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知道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温特说。
“啊!和您大有关系,我的叔叔,我完全可以肯定这一点,您马上便会同意我的看法的,”他带着微笑说道,这种微笑使得听话的对方毛骨悚然。“我第一次在伦敦去您家的时候是想问您我的财产怎么样了;第二次来见您,是为了问您是什么事情玷污了我的姓氏。这一次我来找您,是要提一个比那些问题更加可怕的问题,是要像上帝对人类第一个杀人凶手说的那样,‘该隐,你对你的弟弟亚伯怎么样啦?380’对您说:勋爵,您对您的嫂嫂怎么样啦?您的嫂嫂,就是我的母亲。”
在对方烧着怒火的眼睛逼视下,温特向后退。
“您的母亲?”他说。
“对,我的母亲,勋爵,”年轻人狠狠地点点头,回答说。
温特竭力克制注自己,他回想着那些往事,好增添新的仇恨。他大声说道:
“您要寻找她的下落,坏蛋,您去地狱打听吧,也许地狱会回答您的。”
年轻人走进房间,一直走到温特勋爵跟前,他面对面地叉起胳臂。
“我已经问过贝顿的刽子手,”摩尔东特说,他声音低沉,脸色因为痛苦和愤怒变得苍白,“贝顿的刽子手回答了我提的问题。”
温特仿佛遭到了雷击一样,倒在一把椅子上,他想说话却说不出来。
“是不是这样?”年轻人继续说,“有了那句话,一切都清楚了,有了那把钥匙,深渊也打开了。我的母亲继承了她丈夫的财产,您就杀死了我的母亲!我的姓氏应该让我得到我的父亲的遗产,您就不许我再姓原来的姓,接着,您取消我的姓氏的同时,霸占了我的财产。您不认我这个侄子,我现在不再惊奇了,您拒绝认我,我也不再惊奇了。一个人掠夺了别人的财产,再叫那个失去财产、一贫如洗的人侄子是不妥当的;一个人做了杀人凶手,再叫那个因此成为孤儿的人侄子是不妥当的!”
这几句话产生的反应却和摩尔东特预料的完全相反,温特想起米莱狄那个恶魔的所作所为,他就显得十分冷静而又严肃,站了起来,用他的严厉的目光压住了年轻人的狂热的目光。
“先生,您想进一步了解这个可怕的秘密吗?”温特说。“好吧!……您要知道,您今天刚刚问到我的那个女人是怎么样的人,这个女人非常可能亲手毒死了我的哥哥,为了想得到我的财产,她竟想杀死我,这些我都有确凿证据。您对这个有什么说的?”
“我要说她是我的母亲!”
“她鼓动一个原来是很正直,善良和纯洁的人用匕首刺死不幸的白金汉公爵381。对这件我有确凿证据的罪行,您有什么说的?”
“她是我的母亲!”
“回到法国以后,她在贝顿的圣衣会女修道院里毒死了她的一个仇敌热爱的年轻妇人382。这件罪行难道还不能使您信服惩罚是公道的吗?这件罪行,我也有确凿证据。”
“她是我的母亲!”年轻人叫道,他这三声叫唤,一次比一次有力。
“总之,她一再杀人,腐化堕落,神人共愤,还像一头嗜血的豹那样危险,最后她死在那些她曾经给他们带来悲痛的人的手中,那些人可从来也没有伤害过她一根毛发,她遇到了她的可怕的罪行召来的审判官。您见到的那个刽子手,把什么都告诉给了您的刽子手,如果他真的对您说了全部经过,他一定也会对您说,他在她身上报了他的受尽羞辱和自杀身死的哥哥的仇以后,如何高兴得全身颤抖。这是一个邪恶的女人,与人通奸的妻子,毫无人性的姊妹,杀人犯,下毒犯,所有认识她的人都憎恨她,所有接待她的国家都厌恶她,她为天地所不容,死有余辜,这个女人就是这样。”
摩尔东特克制不住,喉咙里不禁发出呜咽声,苍白的脸变得通红。他握紧拳头,满险是汗,头发像哈姆雷特383一样竖了起来。他狂怒地叫着说:
“先生,闭上您的嘴!她是我的母亲。她的放荡的行为,我不知道,她做的坏事,我不知道,她犯的罪行,我也不知道!我所知道的,就是我有过一个母亲,就是有五个人联合起来对付一个女人,趁着黑夜,偷偷地,悄悄地杀死了她,就像一批心狠手辣而一又胆小如鼠的家伙干的事!我所知道的,就是您也是其中的一个,先生;就是您也是其中的一个,我的叔叔,就是当时您和其余的人一样说,而且嗓门比他们还大:‘她应该死!’好,我现在警告您,您听好我说的话,它会牢牢地印在您的头脸里,叫您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次的谋杀夺走了我的一切,这一次的谋杀使我丧失了我的姓氏,这一次的谋杀使我一贫如洗,这一次的谋杀害得我堕落,变得凶恶无情,我首先要找您算帐,然后再找您的那几个同谋算帐,我以后会认得他们的。”
摩尔东特双眼发出仇恨的光芒,嘴边全是白沫,伸出拳头,又向温特跨前一步,这一步显得气势汹汹,咄咄逼人。
温特把手按在他的剑上,露出一个出生入死三十年之久的人才有的那种笑容,说:
“先生,您想杀我吗?那好,我倒可以认您是我的侄子了,因为您确实是您母亲的儿子。”
“不,”摩尔东特竭力放松脸上绷紧的神经和全身紧张的肌肉,恢复了原样,说,“不,至少现在我不杀您,因为杀了您我就找不到另外那几个人了。可是,等我认得他们以后,先生,您发抖吧,我已经手刃了贝顿的刽子手,我杀他的时候是毫不怜悯、毫不宽恕的,而他却是你们中间罪最轻的一个。”
说完这些话,年轻人走出房门,放轻脚步走下楼去,好不让人察觉。接着,在下面的楼梯平台上,他在托尼面前走过去,托尼正俯在栏杆上,等着他的主人一有叫声,就上楼去主人身边。
可是温特没有叫人。他已经精疲力竭,站在那儿,侧耳细听,当他听到马蹄声由近到远的时候,他这才倒在椅子上,说道:
“我的上帝!我感谢您,因为幸而他只认识我一个人。”
'注'
378 马雷区,是巴黎一个旧区名。
379 堂璜为西班牙一著名荒淫无耻的贵族,调戏总督一受封骑士之女,不遂,竟刺死总督。一次他路过总督墓前,戏邀总督塑像赴宴。总督塑像果去,雷电交加,大地裂开,堂璜堕入地狱。据此故事莫里哀曾写成剧本,莫扎特写成歌剧。
380 该隐,《圣经》故事中人类始祖亚当长子,因妒忌其弟亚伯,将他杀死。
381 见《三个火枪手》下册,米莱狄在英国被捕后,用花言七语,迷惑负责看守她的费尔顿,最后费尔顿竟中计,在她指使下杀死了白金汉公爵。
382 见《三个火枪手》下册,米莱狄毒死了达尔大尼央所爱的波那雪太太。
383 哈姆雷特,是莎士比亚著名悲剧《哈姆雷特》中的主人公,丹麦王子,其父为其叔害死,一心想报仇。
第四十三章 父子情深
在温特勋爵那儿发生这件可怕的事情的时候,阿多斯正坐在他的房间的窗旁,听着拉乌尔对他讲出门遇到的许多意外事件和战役中的详细情况。阿多斯臂肘支在桌子上,双手托着前倾的脑袭,仿佛在用眼睛和耳朵一起听。
听到叙述那些十分新鲜纯真的激动的感受,这位贵族的漂亮高贵的脸上露出无比幸福的神情。拉乌尔的充满青春活力的嗓音,充满美好的感情,就像悦耳的音乐一样。阿多斯听着听着,忘记了过去岁月中的不幸,也不再想到未来日子里会出现的阴云。他心爱的孩子的回来,仿佛使他的忧虑都变成了希望。阿多斯感到幸福,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
“布拉热洛纳,您参加这次大战役了吗?”从前的火枪手问。
“是的,先生。”
“您是说,战斗很激烈?”
“大亲王先生亲自冲锋了十一次。”
“他是一位伟大的军人,布拉热洛纳。”
“先生,他是一位英雄,我每时每刻都注视着他。啊!先生,叫做孔代,有这样一个好名字,真是了不起!”
“他镇静而又精神,对不对?”
“他像在阅兵时一样镇静,像在游乐会中一样精神,我们用平常走路的步子走近敌人,我们被禁止首先开枪。我们向西班牙人走去,他们待在一处高地上,短筒火枪贴着大腿。走到距离他们三十步远的地方,亲王转身对他的士兵说:‘孩子们,你们将要遭到一场猛烈的射击,可是,接下来,请放心,你们就可以把这些人全部打垮。’当时四下一片寂静,他让朋友和敌人都能听见他说的这几句话。接着,他高举起剑,喊道:‘吹进攻号!’”
“太好了,太好了!……一有机会,您也会这样做的,拉乌尔,对不对?”
“先生,我恐怕做不到,因为我觉得这样的行动太杰出太伟大了。当我们走到离敌人二十步远的时候,我们看到那些短筒火枪都垂下了枪口,就像长长的一根发光的线,是太阳照得枪筒闪闪发亮。‘慢步走,孩子们,慢步走,’亲王命令说,‘时间到啦。’”
“当时您害怕吗,拉乌尔?”伯爵问。
“是的,先生,”年轻人天真地回答说,“我觉着心里一阵冰凉,我一听到敌人的行列中发出用西班牙语说的‘开枪’的命令,就紧闭双眼,只想到了您。”
“真是这样吗,拉乌尔?”阿多斯紧紧握住他的手说。
“真是这样,先生。就在这时候,响起了一阵巨大的响声,仿佛地狱打开了似的,没有给打死的人感到烈焰的热气。我重新张开眼睛,很奇怪自己没有死,甚至也没有受伤,我们队伍中有三分之一的人躺在地上了,手脚受了伤,全身是血。这时候,我看到了亲王的眼睛,我便只想到了一件事,就是他在看着我。我使劲催马快奔,一直冲到敌军的队伍当中。”
“亲王对您满意吗?”
“先生,至少他是对我这样说的。他派我护送夏蒂荣先生回巴黎,夏蒂荣先生特地来向王后禀告胜利消息,并且带回缴获的敌人军旗。亲王对我说:‘去吧,敌人在半个月里是无法重新聚集起队伍来的。在这段时间里,我不需要您在身边。您去拥抱您爱的和爱您的人吧,您去对我的姊姊隆格维尔夫人说,她把您推荐给我,我谢谢她赠送给我的这件礼物。’这样我回来了,先生,”拉乌尔带着无限的深情,望着伯爵微笑,说,“因为我想,您一定很高兴再看到我的。”
阿多斯把年轻人拉到跟前,亲他的前额,就像亲一个少女一样。
“这样,”他说,“您有了良好的开端啦,拉乌尔,您有公爵做您的朋友,有一位法国元帅做您的保护人,有一位王族做您的统帅,就在您回到巴黎的同一天当中,您受到了两位王后的接见。对一个刚刚进入社会的青年来说,这简直太美妙了。”
“啊,先生!”拉乌尔忽然说道,“您使我想起一件我忘记了的事,因为我急于对您讲我打仗的事情所以忘记告诉您。’在英国王后那儿有一位贵族,听到我说到您的名字的时候,他又惊又喜地叫了一声;他自称是您的一位朋友,问我您的住址,就要来看您。”
“他叫什么名字?”
“先生,我不敢问他,可是,虽然他举止文雅,但是听他的口音,我认为他是英国人。”
阿多斯“啊”了一声。
他低下头,好像在回想什么。后来,他抬起头的时候,突然看见一个人站在半开的门口,亲切地望着他。
“温特勋爵!”伯爵感到意外地叫起来。
“阿多斯!我的朋友!”
两个贵族互相拥抱了好一会,接着,阿多斯握住温特的手,望着他说道:
“勋爵,您怎么啦?您是这样忧愁,而我是这样快活。”
“是的,亲爱的朋友,这是真的;我甚至还要说,看见了您,更加重了我的不安。”
温特向四周望了望,好像在找一个能单独说话的地方。拉乌尔知道两个朋友想好好谈谈,就很自然地走了出去。
“瞧,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阿多斯说,“那么我们就谈谈您的事吧。”
“趁只有我们两人,我们来谈谈我们的事,”温特勋爵回答说。“他在这儿。”
“谁?”
“米莱狄的儿子。”
阿多斯听到这个女人的名字又一次大感意外,这个名字如同一个给人带来厄运的回声一样总在追逐着他。他微微皱了皱眉头,犹豫了片刻,然后用平静的声音说:
“我已经知道了。”
“您已经知道了?”
“是的。格力磨在贝顿去阿腊斯的路上遇到过他,他快马奔回来告诉我这个人出现了。”
“格力磨认得他?”
“不认得,可是格力磨看到一个躺在床上的垂危的人,这个人认识他。”
“是贝顿的刽子手!”温特叫起来。
“您知道这件事了?”阿多斯惊奇地说。
“他刚刚离开我,”温特回答道,“他全告诉我了。啊!我的朋友,多么可怕的场面!我们当时把孩子同母亲一起收拾掉就好了!”
阿多斯和所有品质高尚的人一样,不愿意把自己不快的情绪影响别人,相反,他总是把这些情绪压到内心里,并且给别人带来希望和安慰。他心中萌生的个人的痛苦,在别人面前,仿佛也转化成了快乐。
“有什么担心的?”他说,开始时他本能感到的恐惧,经过一番思考,现在已经消失了,“难道我们不会自卫吗?难道这个年轻人是职业杀人者,胆大妄为的凶手不成?他在狂怒之下,可以杀死贝顿的刽子手,可是,现在他的怒气已经因为报了仇平息了。”
温特露出一丝苦笑,摇了摇头,说 “您不再知道他是什么血统了吗?”
“哎!”阿多斯也想微微笑一笑说道,“到了第二代,这个血统可能已经失去了它的残酷的本性。况且,朋友,上天事先告诉了我们,要我们小心提防。我们眼前只有安心等待。等待吧。不过,就像我一开始对您说的,谈谈您的事情。是什么事促使您到巴黎来的?”
“一些重要的事,以后您会明白的。可是,我在英国王后那儿听说达尔大尼央先生是马萨林手下的人了我的朋友,请原谅我的坦率,我不憎恨红衣主教,也不指责他,您的意见在我看来总是令人尊敬的,您会不会或许也是他的人?”
“达尔大尼央先生是个在职的军人,”阿多斯说,“他是军人,他就得服从目前法定的政权。达尔大尼央先生没有什么钱,需要依靠他做副队长的收入维持生活。勋爵,像您这样的百万富翁在法国是极少的。”
“天哪!”温特说,“我今天和他一样穷,或许比他还要穷。不过,还是再谈谈您吧。”
“那好,您是想知道我是不是马萨林的人吧?不是,完全不是。勋爵,请您也原谅我的坦率。”
温特站了起来,紧紧拥抱阿多斯。
“伯爵,谢谢您,”他说,“谢谢您告诉我这件叫人高兴的事情。您瞧,我多么快活,仿佛变得年轻了。啊!您不是马萨林的人,您不是!太好啦!况且,也不可能有这样的事。不过,请您再一次原谅我,请何,您是自由的吗?”
“您说的自由是什么意思?”
“我想说,您有没有结婚了?”
“啊!是说这个,没有,我没有结婚,”阿多斯微笑着说。
“那个英俊、文雅、优美的青年……”
“那是我抚养的孩子,他甚至不知道他的亲生父亲是谁。”
“真太好了。阿多斯,您始终是这样高尚大度。”
“请说吧,勋爵,您对我有什么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