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脑袋,通俗一点来说,我醉了。
我每次喝醉都觉得自己力大无穷,无所不能,当然,也会胡言乱语。有一次,我和江苏学姐喝酒,我情理之中地烂醉。当时,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我想诵明月之诗,我想歌窈窕之章,我想脱下上衣在河边漫步,我想脱下裤子在月亮上和嫦娥做坏事。
我说:“姐,我想看你的身子。”
其实我想说的是,“姐,我想你看我的身子”。虽然按照社会性质来说,两句话都一样,都属于我在耍流氓。可是两句话的意思是有很大的不同的。
我本来的意思是,我想你看我的裸体,给你看看什么才是爱好学习的大学生。我大一大二学习极其努力,几乎不看闲书,几乎只看教科书,虽然考试考得还不及看了闲书的大三大四。我每天六点钟下课,就在空教室里自习,屁股坐的,手下压着的都是最硬最不结实的合成木板。我从六点上晚自习,上到晚上十二点,直到教学楼的门卫大爷锁门,我才回宿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的屁股扁平方正,我的手臂方正扁平,我的屁股和我的手臂都乌漆墨黑,都是色素沉着,都是细胞老化。我想跟我学姐说,我读书刻苦,我没有丢教育大省出来的学生的脸。
可是我喝醉了,我胡言乱语,我瞎说一通,我彻彻底底耍流氓了,我说了我想看学姐的身子。
学姐很小,很漂亮,她的眉毛细细长长,她的头发直直顺顺,她香如兰芝,她美若天仙,她果断勇敢,她是空手道黑带。
我那天醉得厉害,不记得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我只记得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丁丁在我旁边,他满是横肉的脸上褶子也不少,我发现,绝大部分读完硕士、博士才工作的医生,脸上的褶子都不少。
丁丁跟我说我的学姐说我跌伤了,好多关节脱臼了,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我拖到医院。之后我在医院待了不少天,学姐经常来看我,每次都带了自己熬的大骨汤给我喝。我伤好出院的时候,学姐问我:“你记得你那天晚上说了些什么不?”
“那天晚上我酒喝多了,话说反了,我想说的是,我想让你看我的身子,我的身子乌黑板硬,都是好好读书的象征,我没给你,没给江苏学霸们丢人。”我说。
“所以你知道你为什么住了这么长时间院了吧?”学姐说。
从此以后,我喝完大酒再也不敢提到诸如“身子”、“裸体”、“阳。具”、“阴。器”……这些敏感词汇。
我喝醉了,我的手脚也不听使唤,我坐在六十厘米高的木椅子上,一动不动,我好像力大无穷,我好像无所不能,我好像又胡言乱语了。
芜荑拿着哈尔滨空瓶,气势汹汹,我泰然自若,谈笑风生。
芜荑右手的空瓶在离他半米高的地方瞬间落下,我看到一路火花带闪电,我看到了牛顿的万有引力以及高中物理的加速度问题。高中物理老师说:“我这儿有个小球,从三米高的地方自由降落,空气阻力不计,请问,多长时间之后小球落地?”我的高中物理成绩稳定,每次都是全班第三,只是有时是正数第三,有时是倒数第三,这主要得看我物理全班正数第二的同桌有没有给我抄。
瓶子即将落在头上的瞬间,我的脚向前发力,椅子连人向后退去,瓶子落地,砸出一地玻璃渣。
听商陆说,之后我和芜荑厮打在一起,基本上是我单方面厮打他,他单方面被我厮打。芜荑个儿矮体胖,很少运动,除了自身重力和惯性,几乎使不出力气。我从小背着木槿到处玩耍,后来和竹芯在床上学杨过小龙女赤。裸练功,我功力深厚,芜荑自然不是我对手。
风起了,云散了,月明了,黑夜更有味道了。
后来我睡在自己的床上,在商陆的窗前吐出一地的哈尔滨啤酒和京酱肉丝、红烧肉还有烧三丝,味道极其难闻,蟑螂刚一靠近,就没了意识,再也动弹不得,那天之后,宿舍再也没了蟑螂,我们宿舍成为整栋楼里最干净的宿舍。
那天晚上,我们都醉了,商陆没有责怪我,因为我醉得更深,并且我浑身冒着凶气。赤松天天回家,从来不住宿舍,于是商陆收拾了一下,在赤松床上睡了一晚。
醒来之后我才知道,芜荑被我打进了一附院,脸上缝了八针,基本算是小型毁容。
我去看芜荑的时候,他不肯见我,不肯见宿舍所有人。
我问丁丁:“你们这儿是不是来了个叫芜荑的病人?”
丁丁说:“昨晚我值班的时候收住院的,哎呦喂,被人打得一脸血麻子,我缝了他八针,从眼角一直缝到颧骨。这打他的人也是啊,打人不打脸,打脸伤自尊啊。”
“是我打的。”我说。
丁丁愣了神,用一种我从小看黑手党的目光看着我,我心里竟有点小得意。
“我告诉你说啊,刚刚他的辅导员过来的,说这件事学校通知要严肃处理,你可能有麻烦了。”丁丁说。
南京到天津的火车很多,T开头的、Z开头的、K开头的、G开头的、D开头的加起来一天有四十多班,它们穿梭在城市与城市之间,带来或带去无数的乡愁和思念,它们和大雁一样,在固定的时候由南向北,又在固定的时候由北往南,它们不眠不休,它们没有情感,和这个钢筋水泥铸成的城市一样,把温热的心锁在半米大的黑铁盒子里,慢慢地向外散出热气,散出水滴,飘在空中,和浮沉颗粒混成挥之不去的霾。
我爸坐着G124到天津南站,遇到当年和他胡侃的司机,我爸心平气和地递给他一支烟,然后跟他说:“天津的房价两万多吧。”
司机早已忘了我爸,接住烟,回道:“是啊,真他妈贵。早知道这么贵我年轻的时候就多买几套房了,现在儿子女儿快长大了,房子买不起啊。”
我爸坐车到我学校,见了木槿。我让木槿跟他说了我的情况,我爸笑笑,摇头不语,点起一根香烟,青烟直上,朦胧中似乎有重化境。
辅导员向我爸说了我的学习情况和生活作风,一半是真的,比如我好吃懒做,我游手好闲,我混吃等死,还有一半是假的,比如我强行和女生上床,比如我洗澡时候还看毛片。这都是胡编乱造,什么叫我强行和女生上床,有个外国的学者说,除非被拿棍子敲晕,别的都不算是强行发生性行为;还有我什么时候洗澡的时候看毛片了,我的手机不防水,即便在手机上套上安全套,那也太浪费钱了,安全套多贵啊。
我爸在辅导员那儿替我接受思想教育,顺便了解那些有的没的,完善一下新世纪大城市的世界观和价值观。
我一直没见我爸,我不敢见他,我每次犯错他都不说一句话,只盯着我看,看到我嘴唇哆嗦,两腿发软,然后不论我自己有错没错,反正我都被吓得跪在地上磕头认错。可以说,如果说我做事的方法论是我妈教的,那我认错的方法论一定是我爸教的。
我在南院教学楼和行政楼之间漫无目的地闲晃,除了想起《1984》还有几页没看完以外,我什么都没想,什么都想不到。
教学楼旁,菊花开了,我知道各种菊花长什么模样,但我记不清它们分别叫什么名字,所以我并不认识这些菊花。按照这个逻辑,我不认识学校绝大部分的女生,尽管很多跟我都挺熟。我见着那些姑娘,记不起她们的名字,我就会说:“诶,今天天气不错啊。”那些姑娘纯真无邪,她们单纯得可爱,她们会跟我说:“是啊,远志,好久不见啊。”
我高三某个周末在家无所事事,就翻出我从我表哥那儿借过来的U盘,插在电脑上看里面苍老师的小电影,看得正兴致勃勃的时候,我爸推门而入,然后我和他还有苍老师三人面面相觑。当时楼下桂花开了,香气扑鼻。我爸淡淡地说了一句“儿子长大了”,然后退了出去。我不知道那句话是不是对我说的,但我知道我爸从来没以正人君子的标准来培养我。
因此,我不担心辅导员会跟我爸说些什么对我不利的话。
☆、打架 三
每个周一到周五,窦先生都在校长办公室里处理事务,每个工作日的上午十点十五分,南院教学楼的上课铃声响起的时候,窦先生都会在办公室迎南的窗前抽苏烟,每次只抽一根,每根只抽五分钟,每次只剩下半厘米的烟卷,和完好无损的滤嘴。
我漫无目的地走在教学楼和行政楼之间。阳光耀眼,我抬头望天,我感受到了秋天独有的天高地远。我余光回瞥,校长办公室迎南的窗户里,窦先生在向我招手。
行政楼一共八层,楼层不多,但楼很高,每层楼的高度都足够楼梯绕上三匝。楼梯前有两个电梯,然后从来只开一个,另一个电梯上写着“电梯已坏,勿用”,可是每隔一段时间,好坏电梯就会颠倒过来,我忍不住去猜想,到底是电梯坏得太快,还是实际上电梯一个都没坏。我去窦先生那儿基本上都是坐电梯,除了有一次我等电梯的时候遇到了竹芯。那时候我和竹芯早已分手,基本上形同陌路,基本上不堪回首。
竹芯也在等电梯,我不想跟她一起等电梯,因为进了电梯之后,空间太小,两人对视,除了尴尬,我还觉得气氛诡异。我不想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有阴霾,我第一眼见到她就见出了她眼里的阴霾,我喜欢那片阴霾,我看到那片阴霾我就感觉到了世界之大,宇宙之大,人类之渺小,我就有了努力奋斗的动力。如今那片阴霾已经不属于我了,我不想再看到那片阴霾,否则我会觉得我太渺小,我在这个世界上有点无足轻重,尽管这是事实,但我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就像石韦不愿意接受自己挂科的事实一样。我一口气跑上八楼,电梯在此之间已经上下了两回,我知道,我应该不会再见到她了。
我看到窦先生朝我招手,我就坐着电梯去了办公室,窦先生的烟已经抽完了,窗户是开着的,办公室里没有烟味。
“你惹事了?”窦先生问我。
“你知道了?”我抬头看到窦先生半黑半百,左黑又白的头发,我知道他已经知道了。
“这事交给我吧,学生都不容易,我也是从学生时代过来的。我知道学生做了什么事,想做什么事,不想做什么事,以及做不了什么事。”窦先生让我坐下来,他也坐回了小牛皮椅子上,继续说,“我上学的那会,我的初恋被南理工的男生给抢走了,我问化学专业的同学借了点书,自己造了个小炸弹,扔到了那个南理工男生的宿舍里,把他们宿舍烧了一半。后来我的辅导员说我做得好,这彰显了我们南大学子的天资卓越,然后压下了所有的调查。”
“哎,我的女朋友不是芜荑抢走的,而且我也没做化学炸弹,我只是打架啊。”我说。
“一样,一样,谁没有年轻气盛的时候,认识到错误,知道改就行了,下次冲动时候,先想想后果再动手吧。”窦先生说。
我看到办公桌上有一幅宋徽宗的瘦金体,写得风骨嶙峋,看着有点真品的模样,我看得入神。
“你懂书法?”窦先生问。
“我只会写瘦金体,我觉得我写得有宋徽宗的味道,可是别人都说我写得丑。”我说。
“你写个给我看看。”
我从笔筒里拿了一支黑身金尖的钢笔,在一张白纸上写了一首淫诗“一女两乳,三天四夜,五郎六次,七上八下,久而久之,十分痛快”。
窦先生眼镜度数很高,将近一千度,离远了看得不清晰,走进了,拿了白纸仔细看了一遍。
“我知道你的问题出在哪儿了,你太飘了。”窦先生说。
窦先生顿了顿,然后又说:“飘就飘吧,别改了,改了就不是你了,改了你就没法出人头地了。”
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但我估摸着和我高中数学老师对我的评价差不多,她说我的眼睛里有灵气才气邪气,三种气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等会儿让你爸到这儿来一趟。”窦先生说。
我爸从辅导员那儿回来以后,见到了我,他不说话,他这种时候向来不说话,可是他的内心一定在翻江倒海,因为从小到大我惹事之后,他就说过一次话,说完就把我打得翻江倒海。我让他到窦先生那儿,说校长办公室老大有事找他。我说窦先生是校长办公室老大其实说得没错,校长一直不在学校,他是校长办公室里唯一的活人,所以他肯定是老大。
我爸去了校长办公室,我又无所事事起来。我相信窦先生一定会在我爸面前说我天才过人,说我有经天纬地的大才,说我日后必成大器。后来我才知道,他没说我好话,只是在办公室里请我爸抽烟,聊我从前的故事,直到一整包苏烟抽完,办公室里烟云缭绕的时候,我爸才从办公室里出来。
我百无聊赖地穿过黄泉路,从南院溜达到北院,溜达到北院的紫罗兰下,走廊上,竹亭里。紫罗兰早已过了花期,花早已败光,花瓣也早已化为尘土。黄绿色的老叶有气无力地耷拉在走廊的檐上和竹亭的瓦上,似乎想最后的最后,吸一口身下情侣们青春的繁华。
由于不是考试周,紫罗兰下的走廊和竹亭被无数对情侣占据,每天换一批,每一批都是新面孔,我从来不知道,我们学校居然有这么多情侣。我和竹芯在一起的那会儿,我一厢情愿地认为,整个学校就我俩在谈恋爱,我俩身上有一整个学校的幸福,这个幸福里有碧桃花、腊梅花、芍药花、蒲公英、紫罗兰、桃花、菊花的沁鼻芳香和五颜六色。我问竹芯:“你说我们俩幸福吗?”
竹芯说:“我喜欢你跟在一起看雨打风吹,看花开,见鸟飞,看水中涟漪,看落日栖霞。”
“如果今天你只能跟我干一件事,你想做什么?”我说。
“那我们就上床吧。”竹芯说。
我在走廊上,竹亭里,紫罗兰下随意乱逛,表情极其高傲,脚步极其轻浮,举措极其丧心病狂。我看情侣在拥抱,我就故意撞着他们,我看他们亲吻,我就有意无意地向他们四唇之间吹气。中医学校,学生都太讲究和谐了,脾气太好,好到没脾气。中国也就是靠着这种和谐,才能够延续上下五千年,直到今天的二十一世纪。
可是太没脾气的也不好,因为冲动犯事的,大都是脾气好的或者没脾气,这和淹死的都是会游泳的,跌倒的都是有拐杖的一个道理。芜荑的事情给我的教训就是千万不要酒后乱说话,还有千万不要在没脾气或者好脾气的人面前酒后乱说话。
教室的下课铃声响了六遍,夕阳醉了,肆无忌惮地把所有的光焰照向人间,随风而上的尘土被染得血红,在天边和晚霞融为一体。小卖部的老板娘说见我在这儿晃荡了一整天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我说没有,她给了我一瓶阿萨姆奶茶,跟我说避孕套的生意其实可以很好,当年是销售方法出了问题,多亏我劝她进货。我喝着阿萨姆,身体自顾自地往操场走去,操场臭气熏天,到处都是大棕棕的体臭。
大棕棕是操场附近的大狗,我在这儿读了五年书,从没见过它有干净的时候,它总是浑身散发臭气,臭气浑厚并且持久,旧的臭气绕操场一圈还未散去,新的臭气又散了出来,操场奇臭无比。
可是说来也怪,即便操场臭不可耐,操场上总有数不清的男女搂在一起,执手相看,口口相传,心心相印。他们总在晚上出没,他们看星星,看月亮,看乌云,看蒙蒙细雨,看流星划过,看操场外的车水马龙和花红酒绿,看大酒店里的大床房价格,看树林荫翳中的犄角旮旯,他们随时准备在那儿就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