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馆老板是个中年妇女,五十多岁,看起来已经绝经至少五年,脸上的褶子和腰间的赘肉层层叠叠,比中国的山水画还要写意。她精打细算,锱铢必较,跟苍耳子一样。
“住几天?”老板说。
“三天。每天给我换个房间。”我说。
“那可不行,住下就住下了,不能换房。”老板说。
“那你们给我打扫打扫。”
“这倒可以。”老板指着旁边水泥台阶,说,“上楼左转,第三个屋。”
当我看到宾馆房间凌乱,橱柜胡乱打开,似乎刚被小偷洗劫过的整体模样时,我就肯定老板绝对不会打扫房间。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饿了吗?”我问竹芯。
竹芯坐在床上,靠在我身上,身热脸红,她生病发烧,我估测了一下,大概三十八度。
她点头,不说话。我打开手机叫外卖。
杨柳青好吃的餐馆不多,外卖上那就更少。大部分都是小门面外搭帐篷的大排档,这些大排档极接地气,油烟、灰尘、垃圾、香烟灰、啤酒瓶应有尽有,服务员、厨师、新鲜食材能省就省,做的菜基本上都难吃,基本上都便宜,基本上吃完之后会闹肚子,基本上吃多了之后人会上瘾。上瘾的不是它的菜,而是气氛,这里禁止吃饭时候不说话,禁止循规蹈矩,禁止讲文明树新风,鼓励碗筷叮咚作响,鼓励吃饭吧唧咂嘴,鼓励喝大酒吹大牛逼,鼓励随地吐痰。它不单单是吃饭的地方,更是呼唤人性的地方。我相信,李白要是活在现代,绝对不去高档馆子吃饭,虽然高档馆子里的女服务员看起来一个比一个妩媚动人,但都是装出来的,顾客眼中稍有贼光,她们就叫保安,李白一定待不下去。大排档没有女服务员,即便有也是年过半百,身材臃肿,褶子糙皮一大堆的老大妈。在大排档吃饭的女人里,有不少穿着暴露,浓妆艳抹,长发飘飘,有。容。奶。大的,这些女人不少是站街的娼妓,全都卖身不卖艺,嘴上功夫、手上功夫、下盘功夫了得。她们身上有廉价刺鼻的国产香水味道,有四块钱一瓶的哈尔滨啤酒味道,还有大排档出产的油烟味道,稍一靠近就被醉得神魂颠倒,她们请男人喝酒,男人一杯就倒,李白多半会喜欢。
这些女人吃完饭便匆匆站起,匆匆结账,匆匆离开,站在大街上寻找孤单寂寞的独身男人,她们从马路一头晃到马路另一头,像夏夜里的萤火虫,为夏夜铺撒光明,为这个城市增加肮脏和香艳,以及各种性病。
我在类似这样的地方完整地生活了十八年,那里有一模一样的大排档,有一模一样的站街娼妓,还有一模一样的恩客。我嗅觉灵敏,八百米开外,我能闻到大排档正在翻炒的鱼香肉丝味道,能闻到娼妓下。体浓厚的阴臭和为了掩盖而喷的茉莉花香水味道,我能闭上眼睛单从味道闻出那些恩客身上性激素的分泌程度,并且判断恩客的来历。性激素旺盛并且汗臭淋漓的,多半是干苦力活的,他们很少找面容姣好,身材火辣的娼妓,大多往便宜的找,且草草了事;性激素旺盛并且喷了男士香水的,多半是体面人,他们喜欢长相可人,身材诱惑的娼妓,而且床上花样百出。
我点了一份干锅包菜、一份干煸肥肠、一份京酱肉丝,还有一大份米饭,听说足够三个人吃。
杨柳青是个不大的地方,从城东到城西要不了很长时间,外卖全城都送,并且相当快捷。
我点外卖的伎俩都是跟石韦学来的,他精通各种外卖,“百度外卖”、“美团外卖”、“饿了么”,还有许多我听都没听过小外卖软件。
按石韦的话说;“我有这么多外卖,走到哪儿,都不怕被饿死。”
石韦是个极其现实的人,他的现实不体现在势利、拜金,而是他很清楚地认识到人生其实并不需要多少追求,人说到底还是动物,吃喝拉撒睡满足了,这辈子也基本上满足了。
有一次,我问石韦:“你的理想是什么?”
石韦在看玄幻小说,没有听到。于是我又问了一遍。
“你的理想是什么?”
石韦眼睛不大,瞳孔不小,两眼无神。他坐在床上,思索半天,然后一字一句,口齿十分清楚地说:“找个老婆,生个娃。”
“就这理想?”
“要好看的老婆。”石韦连忙补了一句。
过了几天,我又问石韦:“你的理想是什么?”
他还在看玄幻小说。
他说:“吃好喝好。”
“你的理想怎么和上次不一样?”
“我的理想日新月异。”石韦解释道。
于是我知道了石韦的理想,他想找一个叫“新月异”的美丽姑娘,生一个娃,而且此生不愁吃喝。
外卖已经送到,也许我是饿极了,大排档的饭菜竟然冒着诱人的香气,我仿佛置身罂粟花园,不能自拔。
屋子里有两盏日光灯,一个坏的,一个好的,坏的不停闪烁,好的灯光昏暗。床头桌上有盏台灯,民国风格,估计值一百块钱,看上去是这间屋子里最值钱的东西。台灯灯光橙红,光洒很广,一盏台灯能点亮整个屋子。床头有风铃,风铃上有落灰,落灰被灯光照得如同落日霞辉。窗户久不修整,拉动不得,窗台积了厚厚一层灰尘,风乍起,灰尘飘扬,一半落进屋中,一半跌落楼下。窗外开始飘雨,雨滴轻巧,雨势轻柔,润物细无声。我把窗帘拉上,窗帘暗红,风吹之下,飘逸灵动。饭菜吃完,饭盒扔进了垃圾桶,余香仍在,氤氲着整个屋子。
我看过数十本情爱小说,我觉得现在的气氛健康活泼。
☆、上床 一
窗外挟雨的风把窗帘吹得晃动,窗帘的暗红在灯光的照耀下更加媚态百出,撩人心弦。屋子的墙壁隔音效果不好,传来隔壁男女在床上千姿万态的哼唧声响。
雨大了起来,风载不动雨,雨径直地落在了地上,溅出六芒星型的水花。
竹芯的烧还在,依然三十八度左右,脸很红,身子很热。她坐在床上,背后是被子,被子像塑料一样不吸身,若是冬天盖,一定会冷的。被子是白色的,但灯光橙红,被子也被照得橙红。被子上有劣质洗衣粉的淡雅清香,竹芯身上有幽幽兰花香。
“我想上你。”我觉得这个时候,这样的气氛,我应该说这句话。
竹芯眼睛很大,但发烧让她的两眼朦胧,睁不全开,和红扑扑的脸庞一起,显得很性感。竹芯没有说话。
我的脑袋飞速运转,仿佛从单核的i3处理器变成了银河电脑。我想到十二个让她无法拒绝的理由,以备不时之需。
第一、她生病了,阴阳不和,所以我们需要阴阳交合,调和阴阳。
第二、我们去过很多宾馆,我都循规蹈矩,没有对她下手,现在她该奖励我。
第三、这里的气氛健康活泼,好比春天,荷尔蒙止不住地分泌,我们需要解决这个问题。
第四、我说到底是个专心的人,该吃饭时候吃饭,该睡觉的时候睡觉,这个时候应该跟她上床,所以我不能违背自己的原则。
后面还有几条我现在已经记不住了,但这都不重要。
我嘴里反复念叨十二个理由,以备说服她的时候能像个演说家一样义正言辞,头头是道,不拖泥带水。
晚风似水,窗帘似水,灯光似水,竹芯的眼里柔情似水,她小口微张,似乎要说话,然后忽然闭上,卸了拖鞋,坐在床的正中,而后平躺下来,白色的被子盖在她酥软的身上。
小旅馆的人多了起来,电压低了,灯光暗淡下来,橙红色变成了酒红色,气氛香艳了。
我不止一次见过这样的灯光,这样的气氛。在高档酒吧里,在KTV的包厢里,这种气氛会引发人类原始的兽。欲,比如喝酒、瞎吼、摸风骚女的大奶,捏浪。荡。女的肥臀。那些黑心店家最喜欢见到顾客从人变成畜生,人是会考虑消费上限的,而畜生只会考虑基本生理需求,以及何时被宰杀。于是变成畜生的人开始释放基本欲望,把本来就为了被搞成乱七八糟的地方,搞得乱七八糟,把本来就是为了被搞得乱七八糟的人,搞得乱七八糟。店家开始考虑如何宰杀畜生,哈尔冰啤酒从四块涨到十四块,可口可乐从三块五涨到十三块五,白兰地、威士忌这些洋酒全都翻十倍的涨。畜生们傻啦吧唧,拉屎撒尿,场面很混乱。
畜生们醒来的时候,酒红色的灯光全变成了日光灯,煞白的,让人清醒。畜生们旁边睡着异性畜生,和畜生们一样光着胸膛和屁股,衣服裤子、内衣内裤全都在床下,乱七八糟。
我从来不跟别人说我去过这些地方,因为尽管我什么都没干,只是点了一杯柠檬水,然后看热闹,但没人相信,就像没人相信一个专门研究妓。女的性学家不嫖。娼一样。我害怕穿着工作服的五大三粗,膘肥体壮的精壮男人把我带到写着“police”的局子里喝茶,运气好的话,他们真的有可能捣毁几个当精卖。淫的地下组织。我是良好公民,是接受了高等教育的爱国青年,我很乐意看到铲奸除恶,但我不希望自己是导。火。索。
竹芯卧在被子里,被子酒红,她的脸也酒红了。
她说:“我冷,你抱着我。”
我隔着被子抱着她,虽然我很想上她,但是我还是尊重女权,没有轻举妄动。
“你到被子里来吧。”竹芯说。
我钻到被子里,被子里的兰花香扑面而来,我差点昏醉。
我的衬衫是竹芯买的,裤子是自己买的,衬衫是纯棉的,很柔软,裤子是牛仔布的,很粗糙。我觉得我需要把衣裤脱掉,不然竹芯会很难受。
竹芯的脸更加酒红了。
竹芯全身衣物都是纯棉的,她说穿着舒服。她的裤子上有条一腰半的裤带,把裤子绑在髂前上棘水平,牢固而又稳定。
“你这裤子真难脱。”我叹了口气。
竹芯把手搭在我的手上,她的手柔软温暖并且微有汗珠。
“你怎么这么急?”她说。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我说。
竹芯笑笑,自己解开了裤带,我摸到她的裤带上有金属扣,圆的,上面有雕花,大概是玫瑰花。
“衣服脱了吧。”我说。
“我冷。”竹芯说。
“我抱着你。”我说。
我没等她同意,就把她的圆领纯棉短袖给脱下了,露出蓝色花边去了铁圈的乳罩。
“真是美啊。”我说。
竹芯歪过头去,不再看我,脸更加酒红,酒红得有些色。情。
“抱我。”她说。
我抱着她,比她的衣服还紧,还贴身。她身上有汗,汗里有她荷尔蒙的幽香。我想起了那句“岸芷汀兰,郁郁青青”。
“你真的这么想上我?”竹芯说。
“我对祖宗十八代发誓。”我说。
我不迷信,没觉得过祖宗十八代还有意识,能对我发脾气,或者把我的腿给打断。祖宗十八代只是个语气词,表示语气强烈,而且在表示语气强烈的语气词里,祖宗十八代是最文雅的。诸如“卧槽”、“尼玛”、“狗。日。的”,都太过粗俗,虽然它们的意思大致相同。比如脾气大起来要骂人,光说些单纯的俗话是不够的,还得配上这些词,比如“我问候你祖宗十八代”、“卧槽你大爷”、“尼玛隔壁”、“你他娘的狗。日。的”,才足够响亮,像议论文一样,论点有强而有力的论据作为支持。
“你为什么想上我?”竹芯说。
“我喜欢你啊。”我说。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想上我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一来我确实记得不清楚,二来我不知道竹芯想知道的时间是早点还是晚点。
“很久了,但也不是久到遥不可及。”我说。
“三天?一个月?半年?”竹芯问。
“不记得了,好像很远,然而又记忆犹新,除了时间,我都能记得。”
竹芯摇了摇头,把裤子也褪了下来,扔在床尾。
她的内裤同样有花边,我估计是同乳罩一样蓝色的花边。
这种花边很常见,衣服上有,裤子上也有,满大街都是,我觉得除了竹芯身上的以外,别的都不好看。我姨妈的服装厂里制作的衣服大多都有花边,花边颜色种类很多,青赤黄白黑都有,还有各种图案,波浪的、圆点的、方块的、条纹的,各式各样。我在她的厂里晃悠的时候,感觉整个厂都是花边,我们是花边里斑斑点点,条条道道,机器是花边里的主色空白,我们穿梭在各个机器里,和各个机器毫无瓜葛,只是恰好浑然一体,恰好和谐地在同一个平面里呈现出来。
“你第一次到底是和谁上的床?”竹芯问我。
“我真忘了,真不记得。我都不是自愿的,只是当时就喝大了,忘乎所以。”我说。
“你不觉得对不起我?”
“我当时还不认识你啊。”
“那我猜那个女人是谁,我说对了,你就点头,我不追究。”竹芯说。
“行,你猜,我真不记得,你要是真能说中名字,没准儿我还能想起来。”
“白薇?”
“怎么可能,她是女同啊。”
“佩兰?”
“我想都不敢想,这种女人我可不敢上,肚子里东西太多,随便吐吐口水就能把我淹死。”
“苍耳子?”
“越说越离谱,我为人再渣,也不会对有妇之夫下手啊,况且她的男朋友,个子比我高一头,手比我粗一倍,我要是有坏心思,分分钟就把我从行政楼八楼给扔下去,最主要的是我的审美和她的长相实在不兼容啊。”
“你还有什么关系好的女生?”
“兔子都不吃窝边草,你就甭瞎想了,啊。”
孔夫子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话是不假的,所有女人都有革命犯的潜质,都能破坏社会和谐,所有女人同样也有侦探的潜质,好奇心太重,心思太缜密。所以和女人关系密切的革命基本上都胜利了,比如国民军的北伐,比如解放战争,再往远了说,还有吴三桂投靠满人。
女人都不简单,我见过最不简单的女人是我妈。我妈三岁时候就能识千字,虽然之后没怎么读过书,但是大小道理没一个不懂。她嫁给我爸之后,把我爸从一个只会吹大牛逼喝大酒的无业游民给培养成了工厂里管一百人的小头目。方圆三公里的居民,下至六岁,上至六十岁,全都管我妈喊“姐”,这跟天津人管所有女人都喊“姐姐”不一样,我妈的那声“姐”,都是敬仰。
家里麦子熟了,她一个人扛着几百斤的麦子上粮站换面,然后在左右邻里挨家挨户分面,按照家里人口和经济条件全面分析,控制发面数量。我妈说;“麦子值不了几个钱,这些街坊邻居才是真正的值钱。”过年的时候,整个街道万人空巷,全都到我家里送年礼,做猪肉生意的送猪肉,做鸡蛋生意的送鸡蛋,做衣服生意的送衣服,平时游手好闲的偶尔能送个金项链、金戒指。我妈说:“你看,街坊邻居才是真正的值钱。”我觉得,要是我妈活在大动荡时代,绝对是巾帼英雄,绝对能成为女版的孙中山。
我妈特别喜欢给人做媒,十个媒能成九个,周围近二十年结婚的大半都是我妈做的媒,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们要谢我妈三百六十六次。可是我妈从来不给我做媒,我而立之年的时候,我妈跟我说:“幸福需要你自己去寻找。”
☆、上床 二
竹芯不再问我那个女生是谁,我也确实不记得是谁,我记性不好,别人背一遍就会的书我得背一学期,甚至背一年。我是标标准准的理科生,只对逻辑关系记忆好,基本上都是“A是B的什么,B是C的什么,因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