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爹看在母亲份上,饶恕孩儿这一回吧。”
东溟教主摇摇头:“你起来吧。”嬴逸翔却坚持要跪地听训。
半晌过后,东溟教主长叹一声,亲手扶起儿子,温言道:“为父知道,你一直认为我严厉管束压制你,还嫉妒我偏爱你表兄。有时候,你为了引起我的注意,还故意做一些出格的事情惹我生气,让你的继母落泪。可是现在的你,还不能明白为父对你‘爱之深责之切’的心情吗?”
嬴逸翔头一回见到父亲如此温和耐心地同自己对话,心里泛起一阵酸楚,呐呐道:“父亲,我……”
东溟教主凝视着面前这个外表尚未脱尽稚气的少年,缓缓道:“唉,你是我的孩子,纵然在才智武学方面不及他人,但在我心底仍是最珍贵的人,正如同我的眼睛一般。所以,你做错了事,就好比美玉蒙尘,为父有责任替你拂拭。”
嬴逸翔愧疚地垂下双眼,又听父亲道:“但是要抢夺九死还魂草,也不必费心去请染骁和翟叶出手。从袁芯竹的伤势之重可以看出,你这样做摆明了是要置对方于死地,为什么?”
见儿子低头沉默,东溟教主道:“你买通杀手所杀之人,是不是疑似你的表兄?”
没想到父亲一语中的,嬴逸翔骇然地望向他,却一个劲地解释道:“不!孩儿这样做,是急于顺利完成您交待的任务;何况我和秋筠一起长大,即便嫉妒他,也不会故意置他于死地啊!只不过孩儿这样针对他们,是顺势而为、利大于弊啊。”
东溟教主不以为然道:“如何顺势而为,如何利大于弊?万一柳明是做卧底的秋筠,难道你不怕错杀了你表兄?!”
嬴逸翔渐渐冷静了下来,道:“父亲,如果那人仅是绮罗宫门徒,孩儿为了成功夺取灵药,对其痛下杀手无可厚非。如果那人是筠表兄,那么他在近期八成犯下了杀害同门、诈死蒙骗父亲的大罪过,按门规是要以死谢罪的。”
东溟教主没想到一向玩世不恭的儿子会出此言,他的目光陡然犀利起来,厉声道:“你为何认为秋筠会胆大妄为至此?我需要听到充分的理由!”
嬴逸翔道:“奉您的密令,我在秋筠入中原的途中安插了亲信千江和源刚。没想到他们在宝鼎山发现叛徒范启的踪迹后莫名失踪,随后有人在山麓找到了残留的化尸水以及二人遗留的兵器,显然已经遇害。奇怪的是,损毁的兵器上有我教上乘剑招‘裂痕’的痕迹,可判断凶手肯定是自己人,而且武功高于他俩。”东溟教主微微颔首:“说下去。”
“若是范启所为,他已经叛教,根本不需要浪费时间用化尸水毁尸灭迹,恰好之后有人在宝鼎山密道中发现了范启的尸体。上述几点一结合,当时能轻易做到这件事的,只有身为炎溟使的筠表兄一人!”
☆、父子坦怀消隔阂(下)
东溟教主一蹙眉:“即便你说得很有理,但秋筠为何要杀害同门兼下属呢?”
嬴逸翔道:“他这么做一定有所图谋。我听卜汾香主说,筠表兄曾经逮到一个绮罗宫女弟子,后来还将她送上了袁师妹位于沅陵的楼船,之后表兄在与绮罗宫人火并后失踪。说不定宝鼎山藏有什么秘密,被表兄发现,他不希望千江和源刚吐露给他人,所以便对两人痛下杀手。”
东溟教主沉思了一会儿,道:“为什么你又怀疑他是诈死,而且那个被毁容的柳明很可能是其假扮?”
嬴逸翔道:“秋筠失踪后,尸体无法确认,之后我和袁师妹取得联络,一同远赴魇城。途中,芯竹并没有因为表兄的死而失魂落魄或者悲伤自怜,竟像坚信他仍活在人间似的坦然,使我不禁怀疑表兄没有死。在离开魇城时,芯竹回身似是与绮罗宫某个毁容的人目光交流,分明是恋恋不舍,我就疑心师妹认识那个叫柳明的,只是我一时猜不出他究竟是什么人……
东溟教主摇头一叹:“除了柳明之外,他的其余同伙呢?”
嬴逸翔道:“我的人探寻他们兵分两路,一个男弟子逃脱一队马贼帮的围堵,另一个女弟子和柳明同行。那女子身份古怪,她年约十七八岁,曾化名楼妩月在北渝兰郁园当歌姬,绰号‘玉音娘’;在魇城入围时又扮成男人并自称何影,而且,她很像您让孩儿赴中原秘密打探的那个人。”
东溟教主眼睛倏然一亮:“果真如此?”嬴逸翔点头道:“她的样貌,和爹书房里那幅仕女图上……手持蓝色鸢尾的画中人极为神似。”
“快告诉我,那女子现在在哪里?”教主有些激动。
“我曾密令翟叶、染骁在江陵夺灵药的同时,也将那疑似画中人的女子活捉带回言灵岛。没想到她被翟叶捉住后又被其他人救走,下落不明。更万万没想到,师妹竟为了毁容的柳明而死。而后有人立木为碑埋葬了她,虽然上面没有字迹,但这一切几乎能证明姓柳的就是秋筠。”
“嗯,以阿筠的能耐,易容一个面孔烧伤的人非是难事。”
嬴逸翔痛苦地阖上眼,一边抱头扯着头发,一边痛苦地沿着墙壁委顿下去。他难过道:“我策划的一切是为了夺回小竹子,却是我自己设下的杀局害死了她!”
东溟教主惆怅道:“唉,这原本也不全是你的错。”他在房中缓缓踱起步来,一连几个来回后,顿足道:“如果你的表兄活着回到了言灵岛,又有理由为自己辩解,你预备怎么办?”
嬴逸翔怔忪了好一会儿,咬牙愤懑道:“小竹子死了,如果再见到言秋筠,我怕自己会再起杀心,会控制不住朝他出手……”
“啪——!”
东溟教主忽然重重地扇了他一个耳光,冷声道:“混账!袁芯竹活着尚且不属意你,何况身殁?男儿大丈夫应该立志高远,为心系他人的女子伤怀冲动,不惜打草惊蛇,根本不配当东溟教的少主!”
仿佛一语惊醒梦中人,嬴逸翔沉默了片刻,声音发抖:“爹,您说的话孩儿都懂,可是我的心里真的好难受,好难受。”
东溟教主搂住爱子,沉声道:“为父理解你的心情。记住,爱别离和求不得的痛苦,许多人都会经历,你可以悲伤或愤怒一时,但不能因为累积怨念而颓唐下去。世上的可爱女子不只袁芯竹一人,而秋筠死了也罢,就算没有死,你也不必自乱阵脚,就装作不知情好了,毕竟明面上你要杀的人是柳明,不是秋筠。”
嬴逸翔没想到父亲会有如此一说,抬首凝望着他。
东溟教主冷哼一声:“这两年,阿筠为了复仇不惜修习阴毒的血燄功来化人皮囊、操纵人傀儡,迟早会因反噬而自食其果,何劳你来费心动手?你我只需多加提防便是。”
嬴逸翔低声道:“多谢爹爹开导,是我一时糊涂了。”
离开景元轩前,东溟教主双手轻按爱子肩头,语重心长道:“逸翔,你就在这里闭关静养几日吧。既然你已懂得在微笑背后使用利剑的权变之策,希望你的内心也能够成熟强大起来,消除心魔,不要令我失望才是!”
东溟教主回到书房,支着额头看起了儿子寄回的书信,只觉视线渐渐模糊,不觉打起了盹。
身体仿佛轻盈如燕,飘然穿过一重重浓得化不开的云帘烟幕。
雾吟风舞的竹林里,一身深褐色的便装少年盯着前方一人:“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黑衣少女扯下面罩,一剪秋瞳中透着怨怒与不屑,朝少年缓缓道:“为何盗图?当然是为了我的主人。”
少年呆立当场,不解道:“我虽不知你出自何门何派,难道你不知道欢喜侯行事诡异,手段毒辣?为什么敢一再冒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的使命重大,难以推卸,而捕快先生背着公门放过疑犯,甚至和其独处,不也是一样在玩险吗?”少女挑眉道。
“我和你不同。”他心底一酸,“你这样终究会害了自己。倘若你肯弃暗投明,还来得及。”
“我不会背叛魇城。”
“魇城?你竟然与他们……你不像是个甘心被人摆布命运的人,能告诉我理由吗?”
“理由之一便是,自我入雪域魔城、服绿野丹立下血誓的那日起,我已然没有退路了。”少女提起自己左手掌,掌心赫然有一块碧色的斑点。
他的瞳仁一缩,急问道:“这绿野丹服下后会怎样?”少女淡淡道:“也没什么,只是每半年就得服用血玉菩提解毒,否则逾期一个月后,会全身发青,在疼痛中死去。”
他眉心一拧:“你为了夺图,真的毫不顾惜自己的命?”少女望着他,勉强笑了笑:“小捕快,你之前肯帮我打发掉那个杀手,是担心我会受伤吗?”
少年脸一红,很快又道:“是又怎样?上天有好生之德,既然图追到了,我不希望酿成悲剧。”
她若有所思点点头,突然一指他身后,惊道:“你们是什么人?”他急忙回身,却什么也没有看见,再回头看少女,原地哪还有她的影子?所立草坪处徒留淡淡的足印。
一阵遽风冲散了浓雾,新的一幕场景缓缓从交会处出现。
琼州山崖简陋小屋内的榻上,男子捂头无奈道:“现在说这个还不是时机,早点休息吧。”
“你……”他的发妻一时语塞,掀开两重青罗床幔,指着门口,“既然话不投机,你去打地铺睡吧……唔……”
男子瞬间捂住她的唇,低声道:“门外有人来了。”他闻声随即披上外袍下榻,来到门口打开木门。山中寒风扑面,让他不平静的心境清醒了几分。但见清丽绝俗的白衣长发美人打着柄碧纱竹伞站在竹篱边,朝其嫣然一笑:“我正有要事找二哥,听人说你在这儿安居乐业,小妹便前来叨扰了。”
少妇披着斗篷从内室走到门口,警惕道:“姑娘所为何事?”白衣美人朝女主人垂首欠身,微笑道:“雪儿见过嫂子。”他忙道:“冰娘,她是我的小妹,叙完事情,我会好好打发走她的。”
一声“嫂子”,一声 “小妹”,三人闲谈,仿佛半年前彼此剑拔弩张的局面只是场幻影。
“父亲说,若你一意孤行,逃避责任,就会出动护教使者。”她声音清幽,眼中闪着一丝狡黠道。
他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道:“多谢忠告。站在你的立场,我不会怪你,但离不离开这里,由我自己决定。所以,请莫要破坏我在山庄的幸福。”
雪衣少女道:“我也知道别离的噬心滋味不好受,可父亲座下三尊使的武学造诣高深,二哥你想轻易摆脱他们,最好精心做足准备。还有,嫂嫂冰娘肯为二哥摒弃原本的江湖身份,宜室宜家,实在可贵。”
他面色微僵,勉强一笑道:“谢谢你的提醒。”
“山路曲折,入夜实在不便露宿山林,告辞。”雪衣女子轻笑一声,持竹伞先行绕过竹篱褰裳去之,被风扬起的袍摆和裙裾如同盛放的绝美白莲。
眼前的画面像被浓墨泼染般很快湮没于黑色之中,一切又归于死寂。
☆、船行东溟任浮沉(上)
(四十七)船行东溟任浮沉
且说郁霓影自山庄毁灭后头一回被迫坐上了海船,她双手被缚进入船舱内,看着海浪拍打窗棂,在晃动的船身只觉一阵头晕恶心。她在海上颠簸了数日,日看潮平波浩,夜观月生溟海,期间也不知晕船了多少回,还得忍受隔间外廊船工们胡闹的言语声。
楼船进入港湾前,郁霓影遥望不远处的海湾,看见了几只停泊的艨艟,狭长的船侧有数根长桨,船舱设有弩窗矛穴以及箭孔。
当郁霓影踏上陆地前,蓝衣人命人将她蒙上眼罩。兜兜转转好一会儿,她听到一阵足音临近,身旁的人称呼前方一人为琴先生,告知他郁霓影是忌日那天出现在鹤鸣山庄石墓中的人。须臾,琴先生命人摘去郁霓影的眼罩,她乍见日光,感觉双目倏然刺痛,闭眼数次才微微睁开眼睛,面前的是一个穿对襟长衫的瘦削男子,身后跟着数名劲装打扮的侍从。
琴先生打量着郁霓影,问道:“姑娘是鹤鸣山庄的故人吗?”
郁霓影不愿过早暴露自己的身份,淡淡道:“除非见到嬴教主本人,否则本姑娘不会回答。”
就在气氛僵冷时,不远处走近一个头戴紫檀色面具的人。那人向琴先生行过礼,无意望向郁霓影时,面具后的瞳仁陡然一缩,然后对琴先生附耳说了几句话。
琴先生皱眉道:“你的话当真?”那人点点头,琴先生冷声对身后侍从说:“主上有令,将这女人带往碧荷湖的湖心岛,严加看管。”
“岂有此理!”郁霓影忍不住仰天大声道,“嬴宏天,你敢厚颜派恶仆去鹤鸣山庄盗人坟墓,却不敢现身与我当面对质么?!”她刚叫喊了几句,脑后的哑门穴即刻被封住。
烟波渺渺、方圆十里的碧荷湖是由言灵岛北子灵山的三条山溪汇聚而成,湖水的下游注入大海。湖心有一小岛,是教内堂主以上身份的人因犯过错而被囚禁的地方,小岛上除了囚室,还有明镜阁建立山坡上——此阁由蓝、灰、赤色的三座小楼共同组成,楼与楼之间有天桥相连。教中人要乘舟渡往湖心岛,必须有教主的通行令才行,所以一般弟子很少出入明镜阁。
郁霓影乘舟登岛后,暂时被安置在赤楼。当她推开象牙白的海贝珠帘,环视内室的布局时,赫然发现这儿的琴桌、镜台以及窗边月牙桌的造型与摆设似曾相识。
她走近陈旧的狭小琴桌和蚂蚱腿月牙桌旁,竟发现它们的表面均有烟火熏过的痕迹,桌腿因变形尚有些歪斜。她蹙眉蹲下身,瞅见月牙桌束腰底端露出破损的蝙蝠图案,身子蓦然一震。
——这些家具分明是鹤鸣山庄旧物,其中这架琴桌还是娘亲墓中之物!
言灵岛上最有权力命人从浙东搬运家具渡海的人,莫过于东溟教主本尊。
可他为何要这么做?联系墓室中骨灰罐消失和彼岸花蔓生的怪事,郁霓影只觉迷雾重重。
突然,有轻缓的脚步声在门口响起。
郁霓影蓦然回身,只见来人一掀下裳衣角,径直迈入门槛。
眼前男子戴着一张鎏金面具,服饰雍容华贵,倒让郁霓影一时怔忪起来。一个婢女端着茶盘尾随其后,将一对茶盏放在圆桌上,然后盈盈告退。
“坐吧。”男子用戴着宝石戒指的右手指了指八仙桌旁的椅子。
她无心坐下,脱口道:“阁下是谁?”
他似乎轻笑了一下,负手道:“姑娘之前不是想用激将法一见本座吗?”
“你就是……东溟教教主嬴宏天?”
对方略一点头:“不错。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郁霓影道:“我姓郁。嬴教主乃言灵岛之主,在本家有何可惧?何不摘下面具与我一谈?”
东溟教主道:“恕难做到,因为这是本派的一种禁忌。”
“禁忌?”她犹自不信,冷笑道,“如果你不是替身的话,这样做,不过是一种故作神秘、自抬身价的权术吧。”
东溟教主微微一怔,并不因她的冷嘲而生气,和声道:“你有所不知。敝教上层人物皆以修炼术法为寻求道真天人合一之境,时日久了,自己的真容与修炼命门息息相关。若被他人窥探,会带来斗法隐患,甚至生命危险。”
“术法?”郁霓影有些惊诧,回想起数月前东溟教弟子千江、源刚冒险偷袭炎溟使反被杀害的情景——当时他们俩无意窥见圣使真容,依律要受到挖眼之刑,难道也是触犯了这种忌讳?
东溟教主见郁霓影面带狐疑,轻嗤一声,面向窗棱伸出双手十指在虚空拉拽数下,青烟色的帘幕开始抖动,如被暖风吹拂一般飘起,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