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洛书是将将傍晚的时候,乘着马车才出城到达的。修竹茂林,掩映着一个依山而建的凌云寺,在夕阳的余辉中,更显得法相庄严。
杳杳钟声里,容洛书和迎接的一众方丈见过佛礼,便在主持的指引下,拾阶而上。
信孝在这个凶名远播的大燕帝姬来之前,还稍微有些担忧。但今日见了人,但看她神色平和,并非世人所说的奸恶之辈,便放了心。
“方丈如何称呼?”容洛书跟在主持身侧,和他们寒暄几句。
“老衲信孝,这四位班首是老衲的师弟们,分别是信义、信慈、信友、信恭。”主持方丈指着人,将他们一一与容洛书介绍了。
容洛书暗暗嗤笑了一声,空门中人,却以红尘五义做法号,想必是还未斩断红尘吧?她笑着揶揄年过花甲的主持方丈:“今日小五义聚在这寺院中,可是人间还有不平事?”
信孝一愣,反应过来,帝姬这怕是拿他们的法号开玩笑,说他们五人六根不净吧:“呵呵,殿下抬举老衲五人了,实在不敢与侠义之士相比。佛门中人,只度化世间,导人知五义,弃恶扬善,仅此而已。”
容洛书笑了一声,不予置评。实在是没想到,这个信孝有这番解释,可见确实是精通禅学的高僧。
佛门清静地,要不是圣上有旨,信孝等人是不主张帝姬殿下居住在寺中的,可凌云寺实在偏远,地处荒山野岭,时常有野兽徘徊,他们也不敢让容洛书住出去,就准备了一间厢房给她。
念在此番帝姬是来消化业障的,而且在太傅大人别有用心的唆使下,皇帝连护卫也没给容洛书派遣。
于是,当朝最尊贵的帝姬自己动手把床铺好之后,信孝等人简直惊呆了!
“殿下……难道没有带侍女来吗?”刚才在山下迎接的时候,确实除了车夫只有帝姬一人,他们还以为这帝姬有很多日常用品,和照顾她起居的侍女跟在后面,随后会到。
容洛书惊奇道:“听闻佛门重地,寻常女子出入多有不便,若非锦容是奉旨入寺,还真是怕给师父们修行带来不便呢。”
“这……”信孝一脸为难,“您千金之躯,如何事事亲力亲为?”
他也是见过前来还愿的贵家千金,娇弱金贵的很,是一点儿苦都不能吃的,不要说自己铺床叠被,就连穿衣洗漱都是有人伺候的。
容洛书笑了,她这个大燕帝姬,实际只当了八年而已。“锦容在燕北长大,军营里的生活也是自己料理,所以主持大师不必忧虑,锦容不会给师父们添麻烦的。”
“既然殿下如此说,那老衲也不好再干涉,只是还请殿下包涵我凌云寺招待不周之罪。”信孝合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既然已经安顿好,殿下就好好休息,明日请来念佛堂,跟着我等诚心诵经,早日洗脱业障。”
容洛书应了一声,将主持送出门外,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念佛堂里就坐满了人,首座方丈信义带着弟子们念经:“今日,我们念《佛说舍利弗悔过经》,为帝姬殿下超度罪恶,诚心悔过……”
容洛书听他这话就不舒服了,他这话是说她罪恶滔天喽?容洛书长这么大,还真不知道悔过俩字儿怎么写:“大师且慢。”
信义刚要开始领念,容洛书就打断了他:“殿下何事?”
“锦容不解,”容洛书直视他,眼里有咄咄逼人的锋芒,“我一人之罪业,为何堂中所有师父都要跟我一起念悔过经呢?”
信义被她一句问得哑口无言。
还没等信义想好措辞,她又发难了:“冒昧问一句,堂前供奉的是哪位佛祖?”
后面有好几个小和尚就吃吃笑起来,对着她指指点点的:“堂堂大燕帝姬,居然不认识释迦牟尼佛……”
信义瞪了那几个小和尚一眼,却也未敢当众拆穿,拂了帝姬的面子,只得恭敬答道:“这是释迦牟尼,世人皆称如来,为现世之佛。”
容洛书的笑容,像是看着狐狸掉入陷阱的猎人:“既然是悔过,想必是悔过去所犯之过,为何当着现世如来的面,做应在过去佛面前的悔过之行?此是否是礼佛不诚呢?”
整个念佛堂因为容洛书那一句“礼佛不诚”变得躁动不安起来,佛祖是他们全部的信仰,他们和容洛书这种不信佛的人是完全不同的。
就在一片浮躁的气氛里,主持方丈信孝站了起来:“悔过乃是人人都需要的,常思己过,才能成就圆满的功德,且我佛慈悲,怜悯众生,度化一切善恶因果,无论过去现在,只要心诚,又何必区分呢?”
信孝的几句话,就将容洛书前后两问堵了回去,他微微一笑:“若是帝姬在意,还请跟随信恭小师弟前去定光殿燃灯佛前,诵读悔过经吧。”
坐在边侧的一个青年和尚站了起来:“殿下请随我来吧。”他垂着脸目,倒是颇有几分慈悲的佛像。
容洛书撇着嘴角,一语不发地跟着信恭去了定光殿。
等他们出去,信慈对着信孝道:“这个帝姬,怕根本不是来悔过的吧?”
信孝叹了一口气:“阿弥陀佛,这十日,赶快过去才好啊。”
定光殿在大雄宝殿东侧,供奉的乃是过去佛燃灯,较念佛堂那边,清静了很多。
信恭念一句悔过经,容洛书跟着念一句,念了十来句之后,信恭突然停了下来:“殿下无心悔过,何必在这里浪费时间呢?”
容洛书撇着嘴:“不是我无心悔过,是因为我压根就不认为我有过,那又何来悔过之说?”
信恭转过身:“是吗?听说殿下在玄武关所造杀孽甚重,不悔么?”
容洛书垂下眼,一字一句:“为将为军,各为其主,各守一国,夺人性命并非本心,是为守一国一家之安宁。更何况,为自己守护的亲人,战死也是光荣!”
“可是,那些被守护的人的亲人,却死去了……战争,无论用什么来美化,都是错的。”信恭在容洛书耳边轻轻地说着,将手中的那把利器,刺入她的身体,“我很想我哥哥,可是他再也不能从玄武关回来了。”
容洛书的脑袋耷拉下去,唇角却弯起:“你哥哥……是个好士兵。”
☆、脱壳
“我只帮你这一次。”信恭站起来,手中握着那把滴血的烛台,嘴角抿得像岩石的棱角一般僵硬。
容洛书一手撑在血泊中,另一手压在涌出血的伤口上,一张脸浸透了冷汗,显出虚弱的苍白来。
“呵,呵呵,你还在恨我,没有让你哥哥活下来,安石。”
信恭的目光冷漠地从容洛书的脸上移开,口吻也是那么生硬冷漠:“自从三年前,我从玄武关来到这里,安石就死了,和安白死在了一起。”
不断有血从容洛书的腹部涌出来,浓重的血腥气逸散开,和供奉佛祖的香火气混在一起,变成了如灵堂中腐尸散发出来的,让人难以忍受的味道。
“这就是三年来,你被外公送到这里之后的觉悟么?”容洛书一笑,那血就涌得更凶,“你哥哥是个勇者,你却永远只能做个懦夫。”
信恭的表情沉静如死水,一丝波动都无:“随你怎么说,反正,这是最后一次。回到燕北之后,请你带话给王爷,安石,已经死了。”
从小,他和哥哥就被当作威北王的死士来培养,可是和他相依为命的哥哥,却在三年前一场突围里,为了救锦容帝姬而死。
这三年里,他只想通了一个问题。
他们这些人,到底是被王爷当作什么?
杀人的工具,必要的时候可以为主子而死的替代品。
总归不是把他们当人看的吧?
这样的主子,根本就不值得他卖命。
“你这是准备背叛玄武死士么?”盯着他,容洛书微眯起眼,“知道背叛的后果么?你以为,这京城里,外公只安插了你一个么?你会被其他死士,追杀到死。”
“这就轮不到你操心了,如果你不想在逃出去之前,就流血而死的话,就不必跟上来了。”说完,信恭便向佛堂后面走去。
容洛书抿了抿唇,用衣襟下摆将流血的伤口堵住,确定不会因为血迹暴露行踪之后,才走了出去。
老九来接应的时候,容洛书喘气都困难了,惹得他咋咋呼呼的叫:“少主……这这这,这谁干的?”
老十很感叹:“十一料事如神啊。”可不是,十一怎么说来着——既然王爷派安石来接应的话,老十你最好跟着去,因为我估计安石会捅咱少主一刀。
可不这就被捅了嘛?这得多大仇。人哥哥都因为救少主死了,还不能捅一刀泄泄愤?
老十一边给她处理伤口,一边嘲笑她:“少主哇,你自诩对得起天下人,可实际呢,却是四海之内皆敌人,没想到一间小小的寺庙里,也有人心心念念惦记着想捅你一刀,你做何感想啊?”
容洛书流血太多,虚弱得说不出话,又被老十开玩笑,气儿都岔了,没等老十包扎好,她就两眼发懵,头一歪,昏过去了。
老十那边手忙脚乱,老九在外面就差点儿和送人来的信恭干起来。
“你说你这人怎么回事儿啊!这都是一起长大的交情呢,你可真下得了手啊你!万一捅死少主怎么办啊?”老九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在□□上描画,不多时,一张酷似容洛书的面具贴在他的脸上,他换了女装出来,简直就是和容洛书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信恭垂着眼:“回去吧。”
一路上老九骂骂咧咧,跟着信恭回寺庙了去了。
十天之后,陈枭派人来刺杀锦容帝姬,掀开轿帘,直接被老九的金丝绣线绞杀了个干净。等消息传回陈枭耳朵里的时候,不必说老九不见了踪影,就连容洛书,都已经在回燕北的路上了。
容洛书是被一股熟悉的茶香撩拨醒的,察觉到她整个下半身都是僵的,她就知道老十的麻药又上多了。
老十什么都好,就是每次给人治伤,用麻药的时候就跟不要钱似的——这必须得教育啊!三月份的时候十五给她报账,光麻药采购那一项,就花了她将近五十两!
一个玄武军士,一个月也只能领到二两军饷,只麻药一项的用度,够一个人两年用了。一不说他们玄武军不属于朝廷编制,自然无朝廷军饷可领,二不说燕北苦寒,土地贫瘠,税收单薄。
二十万玄武军的开支都是她一力承担啊,她把自己帝姬的食邑赔进去不说,外公给她建起来,奢华堪比紫皇宫的帝姬府都让她给掏得差不多空了啊!
她这帝姬当得,真是前无古人,后未必有来者的清苦贫寒呐!
这次入京,三箱子夜明珠还是她腆着脸跟外公借的啊,借的东西要还的啊!虽然外公跟她说了好几次,别逞强别逞强,缺钱就说——但是那样会被桑颉那个小矮子笑话死的啊!
愁死她了啊愁死她了啊!这老十还在给她败家啊!他以为自己跟叶岚那家伙一样有钱吗?
不过说起叶岚……这股茶香跟他身上的倒是一模一样,一闻就知道是名贵得连她都不晓得的香,怕是皇宫里都没有。
容洛书凝神听了听,迷迷糊糊,外面车轮轱辘,应该是行进在路上。
那她是在车里吧?可是,车里不是应该很狭窄吗?为什么一点儿都感觉不到挤呢?
她撑了撑眼皮,愣是没睁开,应该是梦魇住了。
平稳的车突然震动了一下,容洛书一下从柔软的绒垫上滚下来,好在马车的地板上还铺着一层绒毯,她也没觉得怎么疼,又暂时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就借势滚了两圈儿,不知道碰到了什么,才停住。
冰凉的丝绸贴在容洛书脸上,凉凉的,特别舒服,她忍不住蹭了蹭,像只小狗儿蹭主人一样。
睁开眼,那片月白色的云锦就落在她眼底,银线勾刺出精致华美的云纹织锦,上面带着淡淡的茶香味,这么近,反而若隐若现的撩人。
容洛书第一反应就是自己还梦魇着。
君御岚就那么坐着,一动不动,垂下眼睫,带着些许笑意,看着身下两眼呆直的人。
这模样,怎么看都不像个聪明得让月支上下都头疼的人物呢。
容洛书,真正的你,究竟是怎么样的呢?
“唉……靖寒呐……你怎么在这儿呢?”
君御岚的眼一下沉了下来,他低下头,逼视住容洛书的眼睛,几乎是恶狠狠的:“容洛书,你看清楚,我到底是谁。”
容洛书的眼珠转了转:“叶公子。”然后就翻了个身,再没有半句话。
君御岚脸色更差了:“为什么不敢看我?”
容洛书打着哈欠坐起来:“啊……公子天人之姿,如日月之光辉,我等凡庸之辈莫敢仰视啊……”她其实是被车顶上嵌着的那七颗大如鹅卵的明珠刺了眼睛。
那么大的明珠,不怕掉下来吗?掉下来砸着人怎么办?
还有,这个马车为什么这么大?这布置好让她眼红。
到处都是晶莹剔透,色彩斑斓的名贵玉器。
纯白的和田玉做壁,碧透的岫岩玉当窗,还有各色的独山玉摆件儿。
容洛书简直想咬碎一口白牙——黄金有价玉无价,有钱也不是这么败的啊!这么脆这么贵的东西,乱摆不怕摔碎吗?这么招摇得多招人惦记呐——不用说别人,她现在就惦记上了啊!
“呐,这是叶公子的马车吗?看起来似乎,很贵重呢。”
君御岚皱了皱眉:“是别人送的。”京城里的那些富豪们,知道他喜欢玉,于是为了巴结他,送了他这么一辆玉车。
玉本是君子之物,可被他们这些不会玩玉的一弄,反倒落了俗气。这次出行,他走得匆忙,就匆匆驾了这车出来,一来因为这车足够大,装得下他和容洛书二人,二来在在驿路上,官兵一看这么奢华到夸张的一辆车,就知道里面的人不能惹,会免了例行检查,对于容洛书出逃出京,最是方便。
倒是初入京的时候,很多人巴结容洛书,也给她送了很多珍宝,可跟别人送叶岚这礼物,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了——就这么一辆车,卖了之后当二十万人一年的军饷也够了!
这就是有钱人和穷人的差别——人家随随便便一辆车价值绝对超过五百万两,哪像容洛书这么穷,砸锅卖铁东拼西凑都凑不齐军饷。
要不是她着急用钱,怎么可能冒着那么大的风险,答应给叶岚开玄武城和宓色城之间的商道?
“很喜欢吗?”君御岚看到她一脸羡恨交加的模样,一下就被取悦到了。
“喜欢,喜欢死了。”容洛书眼睛都直了,一直点头,“要是我有这么一辆车就好了,这能养多少兵,到时候干倒君云腾那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么……”她嘟囔着,又叹了口气,很沮丧。
君御岚被她这幅摸样彻底取悦了:“要是你真的能把商道建起来,这辆车,我就送给你。”
容洛书听到他这句话,一下转过头,猛盯住了他:“好!一言为定!”
君御岚略掀了掀唇角,遮住了眼底的那片幽深冷色。
☆、崩坏
容洛书从老十口中了解到,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叶岚的马车里的时候,真的完全出乎意料。
“因为叶岚公子要去燕北,筹措建立商道的事情,况且,这不是少主你答应下来的吗?”
叶岚居然,会离开燕都?
不出几天,就会回来的吧?毕竟,那么烈的风呢。
她可不认为,叶岚那种天生的贵族能忍受得了燕北的鬼天气——一年里,半年都是狂风黄沙,剩下半年,是无尽寒夜里的寂寥萧索。
他那种人,是该在如水墨画里的江南,一片翠竹,一杯清茗,一局残棋,闲看杏花烟雨,小桥流水的。
刚过玉虚郡不出十里,太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