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她的丈夫,在他没有动手之前,他并没有什么罪过,难道为了赵源的安全,她就可以忍心害他性命?
百般纠结之下,牧云神情恍惚地望向旁边的赵汶。赵汶似乎正在发呆,然而她却发现,在和她视线相对的那一瞬间,他的眼里也曾经闪过一点点罕见的温柔,就像划过阴沉夜幕的那一道流星,奇异而瑰丽。
然而,这种光芒很快消失了,他又恢复了习惯性的淡漠表情,对她说道:“明天大哥就要亲征颍川了,我也要随征,你待会儿去帮我收拾收拾行装,大约两三个月我就能回来了。”
“哦?你们两个都要去吗?”
“是的,大哥说此战干系重大,多一个人去,军心更稳定一分。”
她知道颍川那边的变故。慕容绍宗和刘丰生的死讯传到邺城之后,朝野震动,人人无不哀惋,这些日子来从赵氏兄弟们的言语神色之间,她就能隐约猜出眼下的人心惶惶。主帅和副帅一起意外阵亡,对前线已经苦战将近一年的大军可以说是灾难性的打击。而原本即将看到胜利曙光的战局,也随之充满了变数。眼下,朝中再也找不出一个威望能力更胜慕容绍宗的人了,只有赵源亲自出征,以国家实际统治者的身份统摄三军,才可以挽救败局,赢取最后的胜利。
因此,她继续问道:“那么你们这一次打算带多少援兵去?”
“颍川前线原本有十万,这一年来折损了三万,又陆续补充了四万人马。这一次大哥已经调集了共十一万步骑,水陆并进,待颍川合兵之后,总数在二十二万,此战志在必得。”
牧云“哦”了一声,点了点头,不再多问了。因为她隐约明白赵源的打算了。
既然这一次他索性起倾国之兵西征,京城中自然没有人能调集可以与之匹敌的军队与他抗衡了。以往赵汶一向留守京城,从不随军出征。这一次赵源把他带上,大概也有激励士气的目的,以显示赵氏兄弟在军国大事上义不容辞的决心。然而另一个深层原因,却应该是将他留在身边亲自监督着,以免他在京城图谋不轨。
因此,牧云略略放心了,于是点头答应:“那好,我这就回去替你准备。等到颍川时,正好赶上盛夏酷暑,那边又早已成了一片泽国,你们都要小心些,既不要中了热毒,又不可染了病疫。”
这一次,赵源倒是赶在赵汶回答之前,笑道:“你不用怕,若三军主帅都不安全,那还了得?当年曹操兵败赤壁,苻坚兵败淝水,还不是安然无恙地逃回,也没见哪个丢了性命的。”
赵汶的脸色变了,提醒道:“大哥,出征之前切忌言败。”
“呵呵,我说着玩的,这一次,咱们赢定了。”他抱着孝瓘,自信满满地说道:“我国虽国富兵强,然而这十来年里历次西征,胜少败多,难免令人志气沮丧。我继任以来,还未曾胜过伪魏。王思政是黑獭手下首屈一指的大将,这一次我若能将他彻底击败,必能扭转局面,令黑獭不敢东犯。将来西征,就容易多了。”
孝瓘对这些军事话题颇感兴趣,他听得两眼放光,连连点头,“嗯,我相信大伯一定会打一个大大的胜仗的。只可惜你们不让我去,否则我还可以开开眼界,看你们如何上阵杀敌!”
赵源的心情非常好,他颇为宠溺地望着小侄儿,戏谑道:“我把那位王大将军捉来京城,教你用兵之策,如何?”
“真的吗?那真是太好啦!侄儿也想像你们一样,驰骋沙场,为国建功。”
“放心,要不了多少年就可以了。也许统一天下的目标,就将在你的手里实现了。”
日近黄昏时,孝瓘玩累了,依偎在他的坏里,枕着他的臂弯,甜甜地睡着了。长长的睫毛在眼底遮住一点淡淡的阴影,五官更是精致可爱,有如粉雕玉琢一般,让人瞧了就忍不住想要亲吻。
她以前盼望着他快快长大,像他的亲生父亲一样聪明俊美,才华横溢。可是,她现在忽然又不想看他长大了。像现在这样多好,无忧无虑,虽简单却又拥有着最纯粹的快乐和幸福。被人保护着,不怕受到伤害。
赵源有些恋恋不舍地看了孝瓘一眼,告辞道:“天色已晚,明日拂晓就要启程,我就不多逗留了。开拔前,天子和百官要前往东郊给我们践行,需五更时分起身,你须提醒着他,别睡过头误了时辰。”说着,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将熟睡中的孩子交给了牧云。
赵汶起身正色道:“如此军国大事,我万万不敢耽误,还望大哥放心。”接着,对妻子吩咐道:“你代我送送大哥吧。”
很显然,他是在故意给两人单独说话的机会。牧云略一迟疑,还是答应了。
她抱着孩子,一路送他出了几道院门,直到接近府门时,两人的脚步越来越慢了。此时夕阳西下,灿烂辉煌的余晖洒落在脚下的地面,洁白的院墙,灰色的廊檐上。好像揉碎了的金粉,给周围的一切景物都镀上了一层分外美丽的辉华。
她和他一路默默无语,仿佛千言万语凝聚在心头,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说起。脚下的路途并不漫长,却隐隐有些举步维艰的感觉了。
终于,他停下脚步,转过头来:“好了,别送了,就到这里吧。”
牧云只是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他,并不说话。
夕阳落山,接下来的,就将是一个漫长漆黑的夜晚了。这样的夜晚,危险莫测,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然而夜幕终将降临,再长的道路也终将走到尽头的,即使再多逃避,再不情愿,人终究还是要面对最残酷的现实。在即将到来的决战之前,她和他能成为胜者吗?
缕缕清风吹拂而来,掀动起他绯红色的衣袂,连他那双深蓝色的眼睛,也微微迷离起来。肤白胜雪,丰姿绝代,整个人好似从天上而来,又将乘风归去一般。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恍恍惚惚地抓住了他迎风飘飞的衣袖,“阿源……”
一瞬间,视线竟然模糊起来。好像他只是当年在溪水中的那个倒影,纵是风情无限,却是她所无法真实拥有的。只会顺着东流之水一并逝去,永远不再西顾。
如今,他以齐王、相国之尊,入朝不趋,参拜不名,剑履上殿,若此役大胜,凯旋之时只怕要加九锡之礼,进而行尧舜之事了。只不过看着眼□着朝服的他,她的心中充满着不可预知的恐惧。她突然不敢想以后了,只情愿时光倒流,他还是当年那个衣衫褴褛的少年。
是的,权利和荣耀不过是过眼烟云,只要好好地活着,就足够了。
“你哭什么?”赵源抬手抹掉了她刚刚涌出的泪水,又低头朝孝瓘的小脸上望了望,“你看,都掉到咱们儿子的脸上了,也不怕弄醒了他。”
牧云并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用朦胧的泪眼望着他,“你我从当年相遇,到现在,已经过去十五年了吧?”
“是啊,那一年我十四岁,你十一岁。时间过得真快,咱们的儿子都快长大了。”
“答应我,你一定要赢,一定要一万个小心。我们还有第二个十五年,第三个十五年……”
赵源似乎为她的恐慌感到颇为好笑,却为了安慰她,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认真道:“你放心,为了你和儿子,我绝不会失败的。这边的事情,我都安排好了。我不在的时候,阿演会代我保护你们的。你放心等我回来就是。”
“嗯。”
“有什么事就派人送信给我——在我心中,你比江山社稷还要重上三分;为了你,我什么都肯做。”说着,他伸出双手,轻轻地捧起她的脸庞,凑近,在她的唇上落下温热的吻。这一吻很长,缠绵风流,情深无限。
最后,他又在孝瓘的小手上亲了一下,理了理孩子耳畔稍显凌乱的发丝,“我走了。”说罢,转身快步离去了。
牧云在原地怔了片刻,等他的背影在转角处消失,突然鬼使神差地抱着孩子追赶着他的脚步,远远地跟着他。一路跟到他出了府门,她不敢再追,只能躲在门后痴痴地望着。
直到目送着他上了马车,身影隐没在车门之内,在众多侍卫的护送之下,车轮辚辚,彻底远去。她这才在心中默默地念了一句:“愿天无霜雪,梧子解千年。”
194
194、柏堂 。。。
六月初,烈日炎炎,一连半个月没有下过一滴雨了。连徐徐拂过的微风都是暖的,即使穿得再少,也总难免汗流浃背,酷热难当。
牧云早上时候出发去城外的妙胜寺烧香祈福,希望保佑此时正在颍川前线与西魏军鏖战的赵源能够平平安安的归来,希望东魏军能够大获全胜,收复颍川全境。
这些日子来,她经常心烦意乱,右眼皮也跳了好几次,甚至还做过噩梦,吓得一身冷汗地醒来。赵源倒是写过一封信给她,说他在前线一切都好,叫她不必挂念。然而他越是如此云淡风轻,她就越是担心他放松警惕,出什么事情,万般无奈之下,除了在回信中百般叮嘱,她也只能到寺庙里烧香求平安这一途了。
等回到城中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天气没那么炎热了,她好久没有出门,这一次难得有机会出来一趟,又没有谁来限制她的人身自由,因此她准备在街上逛一逛,散散心。
在经过北城里一处颇为幽静,少有人家的近郊时,她通过敞开的窗子,遥遥地望见了绿树掩映中的一段围墙。那是一座占地颇广的大宅,即使马车走了很长一段路,围墙还一直延续下去,并没有看到尽头。隐隐约约地,还能看到大宅里高高的假山和楼阁,虽不甚豪华,却颇为雅致。
她觉得这个宅子有点熟悉,自己好像来过。略略一想,大致明白了。似乎,赵源将她偷偷带去幽会的地方,就是这座宅子。
莫名其妙地,她突然很想进去瞧瞧,看看这个留下两人曾经不少欢声笑语的地方。
奇怪的是,这里虽然是座别院,可出来迎接她的却是个官员,面孔有点熟悉,应该是在宴会上见到过的。面对她询问的目光,那人自报了姓名和职位,原来他是散都督,库直王师罗。赵源出征前,安排他在这里负责值守和管理日常事务。
在他的一路引领下,牧云将这座庞大宅子里主要建筑参观了一遍,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的功夫才看了个彻底。
令她颇为喜欢的是,有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从宅子里蜿蜒而过,静静地流淌着。阳光洒落在河面上,好似粼粼波动的碎金。而旁边的屋舍并不大,苔痕攀上石阶,落地的窗口前竹帘低垂。朴实无华,风格别致,远离市井喧嚣,京都繁华,颇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意味。
“这座宅子是什么时候修起来的,叫什么?”她走上台阶,推开屋门,向里面望了望,然后问道。
“回夫人的话,今年年初刚刚建好,叫做‘东柏堂’。”王师罗站在台阶下,恭恭敬敬地回答。
“大将军经常来这里吗,是一个人,还是跟其他人一起过来?”
“下官是上个月刚刚调到这里的,大将军随后领兵出征了,再没回来过。所以下官对此不甚清楚。”
“哦,”牧云点点头,对他吩咐道:“我自己进去看看就是了,大人不必继续陪同。”
“是。”王师罗在离开之前,留下几名小厮在这里等待吩咐。
她进入房间之后,在外厅里的大床上坐下休息,顺便打量起室内的摆设。
比起赵源那富丽堂皇的大将军府,这里要清净优雅了许多。地上铺着清凉的苇席,墙壁上也悬挂了名家书画,还有赵源很喜欢弹的胡琵琶。床上的小案上横放了一张五弦琴,上面干干净净的,一尘不染,看来即使他平日不来这边,这里的奴仆们也不敢有丝毫的松懈,一样整理清洁得井井有条。
牧云随手拨弄起眼前的琴弦,只觉得音色上佳,是难得的好琴,忍不住弹了一支简单的曲子。
这时候,几名侍女轻手轻脚地进入室内,给她送上酪浆和新鲜瓜果,并且询问她是否要留在这里用晚膳。
因为天气炎热,她从早上到现在并没有吃过东西。本来想回府之后用晚饭的,不过这里的环境实在不错,令她很有多留一阵的想法,因此她点了点头,同意了。
先上来的是极新鲜的鱼脍,一片片薄若蝉翼的鱼片和贝肉被冰块镇着,摆出漂亮的图案,放在硕大的托盘里。接下来是几道看起来颇为清爽精致的南朝菜肴,由厨奴们捧着托盘送来,到门□给侍女,再由侍女逐一呈上。
牧云吃到一半的时候,渐渐有点胃口不适的感觉,很奇怪,好像有点犯恶心。她刚刚放下银著,端起酪浆正要喝时,突然一眼望见侍女端着一大盘分割好的蒸豚,一种强烈的油腻味随即扑鼻而来。她顿时胃中翻腾,刚刚放下碗,就忍不住一转头呕吐出来。
侍女大吃一惊,手忙手乱地上前伺候。一口呕出之后,再也抑制不住,不等侍女找来铜盂,她又接着呕了好几次。直到吐到连黄水都出来了,这才勉强作罢。
几名侍女好一番忙活,收拾地上的残局,伺候她洗手洗脸漱口。不一会儿,一名监厨匆匆赶来,先是低声询问了这里发生了什么事,然后赶忙到她面前跪地叩头,忙不迭地请罪。
“小人罪该万死,罪该万死!敢问是哪道菜吃得不舒服,小人定然重重惩处相关人等!”
牧云在呕吐过后,仍然觉得颇有恶心反胃的感觉,再看到任何食物都很不舒服。她怀疑这是自己的问题,故而懒得追究厨房的责任,于是摆了摆手,表示自己并不怪罪。
监厨仍然不敢怠慢,将六名过手菜肴的厨奴全部叫到院子里,接着令人将他们全部鞭打,以示范惩戒。
听着院内噼噼啪啪的鞭打声,以及厨奴们此起彼伏的惨叫痛呼声,牧云不免于心不忍,加上兴致索然,她起身离开了。
在经过院子里时,她看了看几个受刑者脊背上血淋淋的伤口,忍不住制止了,“行了,又不是他们的错,不要再打了。”
监厨见她的确无意追究,也就顺坡下驴,先是恶骂他们几句,然后喝令他们叩头谢恩。
她本打算直接离去的,可眼角的余光却感觉到,似乎有一道视线正盯着她。下意识地回头一看,恰好与其中一名厨奴四目相对了。
那人之前似乎在偷偷地窥望她,现在见她注意到了自己,愣怔片刻,赶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此人相貌普通,双手粗糙,身形倒是比旁边几个人略彪悍些,看相貌应该是个汉人。
监厨见状,立即上前,冲他受了伤的脊背狠踹两脚,骂道:“你这个下贱苍头,也敢窥望夫人容颜,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厨奴不敢呼痛,只得连连叩头告饶。
“狗奴,一点记性都没有。上次挨打到现在不到两个月,居然忘得干干净净,你是吃/屎长大的吧?”监奴一面拳打脚踢,一面恶狠狠地责骂着。
“怎么回事?”牧云疑惑道。
监奴停止拳脚,恭恭敬敬地面向她回答:“一个多月前,大将军在这里独自住了几日。一次用膳时,被鱼羹里的刺卡了喉咙,费了好大力气才弄出来。查到是这个南蛮狗奴挑鱼刺时没挑干净,就赏了他五十大板。以后小人再不敢让他接触食材,只用他在厨房烧火劈柴刷锅。”
“既然惹恼过大将军,为什么不索性撵出去呢?”
“回夫人的话,这狗奴是前年寒山一战后从南梁俘来的奴隶,若放掉只怕要逃回南梁,泄露我国消息。大将军既没吩咐杀他,小人也就不敢擅自做主了。”
牧云对此没有什么兴趣,也就没有多想,吩咐了一句,“行了,放他们回去吧,别打了。”随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