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睡在我旁边的飞儿说:“我的病人怎么这么不让人赏心悦目?”
飞儿说:“多亏了你在这个科室,多少女生才幸免于难。”
我觉得这是对我极大的误解,我从来不对女生有过非分之想,只是觉得她们秀色可餐,或者心旷神怡,生活需要美。我这么跟飞儿说了一遍。
飞儿说:“那我们嘿嘿吧。”
时间过得很快,我第一次来到学校门口时,胡须还是软的,一个星期只需要刮一次胡子,那时候我脸上的粉刺还没有完全消失,脸上大大小小的痘印,在阳光下大红大紫。
那时候我跟木槿说:“我们踏进这个大门,就是大学生了,就是国家的栋梁了。”
木槿没说话,跨一大步,比我先进了学校,然后回头对我说:“我比你先进的学校,所以你应该喊我学姐。”
木槿喝着咖啡,依旧是拿铁的,咖啡很少,牛奶很多,颜色尽显圣洁。
“你,快要毕业了啊。”我说。
我喝了一口美式咖啡,还是苦得催人泪下。虽然我喝了很多咖啡,价格从免费、一块钱到几百块一杯不等,但我始终只能喝出一块钱一条的雀巢咖啡和五十块一杯的研磨咖啡的区别,至于五十块一杯的和五百块一杯的区别,我怎么也喝不出来。
同样的问题还出现在我对手表的判断上,五十块以下的手表和五百块的手表的区别我能分辨出来,五百块以上除非纯金打造的,我通通看不出区别。
赤松跟我说:“土鳖,我这个手表是金框的,里面是钻石的,你看时针分针秒针,还有指南针这些,都是钻石的,还有这镜面是蓝宝石的,这表带是鳄鱼皮的,知道贵在哪儿吧?”
我还是看不出区别。我看不出金子和黄铜的区别,也看不出钻石和玻璃的区别。
小学校门口的小卖部里有卖廉价戒指,一毛钱一个看着像金戒指的黄铜戒指,五毛钱一个看着像钻戒的玻璃戒指。我们有钱的戴钻戒,没钱的戴金戒指,手指粗的戴在无名指和小指上,手指细的戴在拇指和食指上,手指正常粗细就戴在中指,别人要看戒指的时候,我们就对他竖起中指,然后让他好好观赏。我会说:“这是钻戒,懂吗,土鳖?”
飞儿是第一个问我知不知道为什么情侣交换的戒指是戴在中指上的。我不知道,抓耳挠腮,以为这是个脑筋急转弯。
当时市场上有好多脑筋急转弯的小册子,我们为了显示自己智商过人,天赋异禀,把《脑筋急转弯》当做圣经一样全文背诵,我至今仍记得“为什么世界上只有小说而没有老说?”答案是“老说老死了。”
我想不出答案,觉得自己的智商太低,自尊自信受到了双重打击。我为了挽回颜面,装成特别不屑的模样,说:“这个问题太简单,我都懒得说了。”
飞儿笑了笑,说:“西方人相信,中指上有一根血管直达心脏。”
学了医之后,我从书上和实验室的尸体上了解到所有的血管都起始于心脏,中指上,食指上的,血管都能达到心脏。我明白了,所有的浪漫都是不科学的,都是不理性的。女生喜欢浪漫,女生不喜欢理性,浪漫和感性是彼此相依的,所以浪漫主义的诗基本上都是意识的流露以及感性的直接表达。
“是啊,这个春天过后,我应该就毕业了吧。”木槿说。
“你工作找好了没?”我问她。
“找好了,在上海,爸妈花了不少钱,听说把你结婚的钱都挪出来用了。”
“那你可是欠我人情啊,你结婚的时候,我不出份子钱。对了,作为你的娘家人,我需要出份子钱吗?”我说。
“我也不知道,反正你就不出了吧,反正就算要出,我也没机会回你的份子钱。”
“你是在咒我孤独一生啊。”
“那可不,你看啊,你小学的学号是1号,初中和高中的学号都是11号,大学是111号,你这不就是孤独一生的命吗?”
我觉得木槿说的有理有据,我百口难辩。
我们喝着咖啡,随意聊着各自的琐事,比如赤松是如何放弃追求佩兰的,又是如何遇到琥珀的,石韦在别人的宿舍是不是干过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还有木槿的舍友是如何蛮不讲理,佩兰是如何卓尔不群。
☆、今我来思 一
咖啡还剩一半,咖啡馆里的人也换了一半,男人和女人,男人和男人,还有女人和女人,搭配着坐在一张桌子前后,脸上露出喜怒忧思悲恐的神色,咖啡屋里的灯光照在他们的脸上,脖子上,胸脯上,仿佛摄影时候的聚光灯,把她们的美丽给扩大了千万倍。
木槿问我:“我听说你们该找导师了,你的导师找好了没?”
“还没有。”我说。
我后来的导师是一个一米六八的大胖子,他是内科主任,喜欢喝大酒,喜欢聊女人。他每年带六个实习生,他总要挑六个人中最能喝酒并且最能聊女人的实习大夫作为他鞍前马后的小跟班。我是我们那年最能喝酒并且最能聊女人的,据他说,我也是他带过的所有的学生里最能喝酒,最能聊女人的,没有之一。
我的导师牛逼哄哄,他一个星期出一天诊,其他时候都在研究所里吃饭或者睡觉,反正不搞研究。
有一天他拿着百分之七十五的医用酒精问我:“哎,远志,你知道医用酒精除了医用消毒,还能干嘛不?”
“还能点火,还能保护细菌。”我说。
“不对,我说的是百分之七十五的,呐,看好了,百分之七十五的。”导师把“75%”贴在我眼前,让我仔细看好。
“不知道。”我不想告诉他,这个还能喝,而且加上葡萄糖、蔗糖、薄荷粉能很好喝。我知道如果我这么告诉他,研究所里的百分之七十五酒精全都难逃一劫。
“你说,这医用酒精能喝不?我听我的导师说他们学医的时候正值三年困难时期,然后就是文。革,那个年代的所有人都像注射了肾上腺素一样,胡思乱想,然后胡搅蛮缠,一肚子好水和坏水,全都乱七八糟地倾泻出来。我导师有一天晚上酒瘾犯了,抱着这医用酒精就是干,他说味道很特别,有种偷情的感觉。”导师说着,露出一脸心向往之的表情。
他又说:“你,偷过情没?我跟你说啊,偷情这事,做不得,可是有机会的话,还是得试试,年轻人嘛,就是该见见世面,你没感受过一边多巴胺充斥脑袋兴奋,一边做贼心虚慌慌张张,怎么能说见过大世面,经历过大风雨,怎么能在你老了之后,硬不起来的时候,一脸自豪地对你的儿子说,你爹我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我今天能在你面前说这样的话,是因为我确实经历过这些风雨,那一次,诶呦卧槽,吓得我差点阳痿,这辈子落下病根,下面抬不起头做人。不过凡事都有两面性,我是被吓着了,但我没有阳痿,我也没落下病根,我依然可以金戈铁马,而且从那以后,我什么都不怕,遇到事情比谁都淡定。你看那天那个结核的病人,消化道大出血伴急性腹膜炎,那肠子,那胃,那腹膜,随便碰碰都能肠穿肚烂。那外科主任,老李,跟我说这病人收不得,会死人的,说赶紧送到总医院去。你看他被吓的,还外科主任,我操他妈妈,呸。我二话不说,收了住院,立马上手术台,谁说内科做不了手术,我做给他看,那些小年轻吓得连手套都带不进去,我去他妈的,一群臭傻逼。我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从容自若,那首诗叫什么来着,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我气定神闲,三下五除二,处理完毕,现在人还在病房里睡得安稳呢。这件事你可是在旁边从头见证到尾的,我看得出来,你是那些人里最淡定的,我觉得你有潜质,只是缺了点锻炼。哎,偷情这事,做不得,但确实锻炼人啊。我不是让你去偷情,我只说你缺乏锻炼。我也没不让你偷情,有时候该做还是得做,大丈夫要敢做,然后才能敢当。你出去后别跟别人说我教坏你啊,我这是不传之秘。”
我傻愣愣地听他胡扯,我看着他油光瓦亮不像好人的脑袋在脖子上左摇右摆,我心想这样的人怎么能当上大主任,我又怎么会跟了这么一个没节操的混蛋的。
导师的手里还拿着百分之七十五的酒精,可是注意力已经不在酒了,我觉得他这个样子就是所谓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在女人两腿之间也。
导师手里有一个国家级课题,虽然他带上了我的名字,但我没怎么参与,因为他的课题必须得翻书,我看不得那些正儿八经的书,所以我跟导师说:“大哥,您就别为难我了,做淫诗我在行,这种正儿八经的事情,我真的不行,我不是这块料。”
导师说:“哎,有脾气,像我,走,喝酒去。”
导师喜欢喝白酒,而且是高档白酒,五粮液,我问他:“您一个月能赚多少钱啊,喝这么贵的酒?”
导师酒量极大,但一杯酒下肚就脸红,两杯下肚就冒酒气,三杯下肚就起酒劲,然后千杯不倒。我的酒量很大一部分是被他给培养出来的,这也算是他对我的一种锻炼吧。
导师酒劲十足,杯子举得老高,高过了头顶,似乎要直上青天,他说:“赚多少钱?那得看我喝多少酒。我要是这个月就喝一箱五粮液,那我就赚八千,就拿基本工资,我要是这个月喝两箱五粮液,我就多去别的医院出几次诊,赚点钱回来。远志,我问你啊,人这辈子,最重要的是什么?啊?我觉得是快乐。那佛家不是说的嘛,人生在这个世上的几率是多大。这一巴掌不大吧?一艘小船,下面漏了这一巴掌大小的洞,一只乌龟通过这个洞从水中钻到船里,人生在这个世上,就乌龟这么点大的几率。所以,你好不容易到这世上来了,你不图个快乐,你干嘛?辛苦赚钱?赚钱不就是为了快乐吗?我没老婆孩子,一人不饿,全家管饱,实在寂寞了,就去找个小姐。现在的小姐好找啊,你看到那红色的横幅上写着‘坚决抵制卖。淫。嫖。娼,全力建设和谐社会’,你往横幅下面一站,要不了五分钟就会有女人过来,个个都是顶漂亮的。你说贵?放屁!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了,什么都涨价,这猪肉都翻了几倍涨到十五块钱一斤,就嫖。娼的价格没涨。五年前我在北京的时候,那边六百块钱一次,包夜一千,我前段时间去,还是六百块钱一次,包夜一千,可是那小姐比五年前漂亮了不少,真要算起来,还跌价了,是不?人还是贱啊。我觉得这现在的女人就是比过去的水嫩啊,你是年轻人,这个你懂,你说是不是啊?”
我陪着他喝酒,喝的是他的五粮液,我没说话,我觉得他根本不需要我的回答,我只需要闷头喝酒,在合适的时候抬头看他,感同身受地笑笑,然后继续闷头喝酒。
那三年,我喝完了这辈子所有的五粮液,后来再有人请我喝五粮液,我就犯恶心,我说:“别,这酒我喝腻了,我一闻着这味儿,我就犯恶心,到时候我吐到哪儿,你可别怪我。”
你说这人吧,真够奇怪,这种地痞流氓一样的中年大胖男人居然能把小巧玲珑的手术刀玩得行云流水,出神入化,开药开方子的时候也思路清晰,方药严谨,丝毫没有纰漏。他每周唯一正式出诊的那天,诊室里里外外都坐满了人,上午从八点到十一点,得看五六十个病人,下午两点到五点,也得看到五六十个病人,基本上准时上班,准时下班,从不拖沓,从来没有看不完病人的时候。有个八十多岁的老病号跟我说:“小伙子,你这老师简直是仙人下凡啊,别人说我这胃癌最多只能再活三年,我落到他手上,这都过了多少个三年了啊。好好学,将来肯定有出息。”
我相信这世上有两种天才,一种是做什么都倍儿牛逼,吃喝嫖赌抽,或者做生意,做艺术等等,干什么牛逼什么,比如牛顿、达芬奇,第二种就是做什么都很傻逼,但在特定的某些事上有超越自然法则的牛逼,比如陈景润。
我觉得我的导师就属于第一种人,他所做的事情,没有不牛逼的,喝酒牛逼,偷。情牛逼,赚钱牛逼,嫖。娼牛逼,做医生牛逼,他就是刘大芒希望成为的那种人。我当时觉得他和刘大芒应该见一见,没准相见恨晚,然后成为一对忘年交。可是刘大芒没机会见着他了。我到上海的第二年,也就是博士二年级的时候,我的导师因为长期喝大酒,脑出血,抢救不及时,死了。我听说,他死在一个女人的床上,死的时候,那个女人的老公正好回来了。我听到这件事的时候想到了两句诗,一句是“醉卧沙场君莫笑”,还有一句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觉得牛逼的天才就是应该这样牛逼地谢幕。
后来我每次去他坟前探望他的时候总要带上一瓶五粮液和一个有妇之夫的充气娃娃,我倒一半五粮液在他坟前,倒一半五粮液在娃娃身上,然后一把火烧给他,祝他在地下喝酒愉快,偷情愉快。
我们这些每届被他指名的小跟班每年都要举办他的祭奠大会,我们先看荤电影,再喝五粮液,再去北京红色的大横幅下,找六百块一次,一千块包夜的年轻小姐。一个大我两届的师兄说:“哎呦,我说一句啊,咱这导师真是牛逼,他怎么就知道北京的大横幅下有这么绝代的尤物的?”另一个大我五届的师兄说:“我前两天糊里糊涂睡了一个有老公的女人,诶呦喂,吓死我了。”我们纷纷询问他有没有吓得阳痿,落下终身的病根子,下面抬不起头做人。他说没有。我们都祝贺他,说他是真正学成了。
☆、今我来思 二
我和木槿的咖啡终于喝完了,咖啡馆里的人又换了一半,依然是男的和女的,男的和男的,或者女的和女的搭配,坐在桌子前后,喝一陶瓷杯的咖啡,点的咖啡品种不同,香气自然不同,咖啡馆里有空调,冷风直吹,香气便被冷气赋予了形体,于是朦胧的白烟在杯口升起,连绵不绝。陶瓷的杯子上跳动着西下的太阳,人们的衣襟上投映着将息的阳光。
木槿擦了擦嘴唇,示意我去结账。我起身去吧台结账,吧台上的服务员已经换过班了,这个服务员长得天真无邪,我一眼便知道她是新来兼职的学生。
我付了钱,两杯一共六十块。我心中计算了一下,每一杯咖啡成本两块钱,房租五块钱,水电费两块钱,员工工资五块钱,损耗一块钱,基本上是赚百分之百的利润。
“到时候你一定要来送我。”我回到座位上,木槿跟我说。
她说的到时候是她毕业离开学校的时候,那时候我应该在上课,可是我经常翘课,所以也就相当于没课。
在此之前我还有过两次送行经历。第一次给人送行,送的就是木槿。
上初中的时候,木槿去参加音乐比赛,基本上就是一群小屁孩儿抱着笛子、小提琴、吉他、钢琴等这些我这辈子都看不懂的东西在台上吹拉弹唱。然后人五人六的评委根据节奏明朗,旋律优美,声音感人,情深意切给个综合得分,搞个三六九等。
我爸从小就跟我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可是我成长的经历告诉我现在的社会是“武无第一,文无第二”。木槿她们这些音乐算是文吧,不也能选出个一二三嘛,作文算文吧,每次作文比赛都有特等奖到四等奖不止。反而是武这方面选不出来,我跟别的同学打架,今天我能打过他,明天没准他就能打过我了,或者我们在那儿厮打着,训导主任来了,把我拉到办公室,接受思想教育。
我是一个倔强的人,我一定要知道武到底能不能分出个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