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家,大伯不是来晋阳了吗,为什么从正月十五到现在都好几天了,他都不来探望儿子呢?”院子里,百无聊赖的小孝瓘摇着牧云的手,神情失落地问道。
牧云正在为赵源的事情愁眉不展,这两天来她多次去打探消息,也没什么结果,赵雍更是拒绝见她。又不知道赵演那边有没有什么眉目,因此烦恼不已。眼下儿子问起赵源,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孝瓘虽是个五岁幼童,却已经懂得看人眼色了。他歪着小脑袋打量着母亲,关切道:“家家,您是不是不高兴了,儿子看您这两天脸色不好。”
“没有不高兴,你想多了。”牧云当然不能把赵源倒霉了的事情告诉儿子,只能漫不经心地敷衍着。
“是不是大伯说话不算话,没来探望咱们,所以您在生大伯的气?”他用胖乎乎的小手摸了摸牧云的额头,将她眉头中间的皱痕抚平,然后颇为懂事地安慰着她,“那……儿子不要见大伯了好不好?家家别再为这个事情生气了,听别人说,女人经常生气会变老的,儿子不要您变老。儿子要您永远像现在这样,漂漂亮亮的。”
牧云被儿子幼稚纯真的言语逗笑了,她将儿子抱到膝头上,充满怜爱地理了理他鬓边散落下来的发丝。他的头发和她一样,浓密乌黑,微微卷曲,配合着粉雕玉琢的小脸蛋,一双明亮灵动的大眼睛,漂亮得像个女娃娃。
“孩子话,人都是有生老病死的,我怎么会一直年轻?等到老了,一样白发苍苍,满脸皱纹。”
孝瓘摇了摇头,极认真地说道:“家家是不会老的,永远永远也不会。儿子也不要家家死,儿子要家家一直像现在这样,陪在儿子身边。”
说话间,他朝她怀里偎了偎,然后将面孔贴在她白皙丰腴的胸脯上,小手探进深深的乳 沟中,兴致勃勃地摸着。大概是手感太好了,他张开五指,一下下地抓捏着,好像在玩最有趣的玩具。
这举动令她似曾相识,很快想起来了,赵源最喜欢这样对她动手动脚的。这种登徒子行径,果然是父子相传。
牧云被他摸得胸前一阵酥 痒,不由得缩了缩身子,将他的小手从自己的亵衣中拽出,轻轻打了两下,“都五岁了,早断奶了,还好意思伸手就摸,跟你那个色鬼兄兄一样!”
刚刚说完,她就意识到自己说走嘴了,不由得有些尴尬。
孝瓘虽然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却并不懂得她后半句话的意思,他好奇道:“什么是‘色鬼’?我兄兄哪里像色鬼?色鬼就是有颜色的鬼怪吗?”
“呃……”她被小孩子这一连串问题给问住了,正犯愁该怎么回答时,只听到门外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不一会儿,一名小厮出现在院门口。她认得这名小厮,知道他是赵雍跟前的贴身奴仆。
她赶紧将略显凌乱的衣襟掩了掩,抬头问道:“什么事?”
“禀夫人,郎主要小人带小郎君过去。”
牧云讶异道:“就带他一个去吗,你可知道郎主找他有什么事情?”
“这……”小厮的神色有点犹豫,支吾起来。“不单是小郎君一个过去,郎主还吩咐其他人去寻找大郎君家的那位。”
“孝瑜吗?就他们两个小孩?”她觉得事情很不对劲。赵雍就算是要看孙子,也不会如此急吼吼,会不会和赵源有关?毕竟这两个都是他的亲生儿子。
想到这里,她突然站了起来,目光灼灼地盯着小厮,“是郎主要见他们,还是大郎君?”
小厮回答道:“这个小人就不清楚了,不过郎主现在在关押大郎君的院子里,看样子好像挺着急。”
牧云心头骤然一紧,她顾不得多加猜测,直接抱起孝瓘,“我带他过去吧。”
小厮有点为难:“还请夫人留步,郎主没有吩咐其他人过去,小人不敢自作主张。”
这时候,小孝瓘突然抱着母亲的脖子,撒娇耍赖道:“我就要家家抱我去,我才不要自己走路呢。”
小厮无可奈何了,恰好又被牧云目光严厉地瞥了一眼,只得妥协了。
牧云终于可以借着送儿子的机会进入关押赵源的院落了。她前脚刚刚进来,后脚就有人紧跟着赶来了。她回头看看,原来是孝瑜的乳母,走得满头大汗,刚刚把孝瑜放了下来。
“婶婶?弟弟?你们也在啊,太好了!”见到他们在这里,孝瑜在惊讶之余显然也很高兴,立即张开小手跑过来,牵住了孝瓘的衣角。
几个人还没来得及对话,前头进去禀告的小厮已经出来了,“郎主传两位小郎君进去,其余人等在外等候,未经传召不得入内。”
小厮的话音刚落,两名侍卫就快步上前,从她怀里抱走了孝瓘,又牵走了一头雾水的孝瑜。
牧云很想一块进去看看赵源的情况,却不好硬闯,只得看着两个小孩被送入屋内。随即,关闭了房门,连窗子都掩得紧紧的,根本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院子里恢复了平静,甚至是一片死寂。气氛非常古怪,她的心中渐渐有种不祥的预感,并且越来越强烈。这种紧张和害怕令她的身体微微发抖,虽然天气不算严寒,但她仍然不停地打着冷战。不敢朝里看,更不敢继续朝更坏的方向想。
时间一点点地流失着,格外难捱。终于,室内隐隐约约地传来孩子的啼哭声。
她听出这是儿子的哭声,出于本能地冲上前去,想要伸手推门,却被两名侍卫坚决地阻拦了。
“瓘儿,瓘儿!”情急之下,她一面奋力地推搡着身前的侍卫,一面大喊道:“大王,请您允准奴婢进去,求您了!”
过了一会儿,孩子的哭声渐渐清晰起来,朝这边接近。很快,房门打开了,两个小孩一前一后地跑了出来。孝瓘一见到母亲,哭得更加厉害了,立即扑到她的怀里。而孝瑜也抽抽噎噎地拉住她的一只手,将满是泪痕的小脸埋入其中。
“别哭,别哭,到底怎么了?”她蹲□来,将两个孩子一左一右地揽住怀中,尽管自己也心惊肉跳,却仍然强作笑颜地安慰他们。
孝瓘哭得格外伤心,努力了好半天,才断断续续地哽咽道:“好吓人,里面,里面有个怪人,身上,身上好多地方都烂了……他还认得我,管我叫‘瓘儿’,还摸了我的脸……”
牧云顿时僵住了,眼睛不由自主地瞪大了。视野里仿佛充斥着可怕的红色,脑子里也嗡嗡作响。一时之间,她有如木雕泥塑,一动也不能动弹了。
孝瑜勉强止住了哭泣,反驳着弟弟的话:“那不是怪人,那是我兄兄,听声音就听出来了。”说到这里,又忍不住哭了起来,小手胡乱地抹着眼眶里大滴大滴的泪花,对牧云哭诉着:“婶婶,您知道我兄兄为什么,为什么变成那样了吗?他好像眼睛看不见了,连我和弟弟都分不清楚,说几句话都很难很难……呜呜呜……”
牧云语调干涩地问道:“他对你们说什么了?”
“他就说了两三句话,先是叫我们的名字,叫我们别哭。后来,后来又拉着我的手说,孝瓘是我的弟弟,要我以后像个当大哥的样子,好好照顾他,别让别人欺负他……就这些了。”
她整个人都懵了。不知道是黄昏降临,还是自己的视觉出了问题,她恍惚觉得周围的一切景物都陷入了无边无际的血色迷雾中。那颜色越来越浓,仿佛空气中也弥漫了可怖的血腥气,从四面八方朝她汇聚而来,令她每呼吸一次,都异常艰难。
愣怔一阵子,牧云缓缓松开搂着孩子们的手,眼神飘忽地上了台阶,小心翼翼地走着。就好像每一步都踩在云端,每一步踏下去都是那样危险,那样不踏实。仿佛只要一步踏错,就会一个失足堕落下去,摔个粉身碎骨。
眼前的殷红慢慢地浓重起来,变成紫红,最后又成了乌云一般的颜色。好似暴雨即将来临,阴沉得格外可怕。
终于,她到了门前,神志却越发迷糊,两腿一软,力不从心地瘫倒在地。
视野里越发昏暗了,她极力地睁大眼睛,以免彻底丧失了意识和行动能力。她还要见赵源,她想知道他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把孩子们吓成那样,为什么要说那些彷如最后嘱托一般的话;她不明白,为什么到了这种时候,他宁可见两个儿子,也不肯见她。
这时候,房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有人慢慢走出,一双穿了靴子的脚停驻在她面前。
牧云仰头看着这个居高临下的人,眼睛里浮出一层朦胧的水雾,阻碍了视线,她努力分辨了好一阵,才影影错错地感觉出这人是谁。
她努力撑起身体,连跪带爬地到了他面前,拉住他的袍角,颤声道:“大王,您就让奴婢见见他吧……”
105、峰回路转
赵雍似乎有几分失态了,一反往日的高高在上,居然破天荒地蹲了下来,以手扶额,低头沉吟了良久,这才摇摇头,道:“不是我阻碍你,到了这个份上还能说什么好……我问过他了,他说不要见你。”
她第一次和公爹如此面对面地近距离对话,按理说早该局促尴尬了,何况周围还有不少侍卫和奴仆看着。只不过,她现在完全不会考虑这些了,她满脑子里都是赵源。她一万个不想失去他,她只要他好好地活着,哪怕庸庸碌碌,哪怕没有自由,也总比死亡要好上千倍万倍。有他在,她的人生就充满了阳光。她根本不敢想象,若没有了他,永久地失去了他,她将会如何。
“为什么,他为什么这样说?”牧云刚刚问了一句,就禁不住地哽咽出声。
赵雍苦笑一声,“我怎知道,大概是怕你见了他的模样吓到吧。”接着,他又徒劳地安慰道:“不要哭,这不是还没死嘛。等他真的咽了气,再哭也不迟。”
这种类似混账话的安慰,也只有他这样的人才说得出。牧云对他不理不睬,只是极力地朝大门张望着,望眼欲穿。
她想要呼唤赵源,无奈这么多人在场,她不想做出更多失态的举动来。极力的压制之下,她的心格外疼痛,好像被一只手抓住,狠狠地朝外拉,痛到她想要张口嘶喊,却没有这样的勇气。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藏在袖子下的手指紧紧地抠着台阶上的石板缝隙,用尽全身的力气,直到指甲一片片地裂开,支离破碎。
北风又起,呼啸而来,她眼眶里尚且温热着的泪水,滴落在台阶上,转眼就彻底凉透,渐渐结成冰霜。连她指尖里渗出的血液,也很快丧失了温度,将她的肌肤和石板冻结在了一起。
“你一定很恨我,当初为什么把你嫁给侯尼于吧?”赵雍眼神幽深地盯着她,突然这样问道。
牧云此时已经不在意这些了,她仍旧低着头默默流泪,对他的问话毫不理会。
他似乎也不期待她给不给答案,自顾自地说道:“就算你来的比元仲华早,我也不会把你嫁给阿惠的,因为他是我的世子,他只能娶当朝公主;也只有当朝公主的身份,才能配得上他的地位。一个男人的背后如果没有势力庞大的妻族支持,他再怎么努力也是白费。我当年娶你的昭君姨母,何尝不是这样的考虑。如果没有陆家的支持,我又如何有今天的地位?所以,你要跟他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并不是不可以。但只有一条路,那就是他不再当我的世子,那么他娶谁为妻我都不会干涉。”
牧云终于抬起头来,冷冰冰地望着这位令她颇为愤懑,颇为憎恶的公爹。如果不是他,阿源也不会落到今天的地步。她不明白,阿源是他的亲生骨肉,就算犯了再大的罪过,他也不至于亲自动手,把儿子打到奄奄一息。何况眼下儿子即将有性命之忧,他居然能如此条理清晰地扯着闲话,人心之残酷,竟至如此吗?
“大王的心肺,莫非是铁石铸成?”她强忍着哽咽,问道:“若您不是大王,他不是您的世子,只是寻常百姓人家的父子,也会弄到今天的地步吗?”
赵雍的嘴唇抿了起来,不久之后,松开,毫无感情 色彩地回答:“男人如何决断,你们妇人又怎会清楚,就像你不明白阿惠为什么不肯见你一样。”
说到这里,他长长地吁了口气,周围的空气里弥漫起白雾,又迅速地消散掉了。“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我也想开了。他要是死了便了,若是侥幸不死,出了这个事情之后,我定然不会再让他继承我的位置。等我废黜了他,你就跟他走吧,走得远远的,最好不要再让我看见你们。”
这话的意思很明了,他默许牧云和他的儿子“私奔”。如此“开恩”,是她从来不敢想象的事情。她心中顿时一喜,不过很快想到了情况危急的赵源,她又喜不起来了。只是满心害怕,满心担忧。
“只求大王令医官为他全力医治,无论如何,也要保得他平安才好啊!”
赵雍点点头,“这个不用你提醒,他毕竟是我儿子,我现在不想要他命了。”说着,站起身来,下了逐客令:“行了,他一时半刻还死不了,刚刚睡过去了,就算现在去探望也探不出什么来。你也别候着了,先带着孩子回去吧。”
他的话音刚落,就抬眼朝天上瞧了过去,好像有什么发现。等牧云注意到这些,回头看时,一架纸鸢已经轻飘飘地落在了台阶下面。
一阵脚步声朝这边接近,蹦蹦跳跳的,显然是孩子的脚步声。很快,一个小小的孩童出现在院门口,手里拿着个放飞纸鸢的线轴,一脸愕然地看着院子里的众人。
“咦,孝瑜你怎么在这里,还有孝瓘,你们哭过了?谁欺负你们了?”不小心将纸鸢掉落在这个庭院又赶忙寻来的孩童不是别人,正是赵雍的第九个儿子赵湛。
两个泪痕犹存的小孩慌忙向他使了使眼色,他这才注意到台阶上的赵雍和牧云,慌忙跑了进来,规规矩矩地给两人行了家礼,“兄兄,嫂子。”
赵雍“嗯”了一声,沉重的脸色略微有了点缓和,赵湛是他小儿子中间最得他欢心的,于是走下台阶,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勉强挤出一丝慈祥的微笑:“乖儿子,起来吧。”
赵湛又磕了个头,这才爬了起来。他疑惑地望着两个显然刚刚哭过的小伙伴,问道:“你们在这干什么呢,为什么要哭?”
孝瓘想要回答,却被身边的孝瑜悄悄地拧了一把后背。他反应很快,眨巴眨巴眼睛,撒了个谎,“我们俩玩耍的时候闹别扭了,他打我几下,我打他几下,到后来我们两个都哭了。”
“哦,原来这么点小事啊,我还道什么人欺负你们了呢,白白担心。”说着,赵湛转身去捡起掉落在阶下的纸鸢,“孝瑜,这是你上次被我弄坏的那一只,我刚刚给它糊好了,试一试,飞得又高又远。喏,现在还给你,你别再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孝瑜接过纸鸢,破涕而笑,“好,以后我再有什么好玩的东西还和你一起玩。”接着将纸鸢高高地举起,反复打量着看,“糊得倒是挺好,只是……这纸是你从哪里偷来的,怎么有这么多字啊?”他刚刚启蒙,还不认得几个字。至于赵湛和孝瓘则更是一个大字不识了。
谁也没注意到,赵雍的目光盯住了这架颇为简陋的纸鸢,眼神里有点明暗莫测的意味。
赵湛刚刚要回答,却见赵雍伸出手来,“瑜儿,你把纸鸢拿来给祖父瞧瞧,瞧完了就还给你。”
“嗯,好。”孝瑜爽快地答应一声,两只小手小心翼翼地托着纸鸢,将它送到了祖父手里。
牧云感觉事情似乎有点反常,按理说赵雍现在心情很恶劣,应该没有兴趣关心小孩子的玩意。于是她暂时压抑住心中的悲伤和紧张,悄悄地窥着他的反应。夕阳的余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