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跟一个个坟包似的,绵延在略有些起伏的雪原上。
“其实要是没发生昨天晚上的事,这事大概也就过去了。高场长让我们把您送到丫儿塔……丫儿塔就是我们昨晚待着的那地方……就是要让您亲眼看一下,冈古拉实际上并没有发生什么拘押退伍军人的事件。这些退伍军人过得挺好,住得也好,吃得也好。一对对小夫妻都安置得舒舒齐齐的。赶开春,就准备让他们在丫儿塔犁地种小麦。这一点,一会儿,我那表舅也能给您作证。高场长就是想通过您的嘴,跟上头去说一声,冈古拉没事了,把这档子事画一个句号,万事就算了结……”
“他想得倒简单!”
“这事在他看来,本来就不复杂嘛。他就是想出口气……”
“出口气?出啥气呢?”
“这是我猜想的。高场长他心里是不是真这么打算的,我不太清楚。但我们都知道,这些年他心里一直不痛快,对上头一些领导老鼻子意见哩。”
“那也不能开这样的玩笑。”
“唉,那倒也是……”
“你说‘这些退伍军人住得也好,吃得也好。一对对小夫妻都安置得舒舒齐齐的’,那昨天晚上又是怎么回子事?真安置得那么好,他们深更半夜的,闹腾个啥呀?你那位年轻的表舅又干吗要跑出来找人呢?”经我这么一问,马桂花脸微微红起,支吾着不做声了。
“还是发生了一些事的,对不?”我追问。
“也……也……也没啥大事……”她偷偷地瞟我一眼,不好意思地搪塞。
“没啥大事,总还是出了点事。对不?”我再问。
“他们……他们……”她犹犹豫豫地,一副想说又不想说的样子。大概是因为没得到高福海和韩起科的同意,不敢跟我透露实情。逼也没用。还是别把她逼得太狠了,把她吓住了,不敢再接近我了,以后一点情况都捞不着,就更不好办了。于是我马上转换了个话题,以调节一下气氛。这时,离她家已经不远了。
“你刚才跟我说,冈古拉要完蛋了,那是什么意思?”我稍稍停顿了一下,问。
她看看我,一时没说话。看样子,这个问题同样让她为难。
“你的意思是,那些退伍军人会闹出大事来?”
“也有这方面的担心。但是……”
“但是个啥?”
“我们内部有人在捣乱,在跟高场长过不去。”犹豫之后,她突然激动起来,满脸涨得通红,眼眶里一下涌出泪花,并再次说了那句曾让我惊诧不已的话:“冈古拉要完蛋了……真的要完蛋了……”
“内部有谁跟高场长过不去?”
“这会儿跟您说不清楚……”她说着低垂下头,双手紧抓住自己圆实的腿面,而整个身子却微微地颤栗起来。
“问题真有那么严重?”
“您不知道……您真的不知道……冈古拉要完蛋了……真的要完蛋了……”她的身子又一次微微颤栗起来。
这时,我们已经走到离她家只有一二十米的地方了。她突然站住了,一把拉起我,往一个柴禾堆后头躲去。我刚想开口问她发生了什么,她忙惊恐地冲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自己小心翼翼地从柴禾堆后慢慢探出头去窥视。这时,我看到,从她家里悄悄走出几个人。后来她告诉我,其中有朱副场长,有赵光的父亲赵大疤,还有两位“告诉您,您也知不道”的人,当然还有马桂花她父亲。还有一位,便是她的“表舅”,那个从“扣押地”逃出来的老兵娃子。这一群汉子出了她家门以后,便佝偻起腰,快步隐入林中暗处。
“咋的了?”我小声问。我不明白,深夜里走出这几个人,为什么会引起她如此大的惊慌。
她赶紧冲我摇摇头,并惊恐地睁大眼睛,把颤栗的身子紧贴住柴禾堆,再用哀怜的眼神定定地看着我,祈求我千万别再做声。只等那几位闪进屋后深重的阴影里去以后,便拉着我,一溜小跑,蹿进她的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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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节:黑雀群(35)
屋里只有她妈在。一个比我妈年轻许多的中年妇女,也显得更有文化素养。
“爸把表舅带哪去了?”她急喘着问她妈,“表舅是来找我的。他干吗要带走他?”
“这位是……”她妈端详着我,自问自答道,“是顾校长吧?”
“是……”我忙微笑起,向她礼貌地点了点头。真的见到她的家人,我又多少有些尴尬。你想啊,深更半夜,跟着人家的闺女从这儿窜到那儿的,会让人家家长咋猜度呢?
“你爸带你表舅,去场部招待所了……”
“去招待所干啥?”
“别问我。”
“妈。”
她妈稍稍犹豫了一下,又打量了我一眼,这才答道,“大概也是去找顾校长的吧。”
“他带着表舅去找顾校长?干啥?”
“不知道。”
“他又把赵大疤、朱副场长都叫到咱家来,干啥么?他到底想干啥么?”
“我跟你说了,别问我。我啥也不知道。”
“您得帮着我劝劝我爸。他干吗非得跟那几位搅和在一块儿!”
“我怎么劝?啊?怎么劝?你们俩有谁会认认真真地听我来说一句?啊?”她妈心里似乎也存着天大的委屈。
“高场长到底怎么了,爸为啥一定要跟那几位搅和在一块儿来反对他?”
“你别这么说你爸。你爸没反对高场长……”
“您跟爸说了,我去找顾校长了吗?”
“我多那嘴干吗?你们父女俩的事,谁的我都不管……”
“我爸上招待所找不见您,他一定会想到,我把您带到这儿来见我表舅了……”她慌慌地转过身,焦急地跟我分析道,“快走。不能让他瞧见您在这儿……”说完,她又去求她的妈:“妈,一会儿,爸回来了,您别跟他说,我带顾校长来过这儿了。行吗?”
“我不管。”
“妈,求您了。”
“我说了我不管。”
“妈,我得罪过您老人家,也得罪过我爸他老人家。可顾校长初来乍到,他没得罪您二位老人家啊。您为什么一定要让爸去记恨他呢?”
“我让谁去记恨谁了?我为什么要让谁去记恨谁?”她妈一下瞪大了眼睛,反问,“我真不明白呢,一个好好的家,一个好好的农场……怎么就会搞成这样……啊?好好的日子不过,你们到底想干啥呢……啊?”她妈哀切地摇着头,悲叹着。
“妈,求您了!”马桂花抱住她妈的双手,用力地摇晃着,恳求着。
她妈用力挣出自己的手,向里屋走去,一边走,一边嘀咕道:“你们父女俩谁也别来跟我说好话。我谁也不帮。我还是那句老话,总有一天,你们俩把我闹腾死了,这个家就太平了,你们俩也就太平了……”
望着她妈的背影,马桂花无奈地呆站了一会儿,然后赶紧拉着我,往外跑去。
十
月色皎洁,眼前的一切都黑白分明。她带我急走了十来分钟,然后走进一座废置了的屠宰场。即便在冬季,我仍然闻到一股遗存的骚腥味儿。
由于月色皎洁,所以眼前的一切都黑白分明。她带我急走了有十来分钟,还走了一大截下坡路,好像是到了干沟里头,然后走进一座废置了的屠宰场。即便在冬季,我仍然能闻到一股遗存的骚腥味儿。据说这两年,高地上可宰的牲口越来越少,已经关闭了好几个屠宰场。有的就此废弃了。有的,比如这一个,改作剪毛站。也就是说,到来年初夏时节,本场畜牧队和附近好些个牧业公社大队都会把羊群赶到这儿来剪毛。公家的人则开着一辆辆布满尘土的旧卡车,长途“奔袭”千百公里,从各地赶到这儿来收购高质量的羊毛。冈古拉会派出一大批出色的剪毛能手,聚集在各剪毛站上,为农场赚取这份辛苦的手工钱。剪毛站的收入(再加上农场自己卖羊毛的所得),能给农场发上两三个月的工资,应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财政收入。高福海当然得重视这档子事,于是明令由小分队来管理各剪毛站。小分队还受各公社大队的委托,监督那些赶着羊群来剪毛的牧民,以防备他们趁远离公社大队领导之机,偷宰偷吃集体的羊只。这方面的工作,只是义务帮忙,并无酬劳。但你监督得好,羊只丢失得少,明年人家还上你这儿来请你剪毛,还让你赚这份手工钱。要不,人家就上别处去了。
虫工木桥◇。◇欢◇迎访◇问◇
第36节:黑雀群(36)
马桂花匆匆把我带离她家后,一直紧张地下意识地拽着我的手。走出好远了,快要下大坡了,她才把手撒开。在她那只小手的牵握下,我的手从冰凉,微温,到发热发烫出汗,而她的小手却一直是冰凉的。她带我去的这个屠宰场(剪毛站)离场部最近,规模也最大,分工归她负责管理。她在这儿拥有一大间归她使用的房间。房门上挂着的那把铁锁,我想肯定也有一公斤重。门打开后,她抢先冲进屋,风卷残云般,把晾晒在铁丝上的某些不宜让男人看到的女性专用物件,还有一早出门时没来得及归置起来的一两件脏衣服,一两本旧书,一两页用来练习钢笔字的废纸,一两块放在火墙上早已烤得焦硬焦硬了的苞谷馍片等等等等,一股脑儿地抢收下来,扔进床底下那个用马口铁皮制作的大卡盆里,甚至把两双刚洗净晾起的袜子,也一并给收了起来。
“您坐……坐……我这儿挺脏的……”她自己却不坐,一直在屋子中央惶惶地直转圈,一会儿说:“给您烧壶水吧?”一会儿又呆呆地自言自语似的问:“我爸会找到这儿来吗?他这人看着憨厚,其实特别聪明……”并不时走到窗户子跟前去倾听外头的动静,显得特别的焦虑和不安。
“刚才听你跟你妈说,你老爸和朱副场长李副场长,还有赵光的爸爸,暗中都在反对高场长。这是怎么一回事?”我问。
“这……这……”她的脸微微红起,说话的声音一下低了许多,底气也明显不足。她似乎蓄意地要跟我回避一点什么。
“你估计,你父亲他们这会儿带着你表舅上招待所去找我,是不是趁机想把事情闹大?”
“不清楚……”
“他们会找到你这儿来吗?”
“很可能……”她心不在焉地答道,突然间紧张起来,冲到窗户前,听了一下,回过头来对我低声地叫喊道:“他们来了……您听到了吗?”我侧耳细听了一下,可什么也没听到。她却坚持说:“他们来了……我听到他们的脚步声了。他们真的来了。你别出声。”她一把拉起我,把我送上“阁楼”,安顿在一个特别黑的角落里,然后又快速跑下去,从窗户里跳出,把房门反锁上后,又从窗户子里跳回来,插好窗户插销,灭了灯,一溜小跑,回到“阁楼”上,紧挨住我,屏住气,静静地坐下。
没过多大会儿工夫,窗户外的大空场上果然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直冲着这大房子而来。
还果然就是马桂花她爸和朱副场长等人,拿着手电筒朝这屋子的窗户子和门扇上直照晃。有人在说话(好像是赵光他爸赵大疤):“门锁着的哩。”一边说,一边还用力拨弄了一下那一公斤重的大锁,大概是在核实它是否真的锁上了。“肯定上这儿来了。”第二个说话的人便是马桂花她父亲。不知前边我是否已经介绍过,她父亲是场部子女校(小学部)的教务主任。其人经历不凡,要用我自己的话来描述,这是一个“圣徒”式的人物。无论长相,还是气质,还是多年来的行为,都很像西方早期宗教绘画中的“圣徒”。黝黑清瘦的脸庞,细长的身躯,略略地前倾着;深陷的眼窝里永远蕴涵着一种疲惫执著而又麻木呆滞顽强的神情。给人总的一个感觉,他总是不知疲倦、毫无悔意地在关注着自己以外的这个世界。唯一欠缺的是一件中世纪时留下的用粗亚麻布缝制的圣袍了。那是一种宽大的带头罩的深棕色的道袍。不记得我是否跟你们说过,他当年正经是个“黑户”。也就是说,他是个盲流人员。岂止是盲流,准确点说,他是“逃亡”来的。大约也就是在我现在这个年龄的时候,他从老家“逃亡”到冈古拉。“逃亡”前是河南上蔡,还是河北获鹿,还是湖南桃源一所县中的教员,就记不太清楚了,反正是一个中学教员。当初不知因为了怎样的一档子事,跟县教育局的领导闹翻了。据说是他支持高中年级的学生成立一个“马克思主义研究会”(后来查清这个研究会“幕后”,是由几个返乡度假的北大学生策划组织的),他们还要出版自己的油印刊物,并且已经试印了一期,到处散发。刊物对当时——五十年代中期盛行的某些农村政策说三道四,品头论足。据说,这件事当时也是惊动了很高层面的领导,下令要力劝制止。一是不能私自成立什么“研究会”,即便是“马克思主义”的,也不行,尤其是不能搞什么“油印刊物”。甚至动员了那些学生的家长出来做“说客”。最后只剩下几名学生和这位马老师,拧着脖梗,死活也不肯认错。上面的意思是,学生可以不追究,但教师不认错,就必须处置。学校领导找这位“马老师”谈话,希望他“悬崖勒马”“好自为之”。他觉得自己没错。他觉得他们是真诚的,他们在油印刊物上说的一切,都可以公诸于世。县教育局的领导觉得他实在太幼稚,便联合县公安局一起,给他下达了个留校察看、以观后效的处分决定。这在当时来说,应该是很宽大了的。让他在处分决定上签字,他却不签。他说:“我没做任何对不起革命事业的事。你们可以把我派到最艰苦的地方去考验,考验我的信仰,我的忠诚程度。如果我经受不了这种考验,再处分我也不迟。”由于态度不好,追加处分,开除教职,并明确告诉他,如果再不老实,就可能会被送去“劳动教养”。当时全家人都劝他去认个错,他妈妈几乎要向他下跪了。他却说,请你们不要勉强我。我自有我的办法来向这个世界证明我的忠诚。家里人说,你现在连“饭碗”都丢了,还谈什么忠诚?他笑笑,不答。没过几日,趁一个清早,天还没全亮,家人还都在熟睡之际,他悄悄地出走了,带上最简单的一点行李,没跟任何人告别,也没向任何人说明,一直向西,向大西北方向走去,寻找一个最艰苦的生存环境,以向世人证明自己对社会主义事业的忠诚程度。既没有带任何组织手续,也没有带任何身份证明,只揣着十斤粮票和仅有的十二元八角人民币,作为一个“黑户”,“盲流”,他在冈古拉落了脚……他当时是整个冈古拉高地唯一一个读过大学、又教过中学的人。高福海在组建场部子女校(小学部)时,把他调来当了“代课教师”。因为“黑户”身份,他的“代课教员”的身份一直转正不了,就这样“代”了十年课,拿了整整十年的十九元的月工资,也在干沟底下那个“黑户区”里住了整整十年。其实,从他进子女校的第二年起,就成了学校的业务骨干,很快又成了校长离不开的“左膀右臂”:全校的课表是他排的;第一堂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