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朗热教授摇着头对安东尼说:“上帝不会原谅你,我和你母亲也不会。”
他们正要出门,安东尼突然说:“别去了,贝拉被扔进了塞纳河,就像其他小杂种一样。”
维奥拉低呼一声,绝望地瘫软在门边。
素素穿上皮鞋,把维奥拉交给布朗热太太,“我去找伯纳德先生借车,去下游沿岸找找。”
布朗热教授穿上外套,随她一道出去,“我跟你一起。”
布朗热太太把晕倒的维奥拉安顿在长沙发上,抬头时安东尼仍保持着站立的姿态,不低头也不认错。
布朗热太太擦了擦眼泪,冷静地说道:“你出去吧,你再也不是我的儿子,我想你的父亲也这么认为。”
安东尼忍着眼泪,摘下帽子,仍然坚持,“是他们该死!法奸通通该死!我的国家我的人民会理解我!”
“安东尼,贝拉是个孩子,一个无辜的孩子!”
“战争期间,没有谁是无辜的。”
“战争已经结束了!”布朗热太太扯着嗓子尖叫道。
“战争永远不会结束!”安东尼吼叫着,冲进了阴沉沉的夜色中。
他发誓再也不会回来。
素素驾车,身旁坐着布朗热教授,一路上没人说话,没人知道在这样的时刻该说些什么。
接近天亮的时候,他们在岸边草丛当中发现一具孩童的尸体,但那不是贝拉,是与贝拉同样年纪金发碧眼的小男孩。
布朗热教授摘下圆圆的金边眼镜,低着头不断地擦拭着镜片,同时不停地向上帝祈祷,素素抓紧了衣襟,在黎明温和的风中瑟瑟发抖。
“唉……”布朗热教授低声长叹,他脱下外套,把浑身惨白的小男孩包裹住抱回车上。
直到天黑他们也没能找到贝拉的下落,素素甚至不敢面对维奥拉,她为狂热的民众感到羞愧。
没人料到,维奥拉消失了。
她在布朗热太太的客厅留下纸条,感谢他们的好心收留,并告诉素素,她即将与赫尔曼和贝拉相聚。
自此,素素再没能见到维奥拉。
那天夜里,她将海因茨的来信读了一遍又一遍,她在深夜痛哭,祈求上帝最后的怜悯。
记忆在脑海中永生,她仍记得初次相遇时的情景,他即将在大雪的冬夜失去最后的温度,而她在后怕与恐惧当中为挽留了他的生命。
海因茨……
她轻轻地,轻轻描绘他的轮廓。
我向上帝发誓,我爱你,并将永远追随你。
第二天,她顶着哭红的眼睛与计文良说:“我要申请一周假期。”
“去哪?做什么?这个时局待在使馆才最安全。”
“我想去巴伐利亚看看。”
“还有没有更改的余地?”计文良看着她的眼睛说。
素素摇了摇头,计文良随即笑起来,“我就知道,你总是这样。”
他从抽屉里找出两盒骆驼牌香烟,“带上这个,比法郎和英镑都好使。”
“谢谢。”素素低声说。
“放心,我都记在账上,盛先生不会亏待我。”
Chapter29
四五年十月,第一场秋雨落地的时候,素素在计文良的运作下搭上美军南下的飞机,正要去慕尼黑进行交接工作的怀特中尉性格开朗,一路上与她玩笑,“祝贺你们,作为美利坚最忠实地盟友,伟大的中国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说起抗战,素素的眼睛里免不了泪光闪动,但她一贯隐忍,眼下也不过微微笑,“是的,感谢所有士兵的付出,希望世界永远和平。”
“这可真是个美丽又可爱的愿望。”中尉先生爽朗地笑着,过一会又突然认真地盯着她问,“说真的,盛小姐,你真的不是中国来的公主吗?”
素素忍不住笑,“中国早已经建立共和,再也没有皇帝和公主。”
稍顿,她解释说:“这次行程给您增添不少麻烦,真是万分抱歉。”
“不要紧。”中尉抓了抓耳朵边上乱长的胡须说,“享受特权是公主们与生俱来的权利。”
气氛有点尴尬,素素笑了笑,很识相地闭上嘴。
下午三点,飞机准时在拜仁军用机场降落。离开机场时怀特中尉叮嘱她,“明天下午三点,我们准时飞回巴黎。”
“放心,我会按时到。”
素素穿着浅驼色长外套,修长的颈项上系着枣红色丝巾,乌黑的长发盘成发髻,一丁点珠宝都不带,浑身素得彻底,却显得既优雅又从容。
怀特中尉坐在吉普车上透过后视镜观察她,咕哝说:“真是个神秘的姑娘。”
素素搭上去往慕尼黑市区的顺风车,路过繁华玛利亚广场以及无与伦比的维特尔斯巴赫王宫,最终在维克图阿连市场附近下车。
她独自一人走在海因茨曾经生活过的街市中,怀念与想象并存,她或许活在他的记忆中,在阿尔卑斯山脚下敲开城邦一角,她按图索骥,以眼泪,以心碎祭奠。
人群是寂静而沉默的,沉默就似国王湖的坚冰,在流离失所的战乱中冻结哀痛。
眼前晃过一张张趋同的脸,有人麻木,有人伤感,有人在街角掩面哭泣。一位拄着拐杖的德国老太太上前询问,“姑娘,你看起来好像迷路了?”
素素说:“是的,请问您知道考芬格大街怎么走吗?”
老太太笑着说:“当然,我正要去那,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跟我一道走。”
素素当然不会拒绝,她伴着老太太走在慕尼黑几乎空旷的街道上,偶然间一两辆美国人的黄色吉普车开过,大家伙都已经见怪不怪。
“亲爱的,你有朋友住在考芬格大街吗?”
“是的,夫人。”素素看着街角的交通灯说,“我来找我的丈夫,他在信中说,他会在考芬格大街等我。”
“你可以称呼我莱曼太太,或者芭芭拉也不错。”莱曼夫人开心地笑起来,看得出来,她年轻时一定是个开朗活泼的姑娘,“我就住在考芬格大街,据我所知,街上最近没出现过东方人的面孔,也许你要失望了,我的孩子。”
“不要紧,我总能等到他……”她坚定地,低声说着。
“固执的孩子,就像我年轻时一样。执着又愚昧地等待,固执己见,绝不后悔。”
“是的,绝不后悔。”素素轻轻重复,跟着莱曼太太走过转角,穿过马路,“您说您就住在考芬格大街,那……您认识马肯森一家吗?”
“你是说冯·马肯森?”
“是的,我想是的。”
“当然认识。”莱曼太太似乎陷入久远的记忆当中,她回顾从前,忍俊不禁,“他们家的海因茨可真是个淘气包,小时候踢球踢坏了我们家的窗户,那小子怕被马肯森先生教训,居然用一盒巧克力贿赂了我们家的小奥古,可惜我的小奥古不擅长撒谎,马肯森先生才问到第二句两个人就漏了馅儿,海因茨被要求打扫公共区域,居然有比他高一级的小姑娘成群结队来帮忙。那小子,注定要伤透年轻姑娘的心……”她说着说着,不经意间回头,居然发觉身边的中国姑娘已经泪流满面。
素素红着眼睛,带着笑说:“您能再说说他吗?”
“谁?你是说海因茨吗?”
“是的,就是他。”
“我可怜的孩子,他让你伤心了,是吗?”
不,让她伤心痛苦的不是他,是命运。
然而她与他对此都无能为力。
夕阳西下,长长的街道上落满了树与树叶寂寞的影子。
一个短发姑娘快步朝她们走来,一手挽住莱曼太太用轻快的语调说:“奶奶快回家吧,妈妈已经做好了晚餐。这位是……上帝啊,居然是你!”
她捂住嘴,漂亮的碧绿的眼睛里写满了惊讶。
“我叫艾比,我在少校先生,不,是中校先生的照片上见过你。”莱曼太太已经被送回家,艾比穿着棕红色毛线衫,领着素素向马肯森家的小楼走去,“他住在战地医院的时候总是偷偷拿出照片看了又看,照片上有你,还有一个日耳曼姑娘,但我知道,他爱的一定是你,没想到我的直觉居然如此灵验。”
“他受伤了?”
“是的,炸弹在他身边爆炸,让他的左耳失去听力,也炸死了他的副官。”艾比的话语渐渐变得沉重,“后来他总催我回家,但我一个字也没听他的。我们在基辅分别,之后再没听说过他的消息。”艾比回过头,刻意地假装轻松地笑了笑,“我从小生活在柏林,所以我们从没见过,直到我回到慕尼黑,才知道……”她不会承认,她是为了中校先生特意回来,永远不会。
艾比停在考芬格大街四十五号,一幢白色的小楼前面,“就是这了。”她按响门铃,很快,一位披着格子羊绒披肩的中年女士拉开大门。
她期初只瞧见艾比,脸上洋溢开慈爱的笑容,但当她转向素素,她的蓝色的眼睛泛起惊涛骇浪,她望着素素,感到既熟悉又陌生,她颤抖着拥抱她,“是你吗?是你吗孩子?”
素素闭上眼,让泪水涌出眼眶,她颤抖着回答,“是我,妈妈。”
天黑了,路边的街灯早已经被空袭摧毁,整条街黑沉沉,只有两旁窗户里透出微弱的光告诉这个世界,我们还活着。
马肯森太太为素素和艾比倒一杯热奶茶,把最新鲜的面包拿出来招待她们,她一边忙碌一边说:“海因茨在信上把什么都告诉我了,他从小就是个固执的孩子,我知道,他认定了就不会改。只是伊莎贝拉,没想到你也是个傻孩子。”
素素抿一口热茶,等浑身都暖起来,她朝马肯森太太微微一笑,柔软的笑容瞬时将整个餐厅都点亮,艾比不禁说:“你真美,我从没想过有一个天我会懂得欣赏东方人的美,我是说和雅利安人不一样的风格,不是……请你不要介意,我绝没有种族歧视的意思。”
艾比焦急地解释着,素素握了握她的手,安慰说:“别着急,我能明白。”
马肯森太太端上一小碟黄油曲奇,“这是当然,海因茨那个臭小子,从小就对美人有着超乎寻常的执着。这么多年也没见长进,伊莎贝拉,他没少让你心烦吧?”
素素摇头说:“他很可爱,他永远不会让我心烦。”
“真是甜蜜的情话,我的海因茨听了,一定会高兴得妈妈妈妈的大叫……哦,不,这回不会叫妈妈了,他得改叫伊莎贝拉或者亲爱的蜜糖。”
素素有些面红,她握着茶杯低头啜饮。
艾比陪着她们聊了一会,很快起身告辞。
夜深,马肯森太太领着素素上楼,边走边说:“海因茨的父亲战死在凡尔登,他的姐姐安娜还住在庄园里,我和他的妹妹苏珊娜住在这,最近苏珊娜不太好,一直住在医院里,我早晚去看她……”她打开二楼拐角处的一扇门,把卧室的点灯拧开,“这是海因茨的屋子,他十七岁去柏林,之后很少回来,这屋子还保持着他小时候的样子,床……书桌……还有香水……从小就知道臭美……”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今晚就住在这儿吧。”马肯森太太继续说道,“你等等,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好的,感谢您的招待。”素素把手提包放下,环顾四周,海因茨的房间整齐干净,每一本书每一支笔都有各自的位置,仿佛跟它们的主人一样,有着严重的强迫症。
马肯森太太走上楼梯,依靠在卧室门边长叹,“我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也许这是个错误,也许我将毁了一个姑娘的一生……”
“妈妈,没有什么能毁了我,这一切都是我的选择,我心甘情愿并且绝不后悔。”
马肯森太太释然地笑了,“我的孩子,你远比我想象中坚强,也许就连我的海因茨也比不上你。”
她小心翼翼地从铁盒里拿出一张硬纸片,上面贴着国际红十字会的红色会标,并附上一行歪歪斜斜的字迹,“妈妈,我很好,有面包有咖啡,并且每天都在快乐地工作。别担心我,妈妈。爱你的海因茨。”落款就显得更潦草了,写字的人匆匆忙忙,几乎漏掉了字母,但她认得出来,那是他的名字,“海因茨·冯·马肯森”。
“别哭,别再伤心,伊莎贝拉。”
素素未发觉,她在无声中落泪,她抹去泪水,指尖轻轻摩挲着那张简陋的硬纸壳,“妈妈,我得去找他。”
“不……别这样……我该告诉你他死了,死在明斯克的巷战中……”
“我得去找他,你看,这里有地址……”她指着一串俄文说,“沙赫蒂国际战俘营。”
“伊莎贝拉你不能去!苏联人都是恶魔,他们不会放过你!我不能让你为了海因茨而受苦。更不能让你重复苏珊娜的厄运……”
“不会的。”素素握住她的手,企图给她力量,“我会谨慎,非常非常谨慎,并且我有我的办法,我的哥哥在列圣彼得堡,他会帮助我。”
“你去意已决。”
素素伸手拨开马肯森太太散落的长发,她温柔地看着她,笑着说:“妈妈,让我替你照顾他。”
马肯森太太紧紧抱住她,在昏黄的灯光下,在初遇和重逢交织的夜晚,泣不成声。
Chapter30
“这位美丽的小姐,请问你愿意和我跳支舞吗?”
“哈哈,快跑,别让赫尔曼瞧见。”
“噢,噢,宝贝儿你可真热情,你会快把我融化了……”
她躺在他的床上,梦见曾经他们在莱茵河边跳舞的场景,他带着鸭舌帽,像个逃课的坏学生,拉着她一路逃离人群,在僻静的小巷中互相亲吻,将炽烈又柔软的爱情留在巴黎安静的没人打扰的街角。
素素睁开眼,忽然间粲然一笑,她下定决心,就必定百折不挠,这是民族也是父辈赋予她的坚忍。
离开时艾比特意来送她,年轻的姑娘在午后的考芬格大街上露出羡慕与遗憾地神色,她看着素素说:“你会去找他,对吗?”
素素笑着点头,“感谢你在医院对他的照顾,他不是个好脾气的病人。”
艾比坚定地否认,她的眼睛里透着一股小牛似的倔强,“不,他是我见过最好的人。”
素素听完,并没着急回答,她只是拉着衣襟,在懒洋洋的太阳底下静静看着她笑。
艾比忍住眼泪,低下头说:“我知道,所有人都在审判他,可他是我的英雄,元首也是!”
“战争结束了,世界不再需要英雄。”
“不,你错了,战争永远不会结束,只要我们的仇恨还活着。”
“我得走了,机场离这里不算近。”素素提上皮包侧身绕过艾比向前走去,“再见,艾比。”
“你会把他带回来吗?”艾比逆着光站在十字路口,她紧紧攥着衣角,等待回应。
素素没回头,她看着前方不断蔓延的道路,低声说:“也许会……也许不会……”
“他爱你!”
远远的,艾比在阳光的背面大声说,“他爱你……非常非常爱你……”接下来的话没能完整地说出口,艾比失去了内心的支点,她忽然间委屈地哭泣,一个人站在清清冷冷乏人问津的路口泪流满面,直到路过的美国大兵在吉普车上朝她吹口哨,“嗨,女士,谁让你伤心了?”
没人知道她的心。
没有人。
回巴黎的飞机在下午三点准时起飞,素素再次与怀特中尉相遇,对方带着一抹玩味的笑,上下打量她,“你看起来心情不错,找到你想要找的人了吗?”
“还没有,不过……人都得保持希望,不是吗?”
“说得对。”怀特中尉耸了耸肩,转过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素素终于感受到身体的疲惫,她闭上眼,把昨晚勾勒的计划再回想一遍,检查自己是否遗漏了什么。
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