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这一次不错,情况比以前好转了很多。”
“因为这一次跟以前梦到的不一样,”安然静静望着头顶的床帐,冷汗依旧浸透了衣衫,“这一次,我梦到了南枝,他在我的眼前就这么倒下了,而伤害他的人,正是我这些天以来所愧疚的人。”
法师捏诀的手一抖,缓缓睁了眼,随后又闭上了。
“是不是玄对我做了什么?让我的梦景变了。”
“吾主无法消去你的梦魇,它只是让你看到了别的东西,然后让你自己明白一切后,才能拔出心底的恐惧。消除梦魇,只能靠你自己。”
“可我觉得,真正想明白什么的,应该是它自己。”
法师一愣,嘴唇动了动,却终是没有说出一个字来。许久的沉默后,安然缓缓道:“我觉得,我可以离开了。”
第十四章
自从从那个梦境中醒来,到安然离开北巫,玄都没有再在他面前现过身。安然打点了一些行装,就这么只身上路了,回头看看这即将迎来又一个初雪的北地山林,安然突然看到一抹玄黑色的身影在林间一掠而过。
只那仿若错觉般的一眼,便足以让安然欣慰。看来那番话,玄是听懂了的。一个让它如此依赖的人,安然相信,它一定会听自己的话,好好地守护着这片山林。
至于玄想要告诉他的,安然心里已经明白。江湖势力集结,对忘川阁的征讨势在必行,如今辰南枝已经处于孤立的位置。这个时候,自己却偏偏不在他的身边,还要纠结什么因为私欲伤害别人会让自己于心不安。
就这样还说要保护他?这简直就是个笑话!
玄的想法没错,只要能保护自己心爱的人,管别人能怎样呢?
安然紧了紧身上的包袱,看着远处缓缓升起的朝阳,目光再次眺向南方。
南枝,等着,安然归来!
这日,辰南枝正在书房处理事务,正被那些武林正道的叫嚣搞得心烦不已。不知道玄跑出玄冥山后究竟干什么去了,不过月余的时间,就有门派来叫嚣说要为门下弟子报仇。可是不能别人来叫嚣一次,阁主就要出去一次吧,那太没面子了,况且,辰南枝现在只想好好等玄回来,实在没心思理会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是的,在辰大阁主这里,这种江湖纷争,恩怨相报就是鸡毛蒜皮的小事,管你死了多少人,跟我们辰大阁主没有丁点关系!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等玄回来。
“阁主,山下武林四大家都有人来了。”门外,一个手下贴门躬身说道。
辰南枝皱皱眉,一把将手中的文书摔在地上,右手朝门外一挥,只见门外的人仿若被什么推了一把般,倒退着摔倒,门上的身影瞬时消失。
“全都给我滚!只要他们没打上玄冥山,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就不要汇报过来,全部交给萧副阁主!”
辰南枝两根指头捏着太阳穴,蹙眉闭目暗暗调息,他只要一看到书案上那些一叠一叠的文书,就心烦意乱。玄上一次离开,不过近两月就回来了,而这一次,去了快半年了也不见影,辰南枝已经等得很心焦了。
“阁主。”门外,萧玉衍低声唤道。
“又什么事啊!”辰南枝是真的恼了,随手捏了根毛笔,暗使内劲,毛笔破窗而出。
萧玉衍慌忙侧身躲过,只见毛笔擦过额角硬生生钉在身后的柱子上,萧玉衍哭笑不得的道:“阁主,是我,萧玉衍。”
“是你怎么了,难不成你对付不了山下那些人,非拉我出山?”
“不是的,阁主,是有人求见。”
“不见!”辰大阁主果断拒绝。
“那人自称姓安。”
“不见!”辰大阁主闭着眼,也不知道听没听清门外人的话。
“那人说,如果阁主还存有疑虑,就让我告诉阁主,他叫安然。”萧玉衍眼观鼻鼻观心,把自己该传到的话都说完。
“不——见!”
“属下知道了。”这一次,萧玉衍才算应了阁主的话,躬身准备退下。
辰南枝烦躁的瞟了一眼案上的文书,随后一拂袖,将文书全部扫落在地。
“安然……谁知道是什么人,告诉我名字又如何。”辰南枝一手撑着椅子扶手支额闭目,一边小声喃着。
安然……
安然?
安然!
辰南枝猛地跳起来,慌忙走到书架前,修长的手指在书本间逡巡着,随即抽出一本书来。纸页迅速翻过,一叠叠得整整齐齐的宣纸掉落出来,铺得满地都是。辰南枝放眼望去,却是猛然发现,这么多纸上,竟是有一多半写满了“安然”两字。
初时看到这些纸张,倒是没注意过这些,那时想到的无非就是玄为了留下纸条,学着用嘴叼着笔写字,然后才会在那么多纸上写这两个字。如今看来,怕是并非如此简单。
安然……安然归来,是安然归来,亦是安然归来罢。
“萧玉衍!”辰南枝奔到廊上,却只见萧玉衍的衣角消失在转角,“混蛋,平时怎么不见他跑那么快。”
辰南枝一路追去,直至追到三生堂的偏房,正是忘川阁待客的地方,却蓦然停住了脚步。他站在远处的回廊上,视线穿过院中槐树的繁枝,直直看到对面偏房内。一个修长的黑色身形坐在客位上,一旁的桌上放着一盏茶,他的手上捧着一本书,姿态优雅中透着一股傲气,一看便知非凡夫俗子。
这个人,为何会来忘川阁?安然……这是巧合,还是……
辰南枝理了理衣袖,摆出忘川阁阁主该有的傲然姿态,翩然掠过回廊。转身间,只见阳光晕染中,衣袂翻飞,辰南枝已然踏入屋中,旋身坐于上座。
辰南枝掸了掸衣摆,勾起眼角看向下座的人,只见那人默默合上书,抬眼不卑不亢的与他对视,丝毫没有对他刚刚一番动作有所反应。
辰南枝心下暗自诧异,视线无意瞥过,却是看到了那人手中的书,竟然是《晋书》。
“不知公子何所闻而来?”
“闻所闻而来。”
“可是见所见而去?”辰南枝微微勾起唇角,眼中闪过一丝冷芒。
那人双手将书轻轻搁在桌上,起身微微一笑,却是躬身道:“非也,在下却是见所见而留。”
辰南枝一愣,正待说话,便见那人直了身,眼神一瞬间变得深邃,直直看进自己的眼中。
“君安然,吾安然,安然归来。”
第十五章
辰南枝蓦然起身,双手紧紧攥着衣袖,低着头,额前的碎发扫过眉眼,模糊了他眼中的神色。安然静静站在原地,神情显得颇为平淡,辰南枝却是不知安然看向自己的眼中究竟藏有多少炙热。
“萧玉衍是不是知道你的身份才来通传的。”
“是。”安然微笑。
“这半年,你去哪了。”
“北地山林,北巫族。”安然笑意更深。
“知道回来就好。”说罢,辰南枝就这么低着头步履匆匆的从安然身侧擦肩而过,轻薄的外衫划过安然的指尖,带起的轻风拂乱了肩头的发,也拂乱了安然的心。
安然的手顺着那一角轻纱,牢牢抓住了辰南枝的手,随后一个转身将辰南枝扯入怀中,手轻轻抚上他的发,将他的脸埋进自己的颈窝,另一只手却是禁锢着他的腰身,将他紧紧锁在怀中。
——我就知道无论我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你都会原谅我,对不对?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只在那一瞬间,辰南枝便觉得自己的心仿佛漏跳了一拍,呼吸也乱了秩序。安然的手顺着他的发慢慢滑过他的脸颊,轻轻扶起,低眸深深望着他低垂的眼,却是暗叹了口气。
——就知道你哭了,对不起。
手指轻轻滑过,拭去他的泪痕,却不想眼泪掉得更多。安然有些无奈,双手捧着他的脸,额抵上他的额,让两人的呼吸交缠,轻柔而低沉的声音萦绕在辰南枝的耳畔。
“我已经无法再变回玄的样子,无法再像过去那样任性的对你撒娇,挑战你的耐心。但是,从今以后,我可以敞开我的胸怀,用我的肩膀,无限包容你的无理取闹。”
——一切已不再重要,无论过去的你是什么样,现在的你是什么样,都不会妨碍从今以后的你都属于我。
——我拥有的太多,可是我却觉得我已经失去了太多,让我不敢再贪心。只要有你这句话,我宁愿抛弃我的过去,以及现在。
三生堂,各堂掌事齐聚堂下安静的等候阁主出现。忘川阁有规矩,每极望月及朔月,总舵各堂掌事必须聚于三生堂汇报,称小启;每逢七月半,各分舵舵主必须回总舵汇报,称大启;其余若非大事,无需亲自上奏。
如今年关将至,大事小事不断,辰大阁主也无暇去多关照安然什么,正好借着年前最后一次小启,把安然引至众前。
于是,堂下众人看见阁主出现在三生堂外时,均恭恭敬敬的俯首低眉,一时间堂内鸦雀无声。待到阁主踏入三生堂,阁主身后跟着的人顿时让堂中人议论不已。
只见这人一袭黑色广袖衣袍,昂首平视,一手负后不卑不吭的走在辰阁主身后,虽是落了一个身位,给众人的感觉却是与阁主比肩而行,明明一身温文儒雅的气质,却有着让人俯首的气势,这般矛盾让一干人均摸不透了。
阁主席位旁早已命人备好了席位,辰南枝掠过众人走上席位,旋身一甩衣袖,衣袂飘然间,人早已倚坐在位子上。左手撑着扶手支颐,右手随意的展了展衣摆,随后示意身后的人坐在身侧,眼角勾着一丝冷然的邪意看向众人。
安然恭敬的俯身颌首以作谢,两手一整衣袍端端坐在一旁的席位上。这般做派看似文雅,实则安然心中早已暗笑,以前自己是卧在一旁地上,如今与他平起平坐,却是看得清楚了。辰南枝这般慵懒怕是惯了,在这等严肃的场合之下,这等众人眼前,也能懒散成这样,想必这世间也没什么东西能入他的眼。
不过安然却只猜出一半,对于辰南枝来说,他武功高强,江湖之上极少有能让他尽全力对付的人,这是他骄傲的资本,可不就懒散惯了;而另一半却是因为,辰南枝自视貌美,自认那风流举止最合自己,这般慵懒姿态正是他傲然之貌,于是他学着学着便成了这般懒散邪魅之态,而在外人看来竟意外的与他魔教教主的身份相合。
可这一切在安然看来,却是初见的惊艳与诱惑了。往昔辰南枝懒散的卧榻而憩,眼中有的只是忘川般的深邃与沉寂,何时有过这种冷冽?安然端坐着,心却开始心猿意马,思着想着竟有些痴了。
堂上的人只顾着自己的心神游于九霄云外,堂下众人却已经哗然,这究竟是何许人能与阁主平起平坐?黑豹玄还未找到,阁主就已经又寻到什么“镇阁之宝”了?
堂下哗然愈渐大起来,辰南枝轻蹙眉头,缓缓抬起右手摆了摆,堂下顿时再次鸦雀无声,无数双眼睛直直看向阁主,以及旁边的人。安然默默看着眼前的一切,一丝丝讶异在心中渐渐汇聚成洪流,看来自己以前在这里待的一年多真是白待了,他竟没发现辰南枝在忘川阁会有这等声望。
“这位安公子出身北地山林北巫族,奉黑豹玄之命前来忘川阁,若是众位有何疑问,本阁主非常乐意赐教。”辰南枝垂着眼,淡淡的说着,言辞简短之非常,根本不欲再说其它,可这一番说辞却是说得众位噤若寒蝉。
这是引见吗?这分明是一副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然后霸道的不信也得信的态度!安然隐隐挑眉,余光瞥向辰南枝,只见他仿若全身无骨一般倚在椅子上,低垂的视线一一逗留在右手的指尖上,如此平淡的说完如此杀气凛然的话之后,就完全忽视了堂下的众生百态。
这么一句话有人会信吗?这是强加的认知吧!
他安然可不记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大能耐能顶得住这么一顶帽子,玄是什么物种啊?那可是神物,颠覆了一切科学理论的通灵神物,他安然是神物的使者?若是他不表现出一定的能力,下场岂不是要被“清君侧”?
在现代社会,他是商业巨贾没错,干过不少坑蒙拐骗的事也没错,可是这种“魅惑君主”“祸乱朝纲”之事,他可真没经验。
“可有不服不信的?”辰南枝再次发话。
这个时候,安然非常想回应。
“阁主,属下……”堂下一人出列,刚一开口,只觉堂中一众目光齐刷刷聚集到自己身上,顿时语气越来越弱。
辰南枝眯着眼,冷芒扫过那人身上,还真有不怕死的呢。
那人身子一哆嗦,后面的话说得断断续续,萧玉衍见状,连忙出列拱手打断了那人的话:“禀阁主,属下相信安公子。近日来,账房事物自从由安公子接手后,一切账务一目了然,更是揪出了不少细作,实在功不可没。”
辰南枝满意的点点头,视线飘过堂下,又转回了自己的右手。副阁主也发话了,如此两位阁主的态度也都明了。再有疑虑的人也只得统统咽回去,相继上报了各堂事务后,纷纷退下了。
第十六章
书房;里间的床已被撤除,换上了与外间一样的书案,只在书案旁摆放了一张供作休息的小榻。案上笔墨纸砚俱全,皆是上等货色,安然就坐在这里间的书案后,与辰南枝仅隔了一道屏风,抬眼便可见屏风上那人的剪影。
屏风仅覆着一层丝绢,薄而透亮,透过屏风,便可隐隐看到那头在窗外的天光照耀下,影影绰绰的身形。丝绢上绣着漫漫黄泉延绵至看不见的尽头,奈何桥牵连着此岸与彼岸,桥的这头是宛如业火的彼岸花,桥的那头是静静伫立着的三生石,就这般寂静的伫立着,仿若凝望了千万年的远方,望着千年花开花落,望着从桥下静静淌过直至流过天际的忘川。
辰南枝的身影被窗外的天光勾勒出一圈淡淡的光晕,好似也入了画,与这屏上的三生石一起寂静的凝望。
幽冥山;忘川阁,三生堂,奈何轩……
世间繁华三千,虚浮荼蘼。不论功名几何,爱恨几分,留恋也好,厌弃也罢,最终逃不过一碗孟婆汤,前尘尽忘。所有前世的泪,都将流淌进潺潺忘川,开在回不去的彼岸。
——南枝,为何此山称幽冥,此阁称忘川?
——因为走了黄泉路,过了奈何桥,饮了孟婆汤,便可了无牵挂的离开。
——如此,南枝来了这忘川阁,可是为了放下?
——非也,我来忘川阁,只是为了得到。世人难逃一死,更逃不过奈何与忘川,魂魄将一切留在忘川,只身离去。而我,留在忘川,世间一切便归于我。
那你可知,我为何留在忘川?
不是为了失去,也不是为了得到。
仅仅是为了守护……
安然的目光勾勒着屏风上清瘦的身形,微微一笑,低头随手抽过一本账目翻了起来。美人虽美,却不可贪恋,何况如此美人对自己可丝毫没有手软的意思。
安然拍了拍案头一摞账本,暗自叹息,古代记账法过于繁琐,与现代的表格形式大相径庭,他这种在商界摸爬滚打了十几年的老油条,都花费了不少精力才彻底摸透了这种记账法的眉目。
好容易理清了一本,抬头却已是掌灯时分,此刻安然只觉自己头痛欲裂。过去在现代,安然也是经常加班加点熬到深夜看文件,但基本都是扫一眼就知道文件里面讲的什么,到了这里,不过看了一本账本就已经吃不消了,看这天色,只怕还未到熬夜的程度。
屏风外已经点了灯,一盏烛光跳跃在辰南枝的案头,将屏风上雪白的丝绢映出一片昏黄,辰南枝的身影倒映在屏风上,模糊了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