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问你个问题。”师兄是个腼腆的人,支支吾吾地道:“其实是我帮社团里别的人问的。”
“哦。”
好像是鼓起了勇气,师兄问她:“你有没有男朋友?”
知道会是这样的问题,小满坦然地告诉他:“有啊。”
“有?”师兄一定是很意外,才会条件反射地身子一缩,狐疑地打量着面前这个他观察了很久也没看到她身边有过男生的小师妹,追问道:“你骗我的吧,你不像啊,男朋友在哪?”
黑幕下群山层叠,暗夜里星星璀璨。
小满指了指心口,说:“在这里。”
☆、就这样离开了(八)
因为没有好师兄的“提携”,暑假当全校五十几支暑期社会实践的队伍奔赴祖国各地展开有意义的暑期生活时,小满正在寝室里对着字典翻译着合同文件。
自从去年暑假做促销员,在气温最高的一天中午被要求从室内移到室外,小组长还让她们离开阳伞给过往行人发传单,小满几近中暑,在那之后,小满重新清算了自己的价值,每天一百块钱六个小时,就算做一整个月也不会在促销这个领域有多么辉煌的成绩,而学校学生服务中心提供的兼职翻译,虽有时候两个小时就能赚到一百块,也有可能一整天都赚不到这一百块,但至少对自己在专业领域的进步是大有裨益的。
所以,在大二暑假,小满没再去做促销,除了继续教法国小朋友中文外,其他的时间就一直窝在学校里。
大三一开学,感觉女同学一下子成熟了许多,已经有不少人置办了一身西服套装,化妆拍了端庄的求职照片,中文和英文的简历都准备好,一只脚好像都已经跨入职场。
全校挂科率最高的翻译课一直都是一位老太太上的,年逾六旬的她即使退休也依然留在三尺讲台上,她把课堂安排在了听力教室,一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老太太用绝不手软的高强度工作训练着这些,在她认为早已没有当初他们学习时的刻苦努力,而是被网络和恋爱占据了本该是学习的时间的,新时代的孩子们。
W大在西郊大学城有一大块地,是他们的新校区,这一届的大一新生直接到新校区报道,少了七八千人,老校区的资源得到更宽绰地分配。
大一的时候小满就研究过绩点的算法,为了拿到高分,她对每一学期选什么课都是做过研究的,目的就是为了拿到优,在算绩点时能再拉一把专业课的成绩,拿好名次,得奖学金。
小满也曾经怀疑过自己,这样功利的做法将来会不会后悔,大学本该是学习的地方,而学习却被她用来做挣钱的手段。她又何尝不想像沈丹丹那样,选一门让自己好好放松每次都是看电影的赏析课,或者像王娟那样守着电脑不停地刷才选到的最热门的教礼仪的课,又或者像邹颖那样选一门虽然是零基础,却单纯是为了兴趣的围棋课,当然,这些课在小满的眼里,电影课整个班都不会有三五个“优”,礼仪课亦是这样,而围棋课,就等着挂科吧。
沈丹丹大三几乎就不住在学校了,邹颖家换了套大房子,离学校近,只要没课她也是要回家的。宿舍里就剩下小满,和已经开始恋爱的王娟。
“小满……”
某个天气凉凉的周末,王娟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盯着小满。
“你要干嘛?”根据经验,每次王娟露出这样的神情,多半是想让小满给她顺路带吃的。
王娟却支支吾吾:“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说。”
“你……”王娟脸涨红了,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把小满急坏了。
“不说?那我走了。”
“诶诶……”王娟拉住她,突然就崩溃了:“我……我大姨妈已经二十天没来了!”
小满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这意味这什么:“这不很正常吗?”等她反应过来时,才倒抽一口冷气:“你……不会是……”
“我不知道!”王娟抱着个枕头,眼神呆滞地:“要真怀孕了怎么办?我还是学生,要去做手术吗?被别人知道了怎么办……夏小满,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你保证,你发誓。”
小满点头答应她,回想起这一周来王娟莫名的焦虑,这下总算是找到问题的根源了。想要安慰她,可自己对这个也是一窍不通,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小满,你去校门口的药店,帮我买个验孕棒……好不好?我求你了小满……”
“验孕棒?”小满皱了眉头:“我不知道验孕棒长什么样子啊……”
王娟见她没有直接拒绝,趁热打铁:“小满你最好了,你去到店里,直接问店员要买验孕棒,她就会给你的。”王娟在床上做起来跪拜的动作,小满只好答应了。
忽略掉进药店的忐忑,和店员看她眼神的异样,小满在把王娟要的东西塞到包里后,神色匆匆地赶回宿舍。
验之前,王娟依然经过了一番激烈的心理斗争,小满看着她怀着无比崇敬而神圣的心情等待着验孕棒上第二道红杠的出现。
五分钟过去了……
“小满,没有……它没有红!”王娟可以说是如释重负,更是喜极而泣。
当天晚上,王娟的远房亲戚在路上耽搁了二十天后,终于来了。
新校区过于偏僻荒凉,在启用后的第一个冬天,被爆出大学新生被农民工拖到偏僻处那什么的事情,官方当然不会有消息,都是学生之间传的,传到老校区。
第二天就要考翻译了,沈丹丹当晚住在了学校,说着她听到的后续消息:“……W大和S大中间有一条路,很多情侣一个在W大一个在S大,晚上腻歪完了,女生走那条捷径回宿舍,据说出事都不止一件了,如果是S大的学生,给保研,所以他们学校都管那条路叫做保研之路,咱们W大是把人送出国,所以我们要叫出国之路,更准确。”
虽然听说两边学校已经加强了安保,至少路灯是亮堂堂的,但小满还是会为那些女孩子的遭遇可惜。
夜晚翻来覆去没睡好,第二天翻译课的考试,直接就是同传的水准,小满完成得吃力,一考完,回到宿舍倒头就睡。
“夏小满,你别跟我说今年过年又不回家!”已经考完试回到家的纪晓梵电话过来质问,小满睡得迷迷糊糊,她的摩托罗拉手机有些不太好了,别人打电话过来声音听得很弱,就连纪晓梵这种绝对是已经在电话那头大声吼叫了的,小满这边听起来还都是正常的声音。
“我没说不回呀,正好接了个翻译的活,我就把车票订得晚了些。”
“回来那天告诉我就行,我到车站接你!”
“不用这么隆重吧。”
“要的要的,我开车去接你!”
“呀,你驾照考出来了?”
“那当然,有什么能难得倒我的呢!”
挂了电话,小满看着楼道里陆续拖着箱子回家的同学们,心中是羡慕的。
再等等吧,叔叔前几天打电话给她,说奶奶身体不如以前了,让她今年回家过年。
小满没说回,只是“噢”了一声,她心里,其实是决定回去了的。
只是她这么一延后,就遇到了一场让春运陷入瘫痪的大冰灾。
纪晓梵看到新闻后,问她:“小满,北京火车站已经挤满人,站的位置都没有,你上车了吗?”
陆炜也关心道:“我网上看到机票还有,我帮你订张机票吧。”
叔叔电话催问怎么还没回家,小满听到电话那头婶婶的声音,不是那么清晰,但也大概能猜到,无非就是“不回就不回,还要求她回来”、“你一个叔叔还要去看侄女的脸色”……
上海终于下雪了,一夜之间白白的颗粒铺在地上、楼顶上、树叶上,宿舍里冻得难受,小满隔着窗户,一呼吸就蒙上一层白雾。
“车都困在车站里出不去,今年我就不回去过年了。”
“小满……”
“我挂电话了,再见。”
好像已经习惯了在学校过年,忙碌工作的小满忘了去关心什么时候校园里变得安静无人,忘了要吃丰盛的年夜晚,忘了倒数新年,忘了去黄浦江畔看烟火,忘了寒冷,忘了寒暄,忘了时间就这样一天一天地消失不见。
她这个身在都市的小镇女孩,几年之前还会倚在外滩遥望远方的朋友和家人,而现在,即使孤身奔波,也不会觉得害怕了。
新学期,沈丹丹的翻译课需要补考,补考原因不是因为考卷答得差,相反,她卷面成绩很高,只是考勤太差,被关了。
四月,院长找小满谈话,希望她主动放弃那个去法国交流的名额。
“老师,这个名额不是已经定好的吗?”
头发掉得差不多的院长看都没看她一眼,只是这样说:“法国那边的学校给的名额比往年减少了,我看了你这三年各方面的表现,还不够优秀到可以得到这个机会。”
早在一周前她就听说了,院长想给自己的女儿争取一个去法国交流的名额,只是没想到会是她的名额。
不够优秀!哪里不够优秀!怎么不够优秀!
夏小满不再吭声,默默起身,推开办公室的门,然后关上。
那一秒,办公室里院长对着电话宠溺地说着:“喂,囡囡啊……”
门“哒”地一声关上了,老旧的教学楼,透着凉气,狭长的走道,没有一人。
她的人生,已经被下了诅咒,她期待的事,总没有实现的那一天。
陆炜问她,什么时候出发,她说快了。
纪晓梵问她,什么时候动身,她说:“纪晓梵,我去不了了。”
“为什么呀!”
“名额被人抢走了。”
“凭什么呀!谁呀,这么缺德!还一手遮天了!”
“我们院长。”
纪晓梵不说话了,小满反倒劝慰她:“我已经想通了,没事了。”
良久,电话那头传来带着哽咽的试探:“小满……夏小满!你想哭就哭啊!你硬憋着做什么!你硬撑着做什么!”
好像随着年龄增长,心就变得硬了,眼泪就变得珍贵了。
夏小满没有哭,要做到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这并不容易。
五一放假三天,小满照例是骑着自行车去教那两个法国小孩中文,想想已经坚持了挺长一段时间,两个孩子在她的见证下长高了,以前叫她“夏老师”,现在叫她“小满姐姐”,一进门就已经冲过来抱住她了。
小满摸摸男孩的头,又蹲下来亲亲女孩的脸颊,然后问他们,妈妈呢?
“妈妈出去了。”
金发小男孩牵着小满的手往房间走,而正好从厨房里走出来一位金发碧眼的中年男人,一个很有魅力的外国男人。
孩子们扑向他,他们用法语在交流,他是孩子们的爸爸,小满第一次见到他。
得知是教中文的家庭教师,男主人友好地向小满点头问好,小满也客客气气地回应。
上课了,当初连单字都是要看形才能背出来发音的他们,在小满教会他们拼音后,现在已经能够自己拼读简单的一年级课文了。
课间休息,男主人探个头进来,问小满能否到厨房帮他个忙。
小满放下书,随着他过去。
只是穿过走廊到了厨房,小满被一股力量压在墙上,男主人用标准的法语说着诱惑的情话。
你的眼睛像星星,像钻石。
有没有人赞美过你的长发?
小满挣扎,冷静地请他放开,却让对方更起了兴致。
隔得挺远的房间里,两个孩子在欢快地打闹,全然不会注意到厨房里的异常。
小满用尽力气,面前的男人岿然不动,反而更得寸进尺。
在他低头要吻下来的时候,小满胡乱一抓,不知拿到的是什么,往他头上一砸。
“God!”
力量骤然消失,小满解脱,看着捂着头的男人,果断扔掉手里的平底锅,仓皇逃离这个地方。
骑着自行车一路狂奔,回到宿舍,王娟不在,关上门,拣了干净的衣服,到每层楼的淋浴间拧开花洒,刺骨的冷水淋湿头发,她没了知觉,越是冰冷的水,越是能洗掉身上的污浊。
换下的衣服全都扔掉,女主人给她打了十通电话,她没有接,紧接着是恶毒的短信,骂小满在勾引她老公,诸如此类的话,小满连同号码删除,关机。
邮箱里,陆炜给她回了一封邮件,是一周前她们在网上聊天时小满说到的,医学上的拉丁文实在难懂,陆炜当时问她要去看,说是想见识见识翻译家过的都是多么高端的生活。
一周后,这封翻译成中文的邮件静静躺在邮箱里,发件人是陆炜,但小满知道,是谁翻译的。
校园广播响起,在放周杰伦的《蜗牛》。
她想起那个六年前的中午,谷雨坐在高高的台阶上,问她“我帮你补物理,你帮我补英语,怎么样?”
那张脸,那个人,好像就这样出现在宿舍里,坐在小满对面。
她的发梢淌着水,手却不由自主地拿起电话,那串倒背如流的数字,被她鬼使神差地一键一键敲打。
直到要按下最后一个数字,她才回过了魂,她放下话筒,手在颤抖,视线变得模糊,眼泪就这样哗哗地淌下来。
她放肆地哭,像是要把不想留在体内的东西全都轰出来。
五月的天,绿芽爬满枝头,墙角开满鲜花,爱美的女孩穿起了裙子,孤独的夏小满,低头找了满地,也捡不起让她坚持下去的勇气了。
不知什么时候哭停了,倒在邹颖的床上沉沉睡去,被陈柏毅一个电话吵醒。
“夏小满,你怎么了?”
窗外已是暗黑的天,小满真希望,这一觉睡下去就不要再醒过来。
陈柏毅追问:“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吸了吸鼻子,让声音显得自然:“没事,我没事。”
“你在哪?我来找你吧。”
“我在宿舍,有点头晕,刚才在睡觉,没事。”
“去医院吧。”
“不用,真不用,我吃了药再睡一会就好了,好了,不说了,我继续睡了。”
夏小满变成不爱说话的人,她以为自己就这样下去了,没曾想,汶川地震了。
“北京时间14时28分,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汶川县发生地震……”
“陆、海、空三军、二炮和武警部队已经陆续赶往灾区展开救援……”
“死亡人数还在上升……”
随处可见的报纸,随时能听到的新闻,全校大规模的捐款,这是一场浩劫。
高二的某个下午,阿芳站在讲台上,说:“人生其实就是两件事:赚钱,花钱,其他的,想也没用。”
高考前某天,陆炜说:“等我上大学,就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谁也别想管我!”
在西山的山顶,小满说:“高考结束了,青春也结束了。”
谷雨眺望着远方,说:青春结束的那天,就是你不再勇敢的那天。
2008年小满前夕,夏小满站在绿树成荫的校园大道上,看雨后地上的积水倒影着的葱郁绿树,她决定,这该死的青春,折腾了她这么多年,可不能让它那么轻易就结束了。
☆、就这样忘记了你(一)
曾厘结婚了,我去不了,只能拜托纪晓梵帮打了个红包。
纪晓梵把婚礼现场的视频发给我看,几乎是同步地给我,一段一段的。曾厘穿着露背的鱼尾婚纱,整个人跟大一同学聚会的照片上比,又瘦了不少,根据风俗,脖子上戴满了金镯子,她的房间装修得像公主的宫殿一样,豪华的别墅外面停满了豪车,新娘子的姐妹团里有一两个眼熟的高中同学,这么多年过去了,又画着浓妆,我一时认不出是谁。接亲的一系列程序都走完,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