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干二净,什么都没了!
望着那堆灰烬,座下那人笑道:“京城里快要大动干戈了,拦到这人发往京城的信函,虽不是什么大事,但总担心他碍手碍脚的,所以……”他欲言又止道:“反正他去年秋天因结党营私获罪入狱,圣上根本不会在乎几个草民的死活,谁还记得这个落魄的探花郎?”
“那,需要我做什么?”
“又不需要你动手,莫要担心,最后随便结个案就好。”
那人的话轻飘飘的,好似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事,范晋阳心头一凉。
案前的那枚黑色珠子闪过一丝幽光,幽幽暗暗,化成一道沁人的凉意。这道凉意掠过他的眼眸,引得范晋阳目光落在它上头。将其轻轻握住手中,他的指腹慢慢摩挲着,似是抚慰一般。
那人告辞之后,他垂着眼,盯着手心里的珠子,轻轻问道:“你听到了?”
他的声音极低,无人回答。
一个人坐了许久,范晋阳吹灭烛火,将闪着幽光的珠子放回雕花漆盒之中方回房去。他的娇妻在等着他,他的未来亦在等着他。
黝黑的房内,漆盒内发出几不可见的微弱青意,倏地,却被一股极强的金芒狠狠压了下去。这是暗夜里的无声博弈,如此反复几次,终是陷入黑暗,只剩一片惨白的月色。
很深的夜里,怀丰睡意全无,他穿着中衣踱出自己的小院子,七绕八绕地,就到了阿秀曾经住过的小院中。三月的乌樟树已经发了嫩绿的新叶,四周萦绕着一股清清淡淡的幽香。他抬头仰望着树梢上挑着的那盏灯笼,隐隐绰绰之间,便又想到了她。
唇角微翘,勾起一抹笑,虽然清冷,却比月色暖人心弦。
一切安静极了,只有料峭春风偶尔拂过的窸窣声音。
在这样的无声无息之际,他没有察觉危险莅临。
暗夜确实是罪行最好的掩护色。
十数个人蒙着面,身穿夜行衣,一个箭步依次跃上墙头,悄悄落地后,四下散去。
整个顾府,没有一丁点人声。
因为,但凡看见他们的人都死在了他们刀下,成了叫不出的亡魂。一刀又一刀,一个又一个,没有感情,没有温度,没有人来凭吊,动作利落极了,杀戮蔓延。
脚步声低低传来,顾怀丰回过神,他扭过头去,后颈处猛然吃痛,他微微眯起眼,根本看不清来人,登时就晕了过去。
……
翌日,顾家惨案震惊安州阖府,整整三十七条人命,皆是一刀毙命,无一人存活。
三十七具死尸覆上干净的白布,整整齐齐列在顾府堂前,一排又一排,端地渗人。
范晋阳踏入顾府还未走近时,只远远望见这样一个惨烈的情形,他的眼前一黑,忍不住眩晕。幸得身旁的人眼疾手快扶住了,他才没有瘫软下去。
昨夜,三言两语之下,他根本没有预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居然无一人存活,居然就这么断了所有的后路……
风声低低呼啸,轻轻泣诉,宛如一首最纯最痛的悲歌。
愣愣望着这一切,他眨了眨眼,勉强镇定问道:“顾怀丰呢?”
衙役掀开一具白布,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闭着眼,抿着唇,却依旧清冷。若是盯久了,那人好似会陡然睁开眼一般。
他的心一沉,晚山真的死了,可不知为何,他的心里根本没有意料中的畅快,反而很害怕,害怕得不能自已……
这一夜,范晋阳回府之后,仍是先去书房。
刚推开门,他就愣住了,地上散落着几块黑色珠子的碎片。他连忙上前,正要俯身去捡时,一张放大的惨白的脸跃入眼帘,他猛地被吓了一跳,忽的直起身往后避去,说时迟那时快,一只形容枯槁的手准确卡住他的脖颈。他动弹不得,呼吸不得。
眼前是个男人阴森的脸,模糊极了。
“你是谁?”
男人没有答话,泛起的黑烟之中,一个红衣身影缓缓显出身形,她披着头发,面色铁青,格外骇人,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房中唯一的活人,似要将他生吞活剥一般。
衣袂翻飞之间,她说:“桐江,杀了他!”
没有一丝温度,没有一丝情感,再多的过往都抵不过现在无尽的恨意……
作者有话要说:
☆、消亡
她的声音不如原来那样的清脆,反而跟桐江一样,很是嘶哑,而且哑得厉害,好像浑身上下都灌着风。
是的,那具百毒不侵、万年不朽的檀木身躯,已经被和尚毫不留情地给毁了。
如今的阿秀,仅仅是残存的半缕魂魄。
那一日在西郊的亭中,和尚并未立刻让她魂飞魄散。他将阿秀的三魂七魄注入黑色的镇魂珠中,铁了心要她历经七天七夜的煎熬,他要她永世不得超生!
如今,如和尚所愿,阿秀的魂魄已经被耗去一大半,现在她虚弱得只能被庇护在桐江的戾气之下——也幸亏他们戾气相通。
她见不得日头,受不得阳气,若是有以后,她只能永永远远活在暗夜中,活成一个卑微的怨魂。
“桐江,杀了他。”
阿秀披头散发,隐在浓浓黑烟戾气之下,一双眼冷冷挑着,盯着那个人,面无表情地又重复一遍,只是第一回的话里微微有些怨愤,而这一次倒是平静许多。
桐江催动内力,黑烟腾腾之间,手中劲道越发的大了,越发的狠了。
范晋阳喉咙被紧扼整个人动弹不得,他既不争辩也不求饶,只是定定望着阿秀。从那一日眼睁睁看着阿秀倒在和尚掌下,他就猜到了这一刻。不知为何,他的心忽然不可遏止的难受了。这种难受,并不是对于死亡的畏惧,而是一种钝钝的迟来的绞痛,从内心深处肆意蔓延。他闭上眼,只能承受着一切后果。
眼前一片漆黑,奇怪的是,他却看见了一个不一样的阿秀。
她站在篱笆的另外一头,头上包着寻常的头巾,手上利落地抖开洗过的衣裳,他唤了一声,她扭过头咧着嘴大笑;画面再一转,是个瓢泼的下雨天,他冲了出去,看到一个红衣嫁娘,他又唤了一声,那人回了头,却被雨帘挡住了面容……
喉头越紧,越喘不过气,他的面色便越发白了一分,眼前一幕幕荒诞的情形,便越发清晰一分。
直到白芒降临,他的神智不再清晰时,外面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
凌乱的脚步响起,范晋阳陡然睁开眼。
有人踉踉跄跄闯了进来,来人正是谢一一。看着眼前这个混乱不堪的情景,再见到范晋阳将死的模样,她吓得脸色亦白了好几分。来不及思量别的,唯一的念头就是将自己夫君救下来,一一急切央道:“阿秀,求你,别杀他。”
她望着蒙蒙黑烟下那个白到极致的红衣女子,阿秀的面容并不真切,只有一双眼寒得吓人,写满了仇恨。
“阿秀,你是来替顾大人报仇的?”一一摇着头,自言自语道:“顾大人不是他杀的,他不是这样子的!”
她说话的同时,明英自屋顶跳了下来。他本来是来看戏的,现在这样子,他实在有些不忍了,为难道:“师妹……”
所有的人都在望着阿秀,她却只盯着满脸泪水的谢一一。她轻轻眨眼,却是干涸成片。
过了许久,阿秀终于开口道:“桐江,放开他。”
桐江冷哼一声,松开了手。
“桐江,带我去看一眼他……”
言罢,滚滚黑烟之间,阿秀隐去身形。房中诸人面面相觑之际,桐江拂袖随之没了踪迹。明英看了相拥着的那二人一眼,狠狠叹气,亦拔腿追了出去。
月色下,雪白的布,苍白的脸,他阖着眼,安安静静躺在那儿,就像睡着了一样。
晚山……
暗夜里,阿秀的身影影影绰绰,宛如夜间的薄雾,轻轻低绕到他的身边。远远看着,像是落了个吻在男人的眉心。
阿秀微微仰面,环顾四周,黑黢黢的夜里,零星几点鬼火,却没有他的踪迹。
许是去投胎了,她这样想着,方觉得好受一些。
阿秀又低头仔细凝视,连眼梢下的那颗浅痣亦不放过。曾经俏皮的小和尚,如今迂腐的呆子,又成了她的一桩回忆。
他们轮回了一世又一世,唯独她被注定剩下,要永远铭记着这些过往!
阿秀再也承受不住这样的苦痛与分离的悲伤,她缓缓直起身,红衣飘摇,最后一次哀求道:“桐江,杀了我!”她的眸子温婉安宁,却又是前所未有的悲怆和倔强。
“你已经死了……”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目光撞在一起,都是冷的,其中的深意唯独对方才能明白。
黑色衣袖下,桐江紧攥着双手,用力地握住一起,对视半晌,他终在虚无之中扼住那道纤细的脖颈,“阿秀,你安心去吧,魂飞魄散其实并不可怕,他的仇我会替你接着报。”
睫毛簌簌眨着,阿秀柔顺地阖上了眼睑。
其实,她并不觉得痛苦,只是好像心上有一根弦被绷紧了,两端狠狠绞着,弦被绷到最深处,嗡的一声,就会断掉。
“桐江,你疯了不成?”
匆匆赶来的明英急得直跳脚,他上前就要将那二人分开,阿秀茫茫然睁开眸子,眼神很是涣散。她摇摇头,声音哑着,断断续续道:“明英,我早就是个……死了千年的人,如今,剩半缕魂魄……苟延残喘,你别担心……”
她还想要再说些话,面前那双手却已经扣得越来越紧。她无力地眨眨眼,倏地,一滴晶莹的泪落下来。
这是阿秀为自己流的,亦是为那个呆子流的。
她孤独地流转了千年,寻寻觅觅,费劲所有的心力,留下一堆的情债,如今,终迎来了最终的解脱……所有一切都结束了,烟消云散,生前死后,不管她欠了谁,又或者谁欠了她,阿秀都已经无力在追究。
滚滚烟尘之下,那个红色纤瘦的身影越来越飘摇,越来越黯淡,直到最后化成一道袅袅青烟,然后完全消失不见。
桐江默默收回手,藏在衣袖中,颤抖得厉害。
他盯着那缕被风吹散的青烟,失了心神,苍茫天地间,只剩下孤零零的自己了。这几百年的光阴里,他失去了朝云,现在,又亲手终结了她……
“阿秀会去转世投胎么?”明英呆呆问道。
“她去不了的……”桐江摇头,“一个三魂七魄都不完整的鬼,地府是不会收的,就算堕入轮回,也只能是入地狱道,受尽辛苦。现在魂飞魄散,反而是最好的解脱,只是这世间再不会有她了……”
“她真的没了?”
“她真的没了!”
这样残忍的话,连天边的弯钩都不忍听,它躲入云层之中,不忍看见一个生灵的消亡。
风儿轻轻吹,那道青烟支离破碎,愈发看不清楚,似乎和天际融为了一体。明英低垂着眼,呜呜咽咽哭了出来。
“来晚一步,竟没能送阿秀最后一程……”天边传来一声叹息。
明英抬头,一个道士打扮的人踏剑荡了过来,他手里提着一盏灯,另一只手在空中随意点了一下,“师父!”
云阳子缓缓飘下,那盏灯忽明忽暗,他护在怀中,以掌心相抵,在跃动的火苗之外又拢上一层朦胧的纱。
“师父,你这是?”
“我要送阿秀入轮回,重回人道。”
桐江闻言,身子一震,“你能?阿秀就算不灰飞烟灭,她的魂魄也不完整……”
“所以,我得先去寻一个人。”
“谁?”明英和桐江齐齐叫道。
云阳子淡淡瞥了地上那具死尸一眼,抬手一指:“就是他。”
“他?”
“他不是死了么?”
……
作者有话要说:
☆、结局
顾怀丰睁开眼的时候,四周很暗,偶尔有水声滴滴答答,阴冷又潮湿。他深感不可思议,明明前一刻还在乌樟树下,现在是……在哪儿?
他半撑着翻坐起来,掌下所及之处冰凉极了,指腹摩挲仔细辨别,他猜,也许是石头一样的东西。脖颈后头酸痛得厉害,他一边揉摁着,一边借着微光环顾打量。募得,他被吓了一大跳,连忙往旁边避去。
随着他的挪开,顾怀丰先前躺着的那处底下散发出幽幽绿绿的光,一个面色苍白的死人正安静地躺在他身下。
原来,他竟躺在一处玉石棺上面!
顾怀丰瞬间头皮发麻,蹭的跳下来。遍寻出路未果,他只得又强忍着内心翻涌的阵阵恶心,回到石棺处,抻着脖子往死人脸上瞥了一眼。
玉石棺下那人是个年轻公子,头发束髻,面容安详,唯独脸色惨白又泛着淡淡的莹绿,猛然瞧过去,实在是说不出的骇人。
他静静看着,只听后面传来幽怨的女声:“你醒了?”
顾怀丰又被唬了一跳,他猛然回身,就见一个白色身影轻轻飘在半空中,凄凄惨惨的一张脸正好搁在他跟前,他被吓得往回退了半步,正好抵在石棺处,“你是?”
“我是枚烟。”
“梅烟?”
枚烟不答,只冷冷盯着他,或者说,盯着他胸膛内跳动的某一处,期盼着她寻了几年的一个奇迹,可是不知为何,许是相处了一段日子,了解了顾怀丰的为人,她有些不忍下手,故此才踌躇至今。
“你就是阿秀提过的那个附身女鬼?”顾怀丰也不害怕,他颦着眉似乎思量着什么,少顷,忽然呓语道:“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没想到你这个迂腐呆子,倒是听得进去她的话!”枚烟轻笑,“去年秋日的一个夜里,我来取你性命,就是她救的你。你忘了不成?那小丫头为了你,可是连千年的修为都搭了进去,可惜啊……你竟都忘了?”
经她如此一提,有些模糊的画面浮现在脑海,他和她躲在青布油伞下,依偎在一起,四周青芒大盛;他立在长街上,猛然回头,就见到阿秀流了血泪……他再继续往下想去,头却隐隐作痛,顾怀丰扶额,很是不解。
“难道不是梦里的事?”
“你觉得呢?”
想到阿秀的种种厉害之处,顾怀丰猜到某个可能性,他心底一震,喃喃道:“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我竟……一直以为是做梦呢!真是糊涂,该死!”
枚烟笑了,“你确实该死了,若不是我需要你活着来救一个人,你早已经是别人的刀下亡魂。”
刀下亡魂?
顾怀丰又被惊到了,他连忙问是何事。
枚烟三言两语将那夜杀戮之事说了,末了,她重重叹息:“除你之外,顾府三十六条人命无一人活着,当然,我随便杀了个人变成你的模样,所以,外面的人现在都当你已经死了……不过,确实快了……”她咬牙切齿地,似乎在坚定自己的信念。说罢,枚烟飘了上前,张开利爪,直取他的心脏。
顾怀丰仍沉浸在悲恸里,他猛然抬头盯着枚烟,眸子泛红,唇角微颤,双手近攥着,颤抖着确认道:“你是说我们顾府三十六条人命皆没了?”他的眼神锐利成一把出鞘的剑,像是个牢笼中的困兽,枚烟一时滞住,下意识地点点头。
他又问:“你现在要杀了我,救玉石棺里这个人?”
枚烟仍是点头,正当她犹豫该何时下手时,对面那人央道:“枚烟,放我走,待我报了仇,自会回来为你救人。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我绝不食言。”
“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怎么报仇?还不如你将命给了我,我来替你报仇雪恨。”
被戳中软肋,顾怀丰一时无言以对,枚烟又道:“何况,我知道你必然有所憎恨,去的不甘不愿,所以,就在刚才,那些屠戮顾府的那帮子黑衣人已被我尽数杀尽……”
顾怀丰愣住,他的悲愤方才到达了极致,此刻陡然听到已经报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