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学可以考大学,考试大学就能出人头地啊。”我没有善罢甘休,继续问她。
堂姐右手将烟夹住,放在大腿旁边五厘米的地方,眼神坚毅,眼神困惑。她望向远在西天的地平线,仿佛那里有她逝去的宝藏。
“都差不多啊。”她说,然后她从包里掏出一包乐事薯片,巴西烤肉味的,递到我手上,“别问了,再说下去你也就听不懂了。薯片,你拿着吃吧。”
没过多久,一个飞机头发型的二十二三岁的男混混跨着一辆二手的哈雷摩托,像风一样飚了过来,稳稳地在我堂姐的跟前停下。男混混嘴里叼着香烟,玉溪,尽头冒着火星,火星上升着灰暗的烟气。
堂姐跟男混混相视一笑,上了后座。
“跟我爸妈说一声,我今晚不回去。”
堂姐话音未落。哈雷摩托雷声滚滚,死绝了的灰尘和树叶又飞扬了起来,一片尘埃之中,堂姐跟男混混走了。
我站在路旁,手里捧着巴西烤肉味的乐事薯片,看到堂姐淡绿色的碎花连衣裙在风中飘荡,随着梧桐树粗大的枝丫和肥厚的树叶沉浮。
马上要秋天了,梧桐叶子撑不了多久,要是下雨,就能够听到雨水和梧桐叶子交织摩擦的声音,“莎莎”声,悦耳,美妙。
白薇看着我,我看着白薇,她眉毛画得精致,又细又长,挂在眼眶上面,像是文心雕龙的屋檐。
“你啊,要是当了医生,绝对是个好医生,顶好的医生。要是当了官,绝对是贪官,最大的贪官。”白薇跟我说。
我问她为什么。
她说:“你心软,跟豆腐渣一样,你当医生,会挪用医院的钱给穷人看病,你当官,会挪用政府的钱给穷人发福利。”
她喝了口自己泡好的冰镇酸梅汤,继续说:“医生的名望是病人口里说出来的,挪用医院的钱给穷人看病,穷人说你好,你名望就高。官员的清廉要看原则,你挪用政府的钱,那就是你没原则,做再好的事,没了原则,都是贪官。”
白薇说完,把酸梅汤一饮而尽,甲状软骨上下浮动,颈静脉青色,透着蓝光。
她用维达的纸巾把嘴擦拭干净,尽管她的嘴并不脏,被酸梅汁浸泡之后,反而有些酸甜,将周围致密的空气渲染得凉快了不少。
“我肚子饿了,陪我吃饭去。”白薇说。
“吃什么?”我问。
“凯撒。”
“月末了,没钱去那儿。”
“不是凯撒饭店,是让你陪我喝凯撒啤酒去。”白薇笑笑,门牙又小又白,好像两片陶瓷。
“凯撒啤酒?我没喝过?青岛产的,还是哈尔滨产的?”
“进口的。”
“我没喝过洋酒,度数高不?我喝陌生的酒,一杯就醉,到时候别怪我醉了,让你背我回宿舍。”我说。
“不怪你。走吧。”
白薇把她的《预防医学》塞进她的天蓝色牛仔布的书包,又把我的《肿瘤病学》塞进我三十块钱淘宝买来的背包里。
“书包就放这吧,明天还来看书呢。”我说。
“依你。”
凯撒啤酒批发价,一瓶十四,白薇要了一箱,十二瓶,一共一百六十八块钱。
我说:“我付吧。”
白薇摇头,说:“所以说,男人都是傻逼啊。我喊你喝酒,我付才对。”
凯撒啤酒一瓶330ml,加上瓶子,有一斤重,一箱十二瓶,差不多有六七公斤,抱在怀里沉甸甸的,似乎比抱住一个姑娘还要费力。
我开玩笑地这么跟白薇说。
白薇说:“姑娘是人啊,懂配合,你抱着她的同时,她也抱着你,两个人一起使力气做同一件事,当然省力。啤酒是死物,你抱着它,它不抱着你,你单方面用力,事倍功半。”
虽然我记不清中学物理书里怎么说的,但我确信,书里说的和白薇说的绝对不一样。书里都是假的,白薇说的才贴近真实。
“去哪儿喝?”
“去海河边上吧。”
夏天的夜晚来的比别的季节晚一到两个小时,好像老教授上课,我迟到了,老教授在讲台上跺着脚,等我到座位上一样。
我们学校的老教授,个个都不好惹,现在还坚持给学生上课的只剩下十个,六个特别随和,四个特别严格,其中有三个特别能喝酒,整个学校几百个老师,不管年轻年长,没有一个能喝过这三个,他们三十年前的诨号到现在还没过时,分别叫“沙不醉”、“李不倒”、“张还要”。
沙、张、李三个老教授,都年过七十,头发花白,没有一点杂色,胡子雪白,没有一点杂色,面色红黄隐隐,明润含蓄,没有一点杂色。
沙不醉,从小跟着乡里老中医学习,自学考了六零年的中医培训班,跟着大名医何其愚学了八年,大专学历。刚毕业就文。化。大。革。命,他成分好,三代贫农,于是被分到了镇里医院,直接当院长,后来当了区里的院长,一当十年。学校扩张之后,他说要培养下一辈的中医人才,于是义无反顾地辞去院长职务,来学校教书。
沙不醉上课的时候从来不看书,也不用幻灯片,站在黑板前面就板书,白色的粉笔在乌漆的黑板上龙飞凤舞,黑板白字,我一个不认识。
沙不醉说:“同学们啊,要好好学习啊,不管是中医还是西医,都要学好,不能有成见,中医、西医,是哲学体系的不同,哲学体系不同,需要讨论,需要有争论,但不能相互歧视、埋汰。否则各种哲学体系为什么都能够在世界上各有势力,各有千秋?知识分子,眼睛要看得远,胸腹要装得下东西,别被世俗间的偏见蒙蔽了双眼。”
沙不醉喝了口茶,他从来把茶当水喝,不管茶的品种和喝法,一包茶泡半天,泡半天喝半天。
他又说:“我们学医的,不要往钱上看,要肯钻研。盯着钱看,钱不会理你,盯着书看,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颜如玉啊,男生们,颜如玉就是美女啊。你们把医学研究得深了,钱也好,名声也好,都有了,不需要你们刻意追求。学医啊,功利心不能有,不能有啊。”
“沙老师,您现在有钱了吗?”赤松问他。
“我钱够花,花不完,但我不需要钱。我老了,钱都给儿子、女儿、孙子、外孙了,我儿子是设计公司老板,去年刚买了大别墅,一千万啊,我给了他三百万。我女婿啊,在医院当主任,管医院上上下下所有人事,比我厉害。”沙不醉的眼里充满了幸福。
“这位同学,你这么好问问题,我问你个问题啊,肾阳虚,有哪些症状,该用哪些药啊?”沙不醉说。
赤松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商陆坐在他旁边小声提醒他说;“腰酸、膝软、耳鸣、耳聋、畏寒、肢冷、阳痿、早泄、宫寒不孕、腹痛、腹泻、神疲乏力。用附子、细辛、干姜、肉桂、巴戟天、仙灵脾等等。”
沙不醉最擅长养生,耳朵灵敏,隔了二十米远,听得到商陆的声音。他拍手说:“好啊,好啊,旁边的同学学得不错,虽然说得不全,但已经可以了。你们啊,要向这位同学学习啊,这个同学以后有前途。”
商陆挺直了腰板,承受着四面八方射来的目光,里面有仰慕、有嫉妒、有不屑、更多的是凑热闹。
李不倒和张还要比沙不醉严格,上课时候像一只猎豹,一眼扫过去,不用第二眼就能看到不专心的学生,然后直扑上去,百发百中。他们两个又和其他两个严厉的老教授合称“四大名捕”,专逮做了坏事的学生,吓得学生们,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白薇 二
天津从白天走到黑夜里,千门万户的世界泛出星点斑驳的灯光,红的、白的、蓝的、绿的,各式各样的都有,花花绿绿的灯光基本上都在一楼二楼排列着,红的耀眼的,闪闪烁烁,明明灭灭的,在高楼上眨巴着。
“天津的楼就是高啊。”我说。
“南京的楼没这么高?”白薇问我。
“我前十八年活在郊区,郊区最高的楼不过二十层。市区是有高楼,还有紫峰大厦,好家伙,特高,南京最高,放在全世界都排的上号,但我没见过几次,印象不深,完全比不上这里的高楼来得真切。”
白薇笑起来,恰好海河上吹来一阵整个夏天最凉快、最柔和的微风,长发飘飘,一缕青丝浮在白薇的脸上,像极了《倩女幽魂》里的王祖贤。
啤酒在她旁边,整箱装着的,没开封,我估摸着也得有六十乘三十乘四十厘米的大小,如果一直不开封,是上好的凳子。这凳子,小麦酿的,利尿,消食,营养价值高,吃生猛海鲜都不长肉的人喝一瓶,肚子上都得冒出一个游泳圈,喝多了,四十岁不到,就能低头看不到自己的生殖器,怀胎十月的孕妇和他都比不了。
“喝酒吧。”白薇说。
“空肚子喝酒不好,伤胃。”我说,“这是科学证实的,之前有人说,喝酒能杀幽门螺旋杆菌,我做过实验,百分之七十五的医用酒精和百分之九十五的医用酒精,以及纯酒精培养幽门螺旋杆菌,那杆菌还是死不了,繁殖得相当利索。所以,说喝酒对胃有好处的,基本都是扯淡。”
我从口袋里拽出两块压缩饼干,递了一块给白薇:“军用的压缩饼干,先吃这个,垫垫肚子,给胃粘膜镀上一层面粉做的保护膜。”
“你这饼干哪来的。”
“我随身带的,天热不想吃东西,我就先吃半块压缩饼干,然后狂喝冷水,然后再吃半块压缩饼干,最后再狂喝冷水。既不伤胃又爽快。”
白薇看着我,半信半疑,撕开饼干包装袋,一口咬了下去,咯噔一声,饼干完好无损。
“这么硬?”白薇说。
“军用的啊,当兵的用来练牙口。牙练结实了,打仗饥荒时候,可以生吞贝壳补充钙,生吞矿物补充微量元素,生吃龟壳儿补充蛋白质、糖类和脂质。”我说,“我们不是当兵的,要慢慢磨。那些当兵的个个都把牙先磨好了,然后才能吮血,才能杀人如麻。”
白薇没有答话,又张口啃压缩饼干,上排牙和下排牙一个向左一个向右,像磨砂机一样打磨压缩饼干。饼干再是坚硬,终究还是逃不过被人吃的下场,一五平方厘米大小的小块儿脱离饼干的整体,被白薇吞入口中,咀嚼成面粉渣滓,咽下了肚。这招在军学里应该叫做“集中力量,逐个击破”,解放战争时期解放军用了这招,然后解放全中国,然后到了新世纪,最后我来了天津。
“不好吃。”
“当然不好吃,压缩嘛,味道全被压缩掉了。”
夏天太热,只带了手机在身上,我考虑到手表绑在手腕上,即便是牛皮的、鳄鱼皮的,我都觉得累赘,总归散热不够透彻,就把手表扔在了宿舍的书架上,按照分类,和《内科学》放在一块儿。因为《内科学》和手表一样让人燥热,透不过气。
内科老师说:“虽然你们是学中医的,但是,西医内科也是相当重要的,你们到临床上就会知道,看病不单单只是辨证论治,不单单只是开汤药,还要结合现代医学,综合性地给人诊断治疗。不然,病人患了癌症,大家没有好好学西内,没看出来,那就是医疗失误,会出人命的啊。”
商陆坐在第一排,靠窗,正对着幻灯片雪白的大幕布,他右手拿着0。5的黑色签字笔,左手按在摊开的《内科学》左边书页上,细细聆听内科老师的谆谆教诲。
商陆举手提问:“那如果病人极其阳虚,但西医上又查不出死症,一样会死人,那怎么办呢?”
内科老师说:“全身检查全做完了也查不出病,那就不是医生的过错了。”
我坐在倒数第二排,也挨着窗户,头上顶着直径两米的,年龄比我还大的大吊扇,感受到医学体系的不完善,但我并没有发誓要改变医学界,因为太难了,那都是精英们该干的事,我就不摊这趟浑水了。
我打开手机开机界面,晚上七点半,六月二十六日,周五,
白薇嘴里嚼着干燥而又寡淡的压缩饼干,眼睛看着海河,看着海河上来去如飞的汽艇和堪比龟速的邮轮,看着栖在大铁桥头栏杆上的白鸟。白鸟肆意妄为地飞起,落下,拍打翅膀,衔水洗喙,肆意妄为地在海河上点出无数个同心圆的涟漪。
“你和你女朋友怎样了?”我和她不约而同地互相问了对方。
“你先,你先问。”我说。
“你和你女朋友怎样了?”
“早分了。”我说,“都快两年了。”
“都这么久了?我居然不知道。”白薇挺吃惊,嘴里的压缩饼干一半成形,一半成了浆糊。
“那时候你不是和你女朋友在一块儿忙着花前月下嘛?我没好意思打扰你。等你消停了,我又忘了跟你说。”我说。
“她叫竹,竹什么来着?”
“竹芯,竹子的竹,灯芯的芯,清宫汤里有一味药叫竹叶芯,把叶字去掉。”
“你们俩不是挺好的吗?”
“我也觉得挺好,可是她和我终究合不来,早分早解脱。”
“你提的分手?”
“我哪儿有那闲工夫提分手,都是她说的。”我说。
啤酒箱原封未动地坐在地上,距离我三十厘米,距离白薇三十厘米,距离海河三米,胶带封住了箱子所有的接口,严严实实的,苍蝇都飞不进去。我用随身携带的指甲刀在胶带中间从左往右,轻轻一划,纸箱的四面封口纸板向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伸展开来,中间显出十二瓶直挺挺的凯撒啤酒瓶,每一瓶都是满的。
“不提我这茬了,饼干吃完了吧?”我说,“吃完就喝酒吧,现在风起了,趁着有风,酒精挥发的快,不容易醉。”
“我今天要喝醉,让你送我回去。”白薇还没喝酒,脸上有点潮红,河风刮在脸上,温柔而又惬意。
“看你和我谁先醉吧。”我递给白薇一瓶啤酒。
突然,白薇一拍脑门,小声叫道:“糟了,忘带开瓶器了。”
我拿回啤酒,张开口,指着我的上槽牙,说:“你瞧好了,这就是开瓶器。”
我下槽牙顶着啤酒瓶盖,上槽牙压住,下颌骨轻轻抬起,啤酒瓶盖叮咚落地。
这招是我第三次喝啤酒的时候和一个当时大三的学姐学会的,学姐也是江苏人,人长得小巧,但做事风风火火,雷厉风行。曾经为了办一个话剧社,一个人跑遍了学校的行政楼办手续,跑遍了宿舍楼拉社员,又跑遍了学校方圆五公里以内的所有店铺拉赞助。她肝好,肾好,相当能喝酒,十瓶啤酒下去脸不红,心不慌,二十瓶下去,跑几趟厕所,然后继续喝。
那次我和她还有几个跟我一样上大一的学生吃火锅。四川老火锅,六个人,订了一个包间,我和学姐去菜市场买牛肉羊肉还有各种火锅店卖的极贵的东西,其他人先去包间点上锅底还有蔬菜,让他们点上一百块钱的,叮嘱他们,一定要点一盘牛肉,一盘羊肉,不然偷偷涮肉的时候容易被逮住。
我们六个人,吃了三百块的火锅,其中蔬菜五十块,牛肉一百二十块,羊肉一百三十块;喝了五十二瓶啤酒,我喝了十三瓶,其余四个人一共喝了十六瓶,学姐独喝二十四瓶,最后实在没钱买啤酒了,才只好作罢。
学姐牙齿很小很白,整齐平滑,比白瓷砖还要漂亮。她用小巧白滑的牙齿慢慢地咬住瓶盖儿,然后,轻巧地吐出啤酒刚开的小麦味道,整个过程优雅极了。我跟着学姐启了三个啤酒瓶,终于学会了用牙瓶盖儿的开法,但那种优雅始终学习不来。
“你这牙不错,等我老了,我把牙全都拔了,安上一副你的牙,然后天天喝啤酒。”白薇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