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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霓影点头道:“那天有好多外人聚在山庄,爹爹还率众师兄和他们交了手。”
“你祖父得知藏宝图的传闻后,再度派人来庄上找我……到了最后,父亲使出了杀伐决断的手段,他不惜勾结希望魇城的杀手放火烧了庄园,目的就是为了逼迫我永远离开鹤鸣山庄,回到东海言灵岛继任教主之位,顺便掩盖数月前庄上因藏宝图引发的事端。”
郁霓影失声道:“鹤鸣山庄的惨剧,竟是……祖父造的孽?后来你便屈服于他们了吗?!”
东溟教主语气凝重道:“当年的我自然怨恨交加,更没想到你祖父为了达到目的,不惜让我服下大量巫师所制的‘忘尘’药,还用金针封脑的法子,将我原有的记忆强行消褪,灌输植入的虚假记忆,成功让我和兄长交换了身份,兄长虽然挽回了性命,可是他一直成了活死人,被秘密安置别处。除了仅有的几人外,外人根本不知这十三年里的东溟教主嬴宏天,其实是个冒牌货。”
郁霓影的手指绞着裙带,涩声道:“怪不得你派人西渡浙东移来鹤鸣山庄的旧物,是因为你已经恢复了记忆?”
东溟教主怅然道:“不错。再诡异烈性的药,经过了数年,也有药性消退的一天。”
☆、摘倛惊现旧人容(下)
他深深叹息:从五年前的冬夜某日起,被封印的记忆居然如萤火之光般,一点一点地飘回脑海,组成了支离破碎画面,而当他再次听到熟悉的笛曲时,竟然想起了与倪芳菲雪岭初遇的场景。可惜一切终究是兰因絮果,无可奈何。
“就这样,属于我的记忆一天天完整了,其后我在数年间将曾参与鹤鸣山庄血案的关键人物逐个除去,并暗中资助过庄上那些无辜死去之人的家人,也算安抚了他们的魂魄。然后密令一些下属依照你娘的小像寻访你的踪迹,但为父已经转换了身份,不能告诉他们寻你的真正原因。”
他握着郁霓影的双手,看到她手臂的疤痕和掌心的剑茧,为她把了把脉,再观其气色,惊诧道:“你似乎服过一种宁神修心的药剂?”
“当年我功体受损,曾在师父关照下服用了七八年的赤金丹,后来发现它容易成瘾,便悄悄停服了。”
他满怀愧疚道:“诗珣,是爹对不起你,害你吃苦受罪多年!”
郁霓影闭了闭眼,遏制住泪水摇首道:“阿爹不必自责,鹤鸣山庄的惨案,非是当年的你能够改变的啊。”
东溟教主仰首静默了一会儿,颤声道:“好在天见可怜,让我的掌上明珠失而复得了!这十三年来物是人非,原谅爹目前不能与你堂而皇之地相认,但你依然是爹的乖女儿。”
郁霓影淡淡一笑:“我庆幸上天保佑我落水后能遇到善人,被师父救治后捡回一命。阿爹,你还记得柳忞师兄么?”
东溟教主念及往事,不禁问道:“当年我将你托给柳忞暂时投奔东阳的卢家庄,不想还是发生了意外。他现在人在哪里?”
郁霓影愀然道:“我也不知道。”接着她简单说了与柳忞再次相逢、几度离别的事情。
东溟教主听完她的话,联系起几日前与嬴逸翔在景元轩的言谈,良久之后,方蹙眉道:“如果那个人真的是老七,我会派人渡海寻找他的,尤其是他采药时住过的村子和遇袭的江陵县附近。对了,有关欢喜侯藏宝图的事情,他知晓么?”
郁霓影道:“半张宝图虽然在他的手上,但我并没有说出图的秘密。”
东溟教主略一点头,沉吟道:“为此图付出了生死代价的人,已经太多了。唉,倘若老七还活着,你真的决定与他相守一生吗?”
郁霓影深深颔首:“与他坠入峡谷后同生共死的时候,我便决定了。”
东溟教主摇摇头:“倘若他已经遇害呢?”
郁霓影不愿接受这个假设,大声道:“七师哥不会死的!爹,如果你真的怜惜女儿,请允许我返回柳忞住过的药香居旧屋,说不定他会回来寻找我。”
东溟教主道:“爹当然会全力去搜寻老七,但你必须答应留在我的身边,我会给你一个新的身份,让你在岛上得到应有的礼遇。”
她执意拒绝道:“我不想长住在岛上,因为我不属于这里。正如我不愿再用‘何诗珣’为名一样,因为我不再是那个纯真的自己了。”
他蹙眉道:“真是傻话,你迟早会习惯的。记住,现在的你是一块在冰雪消融后散发光华的美玉,而不是雨后虹霓那转瞬即逝的影子。”
郁霓影凄然一笑:“可我不会习惯的。爹,在魇城时,娘亲的故友秦夫人曾对我说过:‘人生千百事,回首皆是梦,终逃不过埋骨蔓草黄沙中’。您若肯收手放弃现在的一切,换个身份同我回到您曾住过的烟萝丝雨城,即便是蓬窗茅户,即使是粗茶淡饭,也好过岛上这片名利喧嚣、阴谋争斗的人间火宅。”
东溟教主脑海中浮现着一幕父女团栾,田园煮茶种花的情景,但失去了权力的制衡,还能复归宁静吗?
他叹道:“为父何曾不这样想过?但如今已骑虎难下,身不由己。”
此时此刻,郁霓影深深感到父亲的心性已改变——他早就习惯,或者说,是甘愿沉溺于权势的欲海,不断笼络人心、权宜进退、执掌一方,想劝他抽身离开现状,根本就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奢望。
过了数日,郁霓影来到瑕瓋居,隔着书房外的屏门,她隐约听到里面有人向教主汇报,说他根据风部堂主提供的讯息派人赴湘西某地查过,发现村落有几处房屋已化成灰烬,其中有一处焦地前残留的石柱上刻着“药香居”的字迹。
郁霓影在外闻言焦急不已,她等众人离开后,朝教主提出要回药香居一趟,但东溟教主不允许,说他只能答应派人持一封郁霓影的亲笔书信留守药香居,并说还有半个月就是一年一度的海神祭盛会,她必须亲自参加表演,就算想重回故地,也需等到海神祭结束之后。在郁霓影离开瑕瓋居前,父亲又送她一张特殊的琴谱,道:“这里面的谱子,可以助你克制某个潜在的敌人。”
山边簌簌晚风起,一钩淡月天如水。
子灵山湖畔的一处柳树下,几缕檀烟袅袅。
郁霓影正披着罗衫对月焚香祈福。她跪地合什,温言道:“月神在上,柳师兄失去音讯,我却龟缩至此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对您祈祷他能化险为夷,平安归来。”
她恭恭敬敬朝明月伏地拜了九下,阖目合什道:“佛家曾说‘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而你半生孤苦,却总是替何家人负累,既然祸端是因我而起,就让我本人来承受,莫再祸及于你……等海神祭一结束,那个人就没有理由阻止我回药香居”
郁霓影将肩后的长发捋下一小把夹在指间,拿出匕首齐刷刷切断,对月道:“如违此言,有如此发!”她挥手一抛,青丝随风散入盈盈湖水间。
语毕起身,但闻柳叶沙沙作响,她不由地打了个寒噤,随即裹紧衣衫提起纱灯离去。当她弯腰走过柳树林时,在前方等待的丫鬟杜若将斗篷替她罩上,二人一同款款而归。
途经一处小山丘时,郁霓影听见不远处的雾霭林间传来一曲袅袅箫音,感到新奇,杜若解释道:“那里是袁芯竹姑娘的芳冢,定是有人在吹箫怀念她。”
郁霓影想起那个沅陵船上初遇的女子,道:“不知吹箫人是谁。”杜若想了想:“若不是少教主,那便是言公子了。他们三人是师兄妹,又是青梅竹马,感情比其他同门要深。”
郁霓影轻声道:“听你这么说,他俩都钦慕袁姑娘。那袁姑娘本人呢?”杜若摇摇头,压低声音道:“奴婢不清楚,不过袁姑娘在少主面前比较活泼调皮,在言公子面前要收敛文静一些。”
郁霓影唇角微弯,了然于心,正色道:“我初来岛上,尚不知袁姑娘如何遭遇不幸,妹子你同我说说。”
杜若呐呐道:“似乎是在离开希望魇城的归途中,在湖北被本门的敌人暗袭致死的。具体情形,婢子实在不知道。”
郁霓影喟然一叹:“只可惜佳人香消玉殒,岛上少了一位女医者。”
林中的孤独坟丘前,吹箫男子黯然神伤,对石碑晃了晃手中的竹箫,喃喃道:“小竹子,记得吗,这是你送给我的礼物,我很喜欢它。而它,会承载你我之间所有刻骨铭心的回忆。”
“如今我一下子成了闲散公子,反而多了不少看你陪你的机会,你园子里的寻梦草我也在悉心照看,你满意否?”
【注】倛 qī古代术士驱鬼时所戴的面具,亦称“倛头”。
☆、雪溅雷翻潮水来(上)
(五十一)雪溅雷翻潮水来
西疆,烟萝丝雨城。
这天戌时,乐婷在天台用锦瑟为祖姑秦老夫人、冯家表舅夫妇及二位表姊妹等人弹奏了一曲《湖光秋月》后,随着提灯婢女赶回自己的住处绿萝轩。在回绿萝轩的岔路上,她看见一个长袍人立足在附近的雪崖上,仰首望着幽幽寒月愣神。
绮窗夜闭,乐婷入轩摘下满头珠翠,洗漱完毕时,忽然听到有人敲门,说是送炭火的冯家侍从。打开门后,那小仆将炭火移到内室便告退了,乐婷插好门闩,谁知片刻后又传来敲门声,她只得走到门边,对外面人道:“我不缺什么,现在要睡了,有事请明天再说。”
那人隔着门板压低声音道:“故人拜访,请星霓公主开门,否则我只好破门而入了。”
“莫非是席紫凰的人?!”她赫然一惊,这句话梗在喉咙里。
“吱呀”一声,门缓缓打开。
一个帏帽人披挂长袍立在门口,面容掩在斗篷内一时看不清楚。
乐婷怔了怔,随即镇定下来道:“这个世上已无星霓公主,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拉开遮脸的围巾,露出一张令她难忘的面孔。
乐婷的心跳陡然加速,惊愕道:“是你……阿冒?”
她迅速定了定神,朝屋外扫视了一番,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进来吧。”
来人步入小屋,温声道:“阿乐,一别数月,你在这里还好吗?”
乐婷掩好木门,嘴角露出嘲讽式的笑:“你先前称呼我在魇城的尊号,显然已知晓我的身份,是谁透露给你的?”
他觉察到了一丝敌意,道:“是何诗珣姑娘。实不相瞒,在下是江陵百秀庄少主温风瑜,家父与何伯父曾有交情。”乐婷将客人引入里屋,狐疑道:“怎么不见何姐来呢?”
他从褡裢中拿出信笺:“这是小诗写给你的信。”她接过信封,迅速撕开封口抽出信纸,匆匆读完信,方知道眼前人可以信任,奇道:“你不是在江陵吗,怎会遇见何姐的?”
温风瑜道:“我和家父在江陵郊外偶遇受伤的小诗妹子,救下了她。小诗去浙东老宅时,才和我分道扬镳。得知你的事情后,我既惊喜又担忧,便留书家人远赴西疆来探望你。”
乐婷没想到他对自己念念不忘,为他泡了茶,拈起烛台边的银色挑子拨了拨灯芯,悠悠道:“初次遇见你,就觉得你是个锦衣玉食的公子,定是在家中被伯父伯母宠惯了,他们怎舍得让你远离身边呢?”
“爹娘‘言之谆谆’,我却是‘听之藐藐’。”温风瑜轻呷了一口茶,不以为意道,“看情形,我爹迟早要上演逼婚记,所以本少就一不做二不休,借故提前逃了,不过途中寄了封平安信回家。”
她故作惋惜道:“你这大公子一走,估计准备与你婚配的佳丽只能叹缘悭一面,而你家的仆人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大群丫鬟的心也要跟着碎了。”
他听出讥诮之意,讪讪一笑:“不管怎样,我现在自由了,见到你眼下平安更是欢喜……”
“为什么要对我示好?”她打断了他的话,“我们仅仅相处过一日。”
“我也说不清,或许是投缘吧。宝鼎山暗道里的历险是我一生中难忘的事,山崖一别后,我很挂念你,却四处打探不到你的下落,还失望了好些日子。”他转着手中茶杯,喃喃道,“我真傻,雪域宫城的尊贵公主,怎会在中原地域轻易寻到?”
乐婷望着跳动的金色灯苗,右手支颐自嘲道:“什么尊贵公主?不过是只傻傻的笼中鸟,有一日好心人替它打开了金丝笼,它就稀里糊涂地飞走了。”
温风瑜收敛了笑容,轻叹一声道:“阿乐,虽然你仍和以前一样笑着说话,但我感觉不到你快乐。”她抬目看向他:“你告诉我,人自由了就一定会快乐吗?”
他见她星眸闪闪,蕴有悲伤,沉声道:“难道,你还放不下魇城的过去?”
她苦笑道:“从我获得自由的那一刻,就应该与魇城的人和事不再有任何瓜葛。但是,无论表舅一家人如何照顾我,我在丝路绣坊里如何忙碌,却不时想起魇城的过往,哪怕只是零星半点的悲伤记忆。”原来,她一直为席紫凰和明照水以威治人、酿成魇城多人离心离德的后果感到痛心。
“悲伤的往事就不要再想了,我只希望你能重获快乐。”温风瑜忍不住握住她的左手,诚挚道。
乐婷微微一怔,望着他覆上自己柔荑的手掌,抬目又与他对视上。
她从对方纯澈的笑颜中感到了一阵鼓励的温暖,并没有像触了电一般猛然推开他。
乐婷苦笑道:“但凡经受过生离死别的人,要想重获快乐,需要时间来疗伤,过程或长或短;情况最坏的,可能永远和快乐无缘。”
温风瑜沉声道:“如果你不讨厌,我愿留下来陪你散心游玩,一起将丢失的快乐找回。”
“你,当真愿意为我留下来?”
“当然。我只担心,你会感觉……不自在。”
“不是,你现在……住哪儿?”
“唉,终于问到重点了。为了寻你,我的银票差不多花光了……恳请留下借宿一段时日。”
“什么,你要住我这儿?”她蓦地睁大了眼睛。
他点点头,松开握住她的手,抱拳一本正经道:“呐,有朋自远方来,拜托女侠仗义相助啦。”
乐婷想了想,旋即面色凝重道:“好吧,不过为了不引起流言蜚语,只能委屈公子做我的杂役跟班了。”
温风瑜故作惊讶道:“待遇这么差?哎,好歹咱俩同患难过,女侠慷慨一点吧。”
“或者,我可以找人将温少侠你交给丝雨城最大的镖局,安全托运回江陵百秀庄,我很慷慨吧。”她微微扬起眉梢。
温风瑜见她肯配合他开玩笑,绷紧的心弦松了下来,耸耸肩道:“其实嘛,我带足了银票。烟萝丝雨城人文风景俱佳,可以买下几间小屋,再买几匹牛羊。温少侠不做侠客,改做牧场主,相信以后便不愁吃喝了……”
乐婷单手托腮,垂目静静地听着他眉飞色舞地畅叙,忽然间,一滴透明的泪水掉落在桌面。
温风瑜赫然一愣,讪讪道:“对不起……是我说错了什么?”
她起身揉去眼角挂着的泪珠,摇摇头:“我不是伤心,谢谢你安慰我。”
他心下一缓,环视着桌上的绣绷、针线盒和墙上的绣品,伸手拿起一个白底兰草绣绷,感觉针技平平,草叶上面隐隐有两处细小血点,岔开话题道:“你学这个时,被绣花针刺了不少回吧?”
乐婷张开左手五指晃了晃,自嘲道:“唉,我当然不能在这儿白吃白住,可是刺绣又不是舞刀弄剑,得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