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管事?”宋老太太闻言,看了宋研竹一眼,见她微微低着头,嘴角弯着,瞧着淡漠,但是一副了然的模样。宋老太太也不知道怎么,总觉得她这样淡然,反而是一种嘲弄。她顿时觉得一阵心烦意乱,斥道:“这样的丫鬟留在身边还有什么用!该卖了就卖了,该撵的就撵出去!还有那个章管事,若是还想在咱府里做事,我瞧你也得好好同他说说规矩!别以为跟你沾了让了好几道弯的亲戚关系,就真把自个儿当主子了!”
话一出口,连袁氏也是腿一软,赶忙跪在地上道:“母亲,是儿媳不争气,儿媳往后一定从严治家!”
“丫鬟,丫鬟在主子背后说长道短,账房,账房不把主子放在眼里!瞧你治理的一个好家!”宋老太太再不看她,扔下一句话,扬长而去。
直到宋老太太走出老远,宋研竹才提醒道:“大伯母,祖母已经走了。”
袁氏茫茫然起身。伺棋和绿意停了巴掌,两人脸上顿时浮起十道指印,两人却也不觉得疼,哭道:“夫人,这可怎么办才好?”
袁氏无力地看看二人,目光停留在宋研竹身上,探究里带着一股恨意,宋研竹抬头,索性同她四目相对,微微笑道:“大伯母这样看研儿做什么?”
袁氏也不回答她,半晌才道:“绿意,你一会就收拾收拾,离开袁府吧。”
“夫人……”绿意一听,半个身子都软了,瘫坐在地上。袁氏又道:“伺棋,从今日起,你就去院子里做杂役吧,什么时候二夫人和二小姐原谅你了,你再回来……还有,回去告诉你爹,他目无主子,罚俸半年。若有再犯,你和他就不用再在建州呆了,回老家去吧。”
“是,夫人。”伺棋恭恭敬敬回道,又对着宋研竹行了个大礼,对她说道:“奴婢有今日皆是咎由自取,是奴婢对不起您和二夫人,还请您和二夫人大人有大量,莫要生气才好!”
说完,伺棋拉着已然哭成泪人的绿意匆匆离去。
袁氏在园子里站了片刻,对宋研竹道:“研丫头病了一场,心性倒是长了不少。”
说她有城府有心眼儿呗……活了两世若是还不长心眼,那还真是白活了。
宋研竹只当听不懂她话里有话,欣欣然说道:“谢伯母夸奖。”
袁氏冷哼了一声,望向金氏的屋子。这次的事情从头到尾都有些诡异,怎么老太太遮着掩着半天的事情一下子就天下皆知了?怎么这么不碰巧,伺棋和绿意说话就被金氏听见了?怎么平日里那样生龙活虎的金氏,竟会被丫鬟们的三言两语气到昏厥过去?怎么平日里如火药一般一点就着的金氏,今日反常地压得住气?若是换做平时,她早该已经冲出来,冷嘲热讽一番……
分明哪里都不对,可她偏偏抓不住金氏的半点把柄,反倒自己赔了个丫鬟,还赔了不少脸面。
还有这个宋研竹,从前总是躲在旁人看不见的角落,瞧着是娇娇弱弱的,怎么病了一回,反倒病出一股大家闺秀的气势来了?
莫非,从前她当真小看了她们?
袁氏心不甘情不愿地收回视线,扬了声道:“我这几日得了风寒,就不进去打扰你娘亲了,让她务必安心养病,改日我再来看她。”
宋研竹福了福身子,道:“听闻合哥儿总去打扰大伯母,侄女替母亲谢谢大伯母这样关照他,伯母慢走。”
袁氏闻言再次垂眸上下扫视她,弯了弯嘴角道:“本该如此,合哥儿和我有缘,我很是喜欢他,更何况他还是我亲侄子,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
“伯母说的是。”宋研竹半蹲着身子,目送袁氏离开,这才返身回到金氏屋里,金氏正侧卧在贵妃榻上闭目养神。屋里点着宁神香,细细的烟雾袅袅而上,氤氲在香炉之上,兀自生出一种朦胧的美感。
宋研竹轻手轻脚地走进去,正想替金氏拿床毯子盖盖,金氏却开口道:“真是一出热闹的好戏。”
宋研竹道:“吵着娘休息了么?”
金氏摆摆手,摸摸宋研竹的脸问:“你是不是都猜到了。”
宋研竹点点头。知母莫若女,即便宋研竹先前不敢肯定,此刻金氏问出口,也就相当于是承认了。外头的那些风声,是金氏放出去的,府里的流言,也是金氏让人传出去的。只是上一世,金氏或许还对宋盛明抱着一丝希望,所以总想着替他留些颜面,没想到最后却苦了自己。而宋研竹提及宋合庆,却是真正将她打醒。走这一步棋,是把宋老太太和宋盛明都送到了风口浪尖上,全城的眼睛都在他们二人的身上,若是宋老太太往后再敢乱动,只怕也得掂量掂量世人的看法。
“祖母自个儿现在是一身腥才无暇细想。母亲就不怕她回头怀疑您,怪罪您么?”宋研竹问。
金氏嗤笑道:“你以为她现下就不疑心我了?再疑心又如何,她又找不到半点证据。再说,外头的那些流言,莫非都是假的?”
宋研竹不由得语窒。这种半真半假的流言最是无从考据,总不会有人亲自跑来金氏或是宋盛明跟前验证一番。更何况,老太太确实也是心虚。
金氏道:“趁你祖母现在没想明白,你赶紧去将合哥儿给我带回来。”
宋研竹应了声“是”,带着初夏一路寻到老太太院子里。院子里的丫鬟见了她,赶忙行礼,道:“方才三小姐和四小姐来了,说是要带小少爷去园子里放风筝。”
宋研竹匆匆告别,循着园子的路一路前行,走了片刻,初夏拽了拽她的袖子抬头指向天空,道:“小姐,你看,风筝在那儿呢,合少爷在那边!”
宋研竹抬头望了望,抬步正要走,心里却突然咯噔一跳:“不对,那不是荷塘的方向么?”
“是荷塘……”初夏话音刚落,宋研竹只道一句“糟糕”,拽起裙角便往那个方向狂奔过去。
待她气喘吁吁跑到荷塘时,就见荷塘里一阵扑腾着一个半大的孩子,沉沉浮浮地喊着救命,岸上的宋喜竹定定地站着,不呼喊也不采取任何措施,一动也不动地望着水里,像是在认真欣赏一幅画。
第13章 再遇
待宋研竹看清水里人的脸,心下不由一疼:那是宋合庆,才八岁的宋合庆。她自重生后,脑子里实在塞了太多的事情,她一直以为宋合庆落水这件事已经发生过了,却忘了,上一世也是这个时候,宋合庆曾经溺水,险些丧命。前一世宋合庆是如何落水的她并不知道,只记得救回来的时候他晕了过去,发了几天高烧,往后身子就不大肯长,到最后个子也高。
宋玉竹还因此被禁足了很长一段时间。
“合哥儿!”宋研竹一声大吼,宋喜竹这才如梦初醒地望向她,脸上的惊愕在一瞬间转为慌张和无措,哭道:“救命啊,来人啊,合少爷掉入水里了!”
方才还不知道去向的宋四小姐宋玉竹应声跑了过来,见状也慌了手脚:“怎么好端端的掉到水里去了!我不是让你待在原地不要动等我回来的么!这可怎么办……”
“快去叫人来帮忙!”宋研竹对初夏道,自个儿却是冲到荷塘边上,纵身就要往水里跳。
“二小姐,你也不会水啊,你快回来!”初夏拦她不及,只听噗通一声,宋研竹已经跳进水里。
池塘里的水冰凉刺骨,宋研竹不由得抽了一口凉气。凭着上一世陶墨言教给她的那些浅薄的游泳技巧,慢慢往宋合庆方向靠近,水里的宋合庆过度惊慌,扬手拍起的水花不断打在宋研竹的脸上,她想靠近,却又被宋合庆挥手打退。
宋研竹这才有些觉得自己鲁莽了,扬了声安抚他道:“合哥儿,我是二姐。你别慌,我来救你,你别慌,你吸一口气,放松……”
或许是宋合庆听到了她的话,又或许是宋合庆扑腾地失去了力气,他渐渐冷静下来,宋研竹趁机上前抱住他,那一边,宋玉竹和初夏不晓得从哪儿弄来一只竹竿儿,远远地递过来,宋研竹费力地抱住宋合庆往竹竿方向游,好不容易攀住,小腿突然一阵疼痛……
“我的腿……抽筋了……”宋研竹紧紧的抱着宋合庆,怎奈有心无力,荷塘里的水像是带了一股吸力,将她二人紧紧地往水里拉去。
“小姐,少爷……”岸边传来的初夏的哭声在她的耳边渐渐模糊,在她快要失去意识前,水里传来噗通一声。迷迷糊糊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畔回响:别怕,很快就没事儿了……
“陶墨言!”宋研竹又一次在噩梦中惊醒,恍恍惚惚的坐起来,才发现自己又出了一身冷汗。初夏端了一盆水进来,见她醒来忙放下,欣喜道:“阿弥陀佛,小姐你总算是醒了。等过些日子奴婢定要给您去寺庙里上柱香,今年这是怎么了,都落了两次水了!林大夫说了,小姐这是年轻,身子底子好,若是换个年纪大些的人,春寒料峭时候泡两次冷水,非得大病上一场不可!”
宋研竹环顾四周,见装饰摆设都像是东暖阁,不由地愣了一愣,外头传来老太太的声音:“今日多谢陶大少爷,不然我这一双孙子双女只怕要遭难了!”
“也算是遇上了,好在没出什么大事,万幸……吉人自有天相……”一个男子的声音柔柔地飘进来,宋研竹听不真切,抬了声问:“我怎么在这,外头是谁,合哥儿呢?他怎么样了?”
“荷塘离花厅最近,所以就把你们送来这儿了。林大夫说,合少爷就是受了些惊吓,喝了点水,好在救上来及时,无甚大碍。这会二少爷在西暖阁,芍药姐姐和花妈妈都在那儿照顾他。二夫人原是要过来的,被老太太给劝住了,”初夏递上一碗热汤说:“这是林大夫开的驱寒药,小姐可得一滴不剩地喝了,您不知道,您这一次落水可把我吓坏了……您救上来之后,四小姐还哭了许久,被老太太下令禁足后还托人来问您的情形,直到确认您没事才放心了些。还有二小姐,也被老太太和大夫人狠狠责骂了一顿。奴婢瞧她也是吓坏了,您被救上来之后她还一直哆嗦着。”
初夏絮絮叨叨地念着,宋研竹愣怔了片刻,问道:“我记得我那会小腿冻抽筋了,是谁救我上来的?”
初夏眯着眼指指隔壁花厅方向,笑道:“还不是您运气好,遇上贵人了。陶知府陶大人带着陶夫人和陶大少爷到咱们府里做客,陶大少爷恰好散步到院子里,他人可真好,见您在水里,二话不说就跳下去了。今日若是没他,只怕要出大事!”初夏压低了声音道:“您不去看看?这位陶少爷长得可真俊俏,我瞧老太太很喜欢他。大老爷大夫人和三老爷三夫人都在外头陪着说话呢……”
果然是他……宋研竹垂下眸子,定神听,花厅里果然传来宋盛远和宋盛达爽朗的笑声,间或还能听见袁氏和荣氏含蓄的笑声。期间,袁氏还邀请陶夫人和陶墨言过几日来参加百花宴,陶夫人欣然接受了。
宋研竹悄悄下了床,透过门缝望出去,恰好能看到陶墨言正面面对着她,还是如前世一般爱穿墨色的衣裳,嘴唇轻轻抿着,嘴边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克制而疏离。唯独宋研竹知道,陶墨言此刻已经有些不耐烦——每每他不耐烦时,就会用手轻轻抚摸杯沿,这是他下意识的动作,他自己从未察觉,她却一直记在心上。
许是察觉到有人在看着他,他略略抬起头,目光直直地望向宋研竹的方向,眼里带了一丝疑惑。
第14章 歹毒
“奴婢没骗您吧?”初夏欢喜道:“您看到他是不是也很惊讶!我记得那日咱们在东市见过这位陶大少爷!方才他看我一眼,我心都跳到嗓子眼儿,他却什么都没说,我猜他是忘了咱们了!”她顿了顿,道,“咱们跟他还真是有缘分,这都能遇上。算起来,他也算救了小姐您两次了。”
宋研竹动了动嘴唇,半晌才木然说道:“你没瞧见他唇薄么?唇薄者多无情,咱们还是离他远远的好。”
一转身,算是彻底阖上了门。宋研竹静坐了许久,外头渐渐没了声响,想必是都去送客了,她这才出门,穿过花厅进了西厢房,有个虎头虎脑的孩子正坐在床上喝着驱寒汤,宋研竹喊了声“合哥儿”,那孩子一抬头,抽抽搭搭地喊了声“二姐姐”,从床上挣扎着跑下来,哭道:“二姐姐,我好想你……我害怕,我害怕!”
受了这样大的惊吓,醒来身边只有丫鬟婆子,宋合庆的眼泪全含在了眼里,此刻见了宋研竹才觉得真正见到了亲人,顿时哭得泣不成声。宋研竹也不劝他,任他哭得昏天黑地,许久之后,宋研竹才问他:“你这会能不能走,我带你回家。”
“能走,我想娘,我要见娘!”宋合庆抹了把眼泪,挽起宋研竹的手就往外走。
回头见了金氏,母子三人又是哭做一团,金氏身子不好,宋研竹劝了许久才让她止了眼泪,中间金氏和宋研竹问了几次宋合庆落水的情形,宋合庆依旧只说是自己不小心跌入水中,金氏责备了他几句,又怨恨带他出去游玩的宋喜竹和宋玉竹没能看顾他,宋合庆乖乖地认了错,一双眼睛却啪嗒啪嗒地看着宋研竹。
到了夜里宋合庆却是怎么都一个人入睡,非要宋研竹陪着,宋研竹起初以为他是今日受了惊吓才要人陪着,没想到宋合庆才睡了一小会儿,突然一个身子打挺,在梦里大哭起来,边哭边叫:“三姐姐,不要……”
宋研竹赶忙唤醒他,宋合庆一睁开眼见是宋研竹,眼泪簌簌然往下掉,往宋研竹的怀里扑:“二姐姐,你在我这陪我,不许走!”宋研竹搂住他,轻声安慰着,忽而心头一动,问他:“合哥儿,你同二姐姐说真话,今天你到底是怎么掉到荷塘里的!”
宋合庆的身子不由地抖了一抖,嘴里含糊道:“是我自个儿不小心……”
宋研竹手一顿,脸一沉,道:“你骗娘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瞒着二姐姐?方才你做梦时,一直哭着说,三姐姐,不要推我!你告诉我,是不是你三姐姐把你推下去的!”
“不是……不是……”宋合庆连连摆手,宋研竹怒道:“若有人欺负你,自有姐姐替你做主,若姐姐无能,咱们还有大哥,你怕什么!今日你若是不告诉我个是非曲直,我这就去大伯母讨个说法去!”
她说着就要站起来,宋合庆赶忙抱住她的腰哭道:“姐姐,我说!”
“今天早上,三姐姐和四姐姐来找我,说要带我去放风筝,我就跟着去了。放了一会,三姐姐说肚子疼,要去茅厕,四姐姐也被三婶婶叫去问话。四姐姐走时不放心,嘱咐我在原地等她,她去去就回,我就应下了。后来我就坐在荷塘边看鱼,刚刚弯下身子,人就掉进了池塘里……”
“你又不是三四岁的小娃儿,怎么连站都站不稳么”宋研竹问道。
宋合庆嗫嚅道:“我觉得是有人在背后推了我一把,可是我是背对着,掉下去时也没瞧见人……”
果真如此!宋研竹原就是诓他,没想到却听到这么一席话。想到她感到时,宋喜竹嘴边含着笑,眼里却是阴森森的表情,她面色一沉,问:“你觉得是你三姐姐推的你?”
宋合庆点点头,又摇头:“我也不肯定……我掉到水里是只觉得害怕。回来的时候,芍药告诉我,当时场面乱成了一团……二姐姐,我很怕三姐姐,三姐姐她不喜欢我!”
“为什么这么说,三姐姐她待你不好么?”宋研竹问。
宋合庆答:“我原以为几个姐姐都待我很好,可是就这几日,我发觉三姐姐有些不大对劲,她每次看我的眼色都怪怪的,像是恨不得吃了我。有一回我去大伯母那,同丫鬟们玩躲猫猫,躲进了二姐姐的屋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