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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元康听到这里,顿时恍然了。难怪赵源迟迟不肯启用慕容绍宗,原来是怕他击垮了侯景,以致西魏和南梁结盟,实力大增,到时候就要难以应付了。
“主公英明,下官愧不能及。”陈元康猜测道:“主公接下来的战略,莫非是暂时放任侯景,先图梁军,以便各个击破?”
赵源点了点头,说道:“如卿所料,正是如此。”
说罢,他起身下地,走到窗口前,隔着竹帘,注视着屋檐下如烟如雾般的朦朦细雨。良久,方才继续道:“三方之中,僭魏军事最强,宇文泰更是当世雄主,可他却迟迟不肯亲率大军接应侯景,与我对敌,为何?我看,他并不是怕我,而是畏惧我国实力;且先王留下的人才,照样能为我所用,一致对外。当年高慎反叛,他贸然接纳,邙山一战遭遇惨败,几近灭国,这足以使他记住,我国的叛将不是那么容易接纳的。因此,可以等到先挫南梁,再灭侯景,最后再腾出手来对付他。”
陈元康松了口气,面露喜色,下床拜倒:“主公此策,实为上上。若能实现,我国既可保河南,又可争天下。先王在天之灵,必得安慰。”
赵源转过身,走到他近前,想要将他扶起。然而他却再次叩首道:“如今河南土地大半沦陷,三方敌人虎视眈眈,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还望主公早日召慕容绍宗来京,使领三军,剿灭侯景。”
赵源的动作僵在了半空,而后,叹息道:“我与诸勋贵关系不睦,如此危急关头,贸然召其入京,只恐如侯景例子,致其坐地立反。”
没想到,陈元康不但没有忧愁,反而拨云见雾,打消了他的疑虑,“主公勿忧。绍宗知下官在主公面前颇见任使,故而派人携带重金前来探下官口风,求我在您面前为他美言。下官只需收其馈赠,答应为他办事,主公再下诏召之,他必无异心。”
这下,他彻底放心了。豁然开朗之余,难免展颜而笑。他将陈元康从地上扶起,拍了拍陈元康的肩膀,感慨道:“长猷如此奇才,早晚助我取天下。”
陈元康自是一番谦辞。接下来,两人又研究商议了具体细节,等差不多了,陈元康这才告辞离去。
等脚步声在屋外消失,牧云从后堂里转了出来,脸上已经颇有几分忧色了。“如今局势糜烂到这个地步,亏你还嬉皮笑脸的,半点也不肯给我知道。”
赵源一弯腰,将她打横抱在怀里,低下头,冲她眨了眨眼睛,戏谑道:“莫非你想要我像小孩子一样躲到你怀里哭哭啼啼,眼泪汪汪地告诉你,这个国家我撑不下去了,我不干了,你可一定要保护我,带我逃之夭夭?”
她被他逗笑了,虽然满心忧虑,却仍然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头,好像他真的是个依赖着她的孩子一样。“乖……”
他立即得寸进尺,将脸颊凑到她的胸前,用鼻子磨蹭着,撒娇道:“唔,孩儿乖,孩儿要吃奶。”
牧云忍不住咯咯而笑,实在太痒了。可她越是如此,他就越是无赖,索性将面孔埋在她那饱满温软的胸脯上,愣是将她上身的裲裆往下蹭了几寸,然后胡乱亲吻起来。
“好了好了,别这样,别这样。”虽然她已经原谅了赵源,但她的心中仍然有个难以解开的死结,使她无法再像以前一样,和他尽情欢愉。因此,她努力挣扎,从他的臂弯里挣脱出来,脸上的神色也凝重了,“不要这样。”
“怎么,你……”
“我……我现在还没有这个心情。我想,咱们还是暂时别这样了。等时机成熟了,再说吧。”牧云颇为认真地说道。
他原本苍白的脸上浮现了浅浅的红晕,眼睛里也闪动着情 欲的光芒。甚至连呼吸,都跟着急促了。可即便如此,他仍然没有违背她的意愿,强迫她,做她现在不喜欢的事情。
半晌,他终于拉住她的手,缓缓说道:“你不知道,我在晋阳的四个月,没有碰过任何女人。每日每夜,只要稍有闲暇,我就想着你。想像现在这样,握住你的手;想抱你到榻上,脱掉你的衣裳;想……”他终究没有继续,而是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定定地望着她。
牧云有些不忍面对他的目光。终究,还是暗暗叹息,轻声道:“其实,你没必要这样苛刻自己的。”
赵源摇了摇头,“不,我绝不会再去睡别的女人了。八年前那一次行差踏错,让我失去了你。接下来的苦果,让我尝到了现在。我不能,再做对不起你的事情了。”
她低了头,不说话了。其实,他这样身份的男人,早应该妻妾成群,儿女满堂了。可他为了她,以至于到现在,名下只有一个儿子,早已成为官宦人家之中的笑料了,但他好像从来不曾在意过。他如此勇敢,她为什么要胆怯退缩?他对她如此深情厚谊,她如何忍心拒绝?
然而,她终究还是,没能如以前一样接纳他。她不忍再次拒绝,也不忍继续面对他失望的目光。所以,她终究将双手抽出,转身离去了。
在即将迈出房门时,她听到他在背后喃喃了一句:“没关系,我等你。”
她的脚步微微顿了顿,却并没有回头,加快了步子,在他的视野里消失了。
……
九月初,秋风萧瑟,落叶缤纷,而京郊东山下的上林苑中,则汇集了数千人,顿时喧嚣闹腾起来。一场皇帝和齐王都参与了的围猎,场面自是盛大异常。
与以往不同,这一次从猎官员的夫人们也都跟来了。女人们虽然无法和男人一样骑马射猎,却早早在东山上的行宫里坐定,聊天谈笑,等待宴席开始。
傍晚时分,已经有人陆陆续续地回来了。孝瓘在随从的护卫下,气喘吁吁地爬了三层楼,到了牧云的席位近前,一头扎到她的怀里。
“累坏了吧,赶紧喝点水。”牧云见孩子满头大汗,小脸红扑扑的,似乎连动弹一下都懒得了,于是一面给他擦汗,一面端水给他喝。
他咕咚咕咚地,一口气喝下了整碗水。喘息稍定,一双湛蓝的大眼睛又盯上了果盘里的葡萄,小手一指,“家家,我要吃葡萄。”
侍女给他添了一张胡床,伺候他坐下。牧云从盘子里取了几粒葡萄,递到孩子手里,他开始胡乱剥皮,弄得满手都是汁水。
侍女正准备替他剥葡萄时,旁边多出一人,伸手将葡萄取了去,笑道:“我来吧。”
牧云见是赵演回来了,连忙招呼他坐下,“不用你忙活,叫他自己剥就是了。”
赵演在她旁边坐了下来,很快剥了几颗葡萄,塞到小侄儿的嘴巴里,“没事儿,我不累,光看他们打猎去了。我箭术低劣,也就是凑个热闹。”
“你别谦虚了,你的箭术我又不是不知道,不比你那几个哥哥差的。”说话间,牧云感觉似乎有一道视线注视着这边,侧目望去,只见斜对面的一名妙龄女子正朝赵演这边看。女子十五六岁年纪,鲜卑人,生得小巧玲珑的,颇惹人怜爱。她是赵演的妻子元氏,两人成亲已经三年了。
“你还是到你夫人那边坐吧,别冷落了她。”牧云小声提醒道。
他满不在乎,继续给孝瓘剥葡萄,“不差这一会儿,我陪陪我侄儿又没什么了。”
孝瓘一连吃了十多颗葡萄,不渴了,开始向她讲述猎场上的见闻。他先是手舞足蹈地吹嘘了一番自己的表现,然后又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神秘兮兮地对母亲和叔叔说道:“对了,今天在猎场上,大伯着实抢了天子的风头,可把天子气坏了。”
“哦?”牧云朝赵演瞥了一眼,他却摇摇头,表示自己没有注意什么。她不免疑惑了,因为赵源现在的眼神不好,箭术肯定远不及元善见,不知道他是怎样出了风头的。
孝瓘见叔叔并不附和他,倒也并不影响兴致,索性自己来讲,“您没看到,天子在场上纵马驰骋,越跑越远,后面有都督骑马追赶,一路高喊,‘陛下跑慢点,大将军要生气的!’哎呀呀,我们快要笑死了。天子被追回来之后,那脸拉的,别提有多长了,哈哈哈……”
172
172、“狗脚朕” 。。。
大概是太过得意了,他忘记了压低声音,以至于周围的人纷纷侧目,面色有些古怪。
赵演也跟着哈哈笑了几声,却很快注意到了气氛的诡异,连忙收住笑声,很不自然地咳嗽起来。
牧云并不觉得此事有什么好笑的,反而隐隐有些反感。她觉得儿子这样幸灾乐祸实在不厚道,按理说他应该接受过不少君君臣臣的教诲,知道臣子不可僭越犯上,可眼下看来,这孩子显然把博士的教导当成了耳边风。又或者,他经常和赵源厮混在一起,没准是被这位“伯父”言传身教了。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对赵源有些怨怼了,怪他自己不知检点,还带坏了孩子。看来以后要让孝瓘少缠着他了。
孝瓘注意到母亲的神色不悦,很自觉地忍住笑意,不再继续口无遮拦。这时候有别家的小童来找他玩耍,他很快拉着对方的手,一起跑出去玩耍了。
看着他那小小的背影蹦蹦跳跳地跑远了,牧云方才摇摇头,无奈道:“这孩子,就是不学好,看来以后要好好训诫了。”
赵演说道:“嫂子不必对他督导过严,否则成个只知道死读书的呆子,是不会成器的。他现在这样聪明伶俐,还是任其自由成长为好。”
她不以为然道:“这个性子可不好,瓘儿都八岁了,也该懂事了,不能再任着性子胡作非为。像你大哥那样,二十几岁了还锋芒毕露,四面树敌,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赵演最近的个头长得飞快,相貌也越来越接近成人了。以前经常闪烁着狡黠目光的双眼,越发细长了,给人一种和善可亲、温文尔雅的感觉。他笑了笑,说道:“大哥那样的性子,表面上看起来好像幼稚简单、乖张放纵,可大哥的心里究竟是怎样的打算,你觉得真能看个透彻吗?”
牧云刚刚要不假思索地回一句,“他什么想法我怎么会不知道”,却突然犹豫了,好像心中突然顿了一下。她隐约感觉到,自己也许真的不清楚赵源那没心没肺的笑脸背后,是否真的了无心机。
见她不回答,他并不追问,而是优哉游哉地摆弄起面前的银著来,漫不经心地继续说道:“真正的城府不是挂在脸上的,让人看不出有心机的人,也许才是最高明的。我大哥表面上看起来一直在到处惹祸,没有半点心机阴谋,让人不屑防备。可你看得见,他是世子,是齐王,也许还是将来的天子。你说他若没有真正的手腕,如何能一步步上位,而不是被其他人取而代之呢?”
对于他的分析,她隐隐有点悚然了。她这几年来一直觉得赵汶不声不响的颇为神秘,却一直把赵源当成个傻乎乎易冲动的大男孩。可现在看来,这两兄弟,谁都不是省油的灯。
正走神间,周围人纷纷起身,小黄门在门口唱声道:“天子驾到——”
她这才醒过神,和赵演一并离席,到了地当中跪下,叩首迎驾。
很快,皇帝在几名侍从的护卫下进入殿内,快步走上御阶,在自己的席位上坐了下来。众人山呼万岁之后,等他允准平身,这才规规矩矩地起身后退几步,回到各自的位置坐定。
皇帝和从猎的文武官僚之所以迟来,是因为行猎之后满身汗湿,需要将猎装换下,改穿轻便舒适的行服。然而奇怪的是,按理说皇帝应该在臣子们悉数到场之后再露面的,可今天他却一反常态,在诸臣返回之前,就到了大殿,着实令人压抑。
牧云偷眼瞧了瞧高高在上的皇帝,只觉得他的脸色颇为不善,隐隐有些愠色。看来,是被猎场上那个粗鲁直率的鲜卑都督一声呼喊之后,着实气到了。
眼见如此,她不免有点同情这位傀儡皇帝了。他比赵源小三岁,能文能武,仪表堂堂,单论自身条件,哪里都不比赵源差。偏偏他不走运,生在了元氏皇族衰落之时,被赵雍推到前台当了牵线木偶,什么事情都得听赵氏父子的摆布,自己做不了半点主张,这着实够憋屈的了。
以前赵雍在的时候,因为曾经逼走了前任皇帝元修,以致被天下人非议的缘故,所以对皇帝颇为恭敬。大大小小的政务都给皇帝汇报,皇帝每次出行,他都小心翼翼地在一边伺候,动不动就拜伏在地的,给足了皇帝面子。因此从上到下,没有哪个臣子敢对皇帝不恭敬。
可赵源却从不礼敬皇帝,眼下轮到他当国了,倨傲更甚以往,皇帝的苦日子算是到来了。对于看不顺眼的人,他向来肆无忌惮地欺负,可以想见,接下来他指不定要给这位皇帝妹夫多少难堪了。
果然,等到其余官员陆续返回,给皇帝行礼之后,赵源才最后一个出现。他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穿行服,而是随随便便在猎装外面披了件织金蜀锦的大袖衫,甚至连胸前的襟带都没系好,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上殿来,给皇帝草草行了一礼。接下来,他不等皇帝赐坐,大大咧咧地在专属于自己的那个位置上坐了下来。
由于鲜卑亲贵大部分都在外征战,或者在晋阳驻守,故而邺城之中大多是贵戚宗室,公卿高官,他们对赵源的态度要更为敬畏。等赵源刚刚落座,他们就再次跪地叩首,山呼千岁。这一次的声音,居然比先前呼万岁时候还要高上几分,响彻整个大殿,回音过了好久才彻底平息。
宴席开始之后,赵汶回到牧云身边,坐下来,却并不怎么饮酒,只是若有所思地朝皇帝那边窥望。
牧云低声问道:“天子似乎不悦,莫非适才在猎场之上,你哥给他难堪了?”
他摇摇头,“那倒没有,我哥的表现和以前一样。就是他跟前的都督不让他走马,大呼小叫的,想借机拍我哥的马屁,殊不知拍到了马腿上,我哥也没见得高兴。”
她“哦”了一声,不再发问了。
过了一会儿,赵汶略略偏身,小声说道:“你当年侍奉敬宗孝庄皇帝时,可曾注意过他看慕容盛的目光?”
她略一诧异,却很快反应过来。多年前的记忆一下子浮现在脑海中——当年元子攸盯向慕容盛背影时的眼神,和现在的元善见极为相似。那是锋芒毕露,那是恶之欲其死。傀儡皇帝和跋扈权臣,向来都是不共戴天的敌人。
赵汶似乎在自言自语道:“天子深恨大哥,我须着重提醒,以免他不做防备。”
牧云想到当年元子攸手刃慕容盛的例子,想到那个血溅明光殿的可怖情景,不由得脊背发寒。望向赵源的目光里,也免不了地多了几分担忧。
优美动听的乐曲声中,十余名舞姬袅袅入场,身着洁白舞衣,长宽舞袖,身佩玉缨瑶珰,脚踏珠靴,腰系翠带,随着乐曲的节奏和歌姬妙曼无比的歌声,开始了盛大奢华、绮丽妖娆的白纻舞表演。
由于先前的纵马行猎,大多数人的精神都亢奋起来,很快开始开怀畅饮了,气氛非常热闹。各色刚刚打出来的山珍野味自是新鲜无比,由于时间所限,没有细细烹饪,而是架在篝火上炙烤,再逐一片下,装入盘中,川流不息地进奉到各个席位前。整个大殿里都充斥着麝兰、脂粉和荤油混合在一起的古怪气味,女眷们纷纷皱眉,男人们却丝毫不以为意,继续觥筹交错,不亦可乎。
酒过三巡,赵源的眼睛里渐渐浮现了殷红的血丝,步伐不稳,眼神飘忽,显然已有七八分醉意了。他令宫女拿来一只最大的玉羽觞,斟得满满当当。然后端在手里,摇摇晃晃地朝皇帝的御案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