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这个星球上,不幸比幸运多得多。楚门摊上的是类似的不幸。上帝让他一出生就摊上的,怪不得别人。
然而楚门又似乎那么幸运,他的抚养权被一家经济实力雄厚的大公司特别“人道主义”地垄断了。或者换一种商业上的说法,以一百几十万巨款在招标抚养时被买断了。我们正处在一个庞大的商业乌贼的八只触角无孔不入的时代。楚门的不幸具有广阔的商业价值的前景。一切过程都符合商业游戏的规则,法律手续很是完备。
作为一个人,楚门需要父母,于是他有了爱他如亲生子的父母。父亲是一位颇有人缘的先生,母亲是一位温文尔雅的知识女性。当他小时候有一次悄悄离开父母身边,冒险登上一座假山去玩时,父母发现了是多么的大惊失色啊!母亲都快急哭了,而父亲奋不顾身,也迅速登上假山去把他抱了下来。他们甚至都没有说一句责备他的话,因为儿子又安全了而情不自禁地拥抱在一起。父母对儿子的爱,那时体现得真切又动人。
当楚门到了对异性发生兴趣的年龄,有一个可爱的姑娘仿佛从天而降,出其不意地跌入他怀里。她那一双含情脉脉的大眼睛立刻噼里啪啦地向他发出一簇簇电火花。尽管他自己当时正望着另一个姑娘以目传情,但毕竟是——怀里的美国大丫头也天真烂熳而又发育成熟得鲜嫩水灵,实是可爱尤物呀!结果怀里的顺理成章自然而然地做了他的妻子。她的工作是护士,在美国是受人尊敬的职业。至于他心灵的一角,还总怅怅地惦记着的那一个谜样的美眉,那也就只能成为他爱情心路的一个秘密了。可爱的女人总不能让楚门一个人占两个啊!舍一个给一个,方显世界的人文文化啊!
至于他的工作,看起来是他能愉快胜任的。显然,印在名片上也是不失面子的。
此外,房子,他有了。虽不能说是豪宅,但也绝不比前街后街别的住宅差。车子,他也有了。美国的中档汽车,在别国,算是高档的了。朋友,那是能与之促膝相谈推心置腹的,在楚门忧郁时,善于把话劝到他内心里边去的一个朋友。用中国北方的话说——“发小的朋友”,可以“掏心窝子”的朋友。
他与邻里关系亲善。他与人人友好相处,人人也与他友好相处——总而言之,作为社会关系的总和,他似乎处在和谐之中。请注意,这是我们第二次用到“似乎”一词。
作为一个美丽的小镇上的正当英年的美国公民,他幸福着,满足着,快乐着,脸上每一天都挂着大儿童般的笑容。如果我们以平常心来看待幸运,谁能说刚来到这个世界上时特别不幸的楚门,后来的人生不是幸运的?如果我们以平常心来理解幸福,谁能否认楚门不是一个幸福的美国人?
人心是一个复杂的器官。它复杂就复杂在——一旦只盛满同一种东而,幸福也罢,不幸也罢,人便难免会被异化。前一种异化使人性娇贵脆薄;后一种异化使人性阴暗扭曲。楚门的人性避免了这两种异化——在他童年的时候,与他泛舟河上的父亲不慎落水身亡。悲痛在他的人性扉页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楚门之惧水,使我们看到了一个儿子对亡父的爱会持续得多么久。这令我们感动。九分幸福掺兑了一分遗憾乃是心灵容瓶最佳的成分比例。
然而,当真相渐渐浮出水面,当一切后来皆被证明是百分百的骗局的时候,楚门的世界被彻底解构了。原来两情相悦的夫妻之爱只不过是在楚门蒙在鼓里的情况之下,镜头前的作秀兼作广告;甚至可以反过来说是为了对广告负责所必须进行的情爱包装伎俩;原来慈母亡父只不过是一个专为自己而成立的剧组里的演员;原来“发小”的朋友是自己这个“大明星”的无怨无悔的终生配角;原来父亲的身亡是剧中情节,因为全球的亿万观众喜欢看到楚门以绝对本色的风格表演悲伤和诠释一个人的心灵痛点;原来公司指派给他并且最初使他觉得正中下怀的一次出差,只不过是由于剧情需要新的看点和卖点;原来自己一无隐私每天24小时全天候“纪实”地将一个人的每一言每一行包括每一动念都裸呈于亿万人的眼前,而亿万之人业已如此这般乐此不疲、津津乐道地观看他长达30余年10000多个小时……原来这一切的背后,关系着高投入高产出与高回报的一条商业链的可持续环接与否。
“似乎”一词于是原形毕露,暴露出了令任何一个有自尊的人都倍感俗恶的真相。
当楚门企图对抗,企图从自己不情愿的情境中成功摆脱,因而与可爱的妻子一朝反目发生冲突,终于彼此敌对起来的时候,妻子叫嚷出了开篇那一句话——“我不干了!他一点儿都不专业!”
这是楚门剧的经典台词之一,它出于一号配角而非主角楚门之口,可谓俏皮也。然而欣赏反应敏感的观众品咂一笑之后,大抵都会产生点儿意味深长的什么联想的。
美国人在当下为什么会拍这么一部电影?
促成这么一部电影出笼的美国的文化背景是什么?
这么一部电影所予以戏谑的文化现象又是什么?
它所针对的仅仅是一种文化现象,还是也戏谑了被那一文化现象所左右的当代美国人?
仅仅是当代美国人吗?倘不仅仅是——面对那一特别美国特色的文化现象,别国的人们有何文化心理的反应?
是接受习惯的不适和排斥?还是喜闻乐见的欢迎?
倘是前者,为什么?
倘是后者,又为什么?
这么一部电影中,包含有美国人对自己所主导的全球文化潮流的自嘲式的反思和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批评么?抑或最终还是通过一部影片达成了与自己当下文化的握手言和?
倘有,体现在哪里?
倘无,又何以无?或者,以上一切联想,只不过是一厢情愿自作多情的认真,而在美国佬那儿,仅仅是为自娱和娱人?正所谓中国人一认真,美国人就发笑?
此片的结局可以多种多样,为什么美国人偏偏选择了握手言和?是影片发行的商业考虑,还是美国电影在全世界稳居龙头老大地位的文化心理使然?
同学们谁能设想出另外的结局?比如走投无路的楚门选择了自杀?
那么一来,美国人将怎么看待自己的这一部电影?别国人又会怎么看待?
楚门之门暗示着些什么?门的那一边为什么起初是黑洞洞的而不是一门即开,灯火辉煌别有洞天的情形?
当然,人类的影视文化,包括美国的影视文化,并没有糟到将人类都快变成了楚门的地步。这世界上人和人的关系,也绝对没有虚假到无论亲情、爱情还是友情全都变质了的程度。
但,人类不是已经开始担心科技发展对人的异化了吗?那么,科技的直接介入,会否异化人类的文化本身?异化了的人类文化,会否会使人类在不知不觉中迷失了文化这一人类古往今来的理性灯塔?
而有一点是肯定的——美国人经由此片,又在全世界大赚了一笔美元。
这一点应带给别国人,包括中国人一些文化反思吗?
我们中国人的当下文化也有值得反思之处吗?
我们的当下文化对我们的社会形态和生活方式也产生重大影响吗?
正面的影响是什么?
负面的影响又是什么?
我们中国人每天面对的中国特色的文化形态,也有虚假干扰智商的现象吗?或并无此虑?
倘有,是哪些现象?
倘纯系杞人忧天,我们明天的文化前景又是怎样的?
是我们文化形态中的虚假多,还是我们现实生活中的虚假更多?
我们现实生活中有哪些虚假其实也表现得柔情似水?握手言和也许反而会使我们获得楚门也曾获得过的“幸福”?谁宁肯放弃楚门式的“幸福”?为什么?
当女大学生在网上公开拍卖自己的幽会权时,这是女性权力的自觉,还是女性意识的异化?
这一现象的出现,尽管是特例,没什么普遍可言,这是由于文化影响使然,还是由于社会的商业倾向太浓使然?抑或是二者合谋之下催生的结果?
倘女大学生够漂亮,而男大学生又钱包鼓胀,我们班上有哪一名男生愿意参与竞标吗?
试问,当现实生活中虚假柔情似水,那么我们谁更专业?
苏格拉底说:“人啊,认识你自己!”
我认为,在今天,人认识自己已经不成大的问题,而人认识世界的困惑,则比以往任何世纪都更加多了。人无法认清世界,则必迷失了自己。
“人啊,认识这世界。”——这应该成为当代箴言也。
纸篓该由谁倒空
——大学生思想道德新观察
一只纸篓——在教室门口,也在讲台边上,满的。我在讲台上稍一侧身,就会看见它。它一直在那儿,也应该就在那儿。
通常总是满的。插着吸管的饮料盒,抑或瓶子,还有诸种零食袋、面包纸、团状的废纸,往往使它像一座异峰突起的山头。
教室门口没有一只纸篓如同家门口连一双拖鞋都没有,是不周到的;教室门口有一只满得不能再满的纸篓如同家门口有一双脏得不能再脏的拖鞋,是使人感觉上很不舒服的。
我每次走入教室心里总是犯寻思。我想,似乎有必要对它满到那般程度做出反应。或言,或行。
“哪位同学去把纸篓倒一下啊?”
此言也。
我确信只要我这么说了,立刻会有人去做。
自己默默去倒空纸篓。
此行也。有点儿以身作则的意思。
我想行比言更可取。于是我“作则”了两次,第三次还打算那么去做的,有一名同学替我去做了。
他回到教室后对我说:“老师,有校工应该做这件事,下次告诉她就行。”
将纸篓倒空,来回一分钟几十步路的事。教学楼外就有垃圾筒。女校工我认识,每见她很勤劳地打扫卫生,挺有责任感的。而且,我们相互尊敬,关系友好。我的课时排在上午三、四节。而她一早晨肯定已将所有教室里的纸篓全都倒空过,是上一、二节课的学生使纸篓又满了。无论是我去告诉她,还是某一名同学去告诉她,她都必会前来做她份内的事。但我又一想,她可能会认为那是对她工作的一种变相的批评。使一个本已敬业的人觉得别人对自己的工作尚有意见,这我不忍。
我反问:“有那种必要么?”
立刻有同学回答:“有。”见我洗耳恭听,又说:“如果我们总是替她做,她自己的工作责任心不是会慢慢松懈了吗?”
我不得不暗自承认,这话是有一定的思想方法性质的道理的,尽管不那么符合我的思想方法。
我又反问:“是不是有一条纪律规定,不允许带着吃的东西进入教室啊?”
答曰:“有。但那一只纸篓摆在那儿不是就成了多余之物,失去实际的意义了吗?”
于是第三种看法产生了:“其实那一条纪律也应该改变一下,改成允许带着吃的东西进入教室,但不允许在老师开始讲课的时候还继续吃。”
“对,这样的纪律更人性化,对学生具有体恤心。”
于是,话题引申开来了。显然已经转到对学校纪律的质疑方面了。内容一变,性质亦变。
我说:“那不可能。大约任何一所大学的纪律,都不会明文规定那一种允许。”
辩曰:“理解。那么就只明文规定不允许在老师讲课的时候吃东西。将允许带着吃的东西在课前吃的意思,暗含其中。”
我不禁笑了:“这不就等于是一条故意留下空子可钻的纪律了么?”
辩曰:“老师,如果不是因为课业太多太杂,课时排得太满,谁愿意匆匆带点儿吃的东西就来上课呢?”
于是,话题又进一步引申开来了。内容又变了,性质亦又变了。而且,似乎变得具有超乎寻常的严肃性,甚至是企图颠覆什么的意味儿了。
当然,我和学生们关于一只纸篓的谈话,只不过是课前的闲聊而已。
但那一只纸篓以后却不再是满的了,我至今不知是谁每次课前都去把它倒空了。
由此我想,世上之事,原本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这乃是世事的本体,或曰总象。缺少了这一种或那一种看法,就是不全面的看法。有时表面上看法特别一致,然而不同的看法仍必然存在。有时某些人所要表达的仅仅是看法而已,并不实际上真要反对什么,坚持什么。更多的时候,不少人会放弃自己的看法,默认大多数人的任何一种看法,丝毫也没有放弃的不快。只要那件事并不关乎什么重大原则和立场——比如一只纸篓究竟该由谁去把它倒空。这样的事在我们的生活中比比皆是,每一个人都可以随自己的意愿选择一种做法。只要心平气和地倾听,我们还会听到不少对我们自己的思想方法大有裨益的观点。那些观点与我们自己一贯对世事的看法也许对立,却正可教育我们——一个和谐的社会,首先应是一个包容对世事的多元看法合理存在的社会。不包容,则遑论多元?不多元,则遑论和谐?
在我所亲历的从前的那些时代,即使是纸篓该由谁来倒空这样一件事,即使不是在大学里,而是在中小学里,也是几乎只允许一种看法存在的。可想而知,那是一种被确定为唯一正确的看法。另外的诸种看法,要么不正确,要么错误,要么极其错误,要么简直是异端邪说,必须遭到严厉批判。比如竟从纸篓该由谁倒的问题,居然引申到希望改变一条大学纪律,并且因而抱怨学业压力的言论,即是。久而久之,人们的思想方法被普遍同化了,也普遍趋于简单化了。仿佛都渐渐地习惯于束缚在这样的一种思维定式中,即——人对世事的看法只能有一种是正确的,或接近正确的。与之相反,便是不正确的,甚或极其错误的。如此一来,既不但不符合世事的总象,也将另外诸种同样正确的看法,划到“唯一正确”的对立面去了。其实,人对世事的看法,不但确乎有五花八门的错误,连正确也是多种多样的。正因为有人对世事的五花八门的错误的看法存在,才有人对世事的多种多样的正确的看法形成。世人对世事所公认的那一种正确的看法,历来都是诸种正确的看法的综合。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谁能够独自对某件事——哪怕是一件世人无不亲历之事,比如爱情吧——做出过完全正确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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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自己的头脑几分尊重
读过《安娜·卡列尼娜》这一部名著的人,必记得开篇的两句话——“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这两句话,在中国也早已是名言了。最近我因授课要求,重新翻阅该书某些片段。掩卷沉思,开篇的两句话,仍是全书中最令我联想多多的话。
曾有学生问我——为什么这两句话会成为名言?我的回答是——首先,《安娜·卡列尼娜》成为了名著。这个前提很重要。学生又问——如果《三国演义》没有成为名著,“凡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就不成其为名言了么?如果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没有成为名篇,“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就不成其为名句了么?……
当然,还可以举出另外许多例子。名言名句不仅出现在小说中、诗词中、歌赋中,也出现在戏剧中、电影电视中,甚至,出现在法庭诉讼双方的答辩中,出现在演讲中的时候更是举不胜举……
关于《安娜·卡列尼娜》这一部小说,托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