抖衣袍,似是极为嫌弃他的靠近:“她身上大多都是皮肉伤,伤筋动骨的地方好好养一阵子也能痊愈,就是一双眼睛,被毒素侵蚀坏了,目不能视。”
“目不能视?”君年顿时面如人色,如遭雷击。
这段日子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日日为着她的伤情忧心忡忡,祈求上天垂怜能平安无事,虽是不曾断手断脚已该万幸,但千算万算,没想到竟是废了一双眼睛!
这么一个骄傲的人,短短几日历经天翻地覆,居然连自己生活都将成为困难!
君年呼吸有些哽滞:“治得好吗?”
“难。”莫冉折并不隐瞒,目光坦荡。
君年沉默良久,绷着张脸走到他跟前,语气前所有未的严肃:“莫易。”
莫冉折目光一凛,眉头微蹙,沉静的双眸终于泛起了些许波澜。
君年见他如此,脸色变得稍稍缓和了些,带着些委屈道:“我好像很久没这么叫你了。”
莫冉折不言不语,等他继续说下去。
两人相识已久,各中情分早已不止君君臣臣,君年只有以一个君王的身份来命令自己的臣子时,才会这般唤他。不是莫冉折,而是莫易,这个只属于大昭国师的名字。
当然,每当君年这般语气晦涩地喊出这个名字,一准没什么好事。上次这么叫他,便是不管不顾地下令要把花荼兮从军队里捞出来。
莫冉折头开始隐隐作痛,果不其然听他开始深沉感慨:“算一算,你我二人相识也有这么些年了,我早不把你当外人了,若是没有你的相助,我怕是走不到这一步。”
君年刻意没有用“朕”来称呼自己,可见其诚意。
“如今大局已定,当年的血海深仇也已报,我知你不愿再困于朝堂,被俗世缠身。好哥哥,这次就当再帮我个忙,之后要去要留随你,我绝不会再拿身份压你。”
莫冉折面对君年的打量,依旧没什么表情,似乎并不当真:“陛下言重了,为您分忧解难是臣的义务,您请吩咐就是。”
“好。”君年目光灼灼,一字一句道:“朕要你以尊父之名发誓,一定治好阿荼的眼睛。”
莫冉折对上他的视线,眼光清冷,神色寡淡。他不言不语地站着,背脊挺直,如同月下松一般孤高清傲,风华无二。半响,他唇角一弯,竟是轻轻笑了,如云破月出,烟霞四起。
他道:“臣看陛下是急糊涂了,不然如何说出这般不上道的话。”
君年嘴角一抽,暗自磨牙,瞧瞧这态度!
“先父逝去多年,这事就不劳他老人家见证了。你欠花老将军一条命,我又何尝不是?这件事毋需你担心,即便用我的一双眼去换她的,也定将人治好了完完整整还给你。”
君年听他这么说,一直哽滞在胸口的郁气终于顺了些,满腹的焦躁终于缓了缓。他一咧嘴,再也没了前些日子笑容可怖的样子:“说那么磕馋人作甚,朕这不是太担心了么?”
莫冉折瞥他一眼:“早知如此,当初又何必这么执着?如今也不会如此狠心。”
君年连连叹气:“当初都是我想的不周到,走了现在这种局面。我与阿荼从小一块长大,却未能庇护好她。眼下四方未平,与一向交好的南阳国又生了嫌隙,西楚又一直是个毒瘤,大昭前途未卜,我这做哥哥的,若再继续让妹妹武刀弄枪,去过血雨腥风、居无定所的日子,岂不如酒囊饭袋般无用?还如何再有脸面去祭拜花老将军?”
“臣知晓陛下心情,只是这次终究仓促了些。于内朝堂各方势力才刚稳定,于外南阳国虎视眈眈,免不了一场战事。花荼兮将龙鳞军□□的很好,此时将人换下,龙鳞军中定将人心惶惶,很多事情会脱离掌控。”
“朕知道。。阿荼是个将才,可惜啊…”君年目露痛色,从大局来看,将花荼兮换下等于砍了他一只臂膀,损失太过惨重。但是阿荼终究是个女儿身啊,他看她这样,实在于心不忍。君年定了定神,语气肃然:“让季了接受阿荼的位置,是必然之势。阿荼虽好,但终究是个女子,她的父亲已在朝廷斗争中成了牺牲品,我不能让她重蹈覆辙,那个时候的暗无天日,莫冉折,你应该比朕清楚。”
莫冉折眼里迸出几星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