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泠看着母亲,片刻后,她伸手抓住母亲的手,以那双乌黑晶亮得不存童稚的眼,迎视着母亲深深藏着忧虑的那双眼,道:“娘,女儿知道,女儿也会做到的。”
“好。”安豫王妃暂时屏却心头的悲意,起身开启一扇柜门,从中取出一具古琴,置于琴案上,抱倾泠坐上琴凳,道,“泠儿,这便是有着天下第一琴之称的古琴‘倾泠月’,乃是前朝遗物,珍藏宫中久矣。你出生时,陛下却将此琴赐予你,他一番厚意你不能辜负,也不要有辱这第一琴的名号。”
倾泠看着眼前这简朴暗沉、无一丝华饰的古琴,忍不住伸出指尖,轻轻一拨,顿时一缕清音扬起,再袅袅而逝,余音萦耳不绝,“娘,这琴比以前的都要好。”只这一拨,倾泠便喜欢上这琴,忍不住欢喜地对母亲道。
“这是当然。”安豫王妃淡淡一笑。
“那以后我都可以弹它吗?”倾泠微微仰首看着母亲。
安豫王妃又一笑,“别人家或许要将御赐之物当神物般供起来,可我们不用。他给泠儿,当然是希望泠儿能用它。”
“嗯,”倾泠微笑点头,手指舍不得离琴,“娘,这琴叫‘倾泠月’,那女儿的名字是不是取自于琴呢?”
安豫王妃弯腰伸手抚向女儿娇嫩如粉荷的脸蛋,眼神有一瞬间的迷离,过得片刻,才轻轻夹着一丝喟叹道:“一半。”
“嗯?”倾泠微有些疑惑。
“一半缘于琴,另一半……”安豫王妃转身走至窗边,目光投向远处,半晌后才听得她的声音幽幽响起,“你的名字是他特别赐的,那是他的心意,泠儿以后会明白的。”
“嗯。”倾泠看母亲的模样便不再追问,只是细细地观察着手下的古琴。
书房中顿时一片安静。一会儿之后,安豫王妃回过神来,看着抚弄着琴的女儿,道:“今日便作罢了,明日起,你便来书房读书。这琴你带回房去,以后便由你自己保管着。”
“嗯。”倾泠抱着琴下了地,走到门边,铃语接过她怀中的琴,送她回房。
壹 庭院深深深几许(7)
书房外,巧善目送倾泠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重重树影之中,回头看着窗边的安豫王妃,几次启唇,却终未成言。倒是安豫王妃察觉了,有丝稀奇地问道:“你今日竟也有话说不出口吗?”
“小姐,巧善是怕说错了话。”巧善走进书房道。
“你与铃语,我从来视作妹子,一家人便是说错了话又有何妨。”安豫王妃从窗边回转身,柔和地看着她。
巧善抬眸,看着自己侍候了十余年的小姐,虽已近三旬,但岁月的转轮并未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只是,这样的绝代芳华却就这么孤寂地自开自落吗?“小姐,既然已入了王府,为了小郡主,你何不与王爷……”话说到此忽然断了,只因安豫王妃顿时变冷的眼神。
书房中的空气似被寒气凝结。
巧善一颗心忐忑着,可她不悔刚才的话,那是她早想说的,既是为了郡主,也是为了小姐。如同她不明白怎么眨眼间小姐会嫁了安豫王,她也不明白昔日到底有过什么事,让明朗绝丽的小姐一夕间变成了今日冷漠寡情的王妃。
良久后,安豫王妃才开口道:“你是叫我去讨好他?巧善,这样的话再不要说了。我与他,此生莫想!”最后一语决然冷彻,似冰落寒潭。
巧善闻言默然,一颗心却是凉凉涩涩的。
“巧善,泠儿长在这园子里,虽则孤寂了些,可另一方面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许久后,安豫王妃幽幽地叹息道。
是什么样的幸运,巧善并不懂,可她只愿她的小郡主真能如王妃所言。
自安豫王妃交代后,倾泠果然每日都前往书房读书,几乎大半的时间都待在了书房里。坐在宽大的书案前,认真地看,认真地写,竟不嫌枯闷,倒是巧善、铃语,看着郡主那么个小小的身子每日里埋在书堆里,很是心疼,劝王妃不必要小郡主这么用功。这么多的书,这样日日夜夜地读,也太累人了。
安豫王妃看着书房里安静看书的小小身影,轻轻叹道:“我虽则让她读书,却也未要求她时时日日都这么用功。这孩子呀,都不像是个孩子。”
是的,我们的小郡主从来不曾像个孩子,巧善、铃语心中叹息。无奈之余,只得每日里变着花样做些点心,或是煲盅好汤给心爱的小郡主吃,或是强行推开那些书让她休息,又或是摘些花草,编些小玩意儿逗她玩。
若一定要说倾泠还有些孩子的天性,那莫过于挑食这一项,她的嘴极刁。
虽说安豫王从不到集雪园来,安豫王妃也不踏出集雪园一步,但集雪园中从未短缺过什么,甚至送到集雪园的吃穿用度永远是最好的,而且每逢节庆,宫中赏赐时,从未漏过集雪园这一份,是以,集雪园从不缺精致珍稀的吃食。
但,无论多么费工费心的东西,若做得不到味,倾泠不吃。
无论是多么稀罕珍贵的东西,做得再好,只要是她不喜欢的,她同样分毫不动。
安豫王妃曾笑叹:“这孩子该说她物欲极高,还是说她物欲极寡?”
铃语的回答倒有几分道理,“无论高寡,有一点可以确定,咱们的小郡主不好养。”
这个不好养的孩子,换一个方位来看,却是极好养的。
因为省心。
还是婴儿时,只要不饿便不会吵闹,稍大能走能说了,也无须操心她似那些活泼的孩子一般,眨个眼便不见了影儿,或是今日摔了一身泥明日扯破一件衣,她永远一身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地坐在某个地方。便是巧善、铃语费尽心机地逗弄她玩儿,她也是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看着你,最后浅浅一笑。那样安静乖巧的模样,让巧善、铃语觉得自己才是孩子。
壹 庭院深深深几许(8)
如今,自她伤好后,似乎变得更加安静了。以前她遇到了什么不知道的事还会问母亲,问巧善、铃语,偶尔也会央着她们说些趣事给她听。现在她不再问了,自己安安静静地看书找寻答案,而书中似乎有更多的奇事、趣事吸引着她。
巧善有时也会问她,从书中看到了什么。
小小的倾泠用她那稚气依然的声音答一句并不稚气的话:看天下。
是的,看天下。
书中有整个天下。
那里有山岳河川,有碧海高空,有花草树木,有茅庐高楼,有帝王将相,有高官贫民,有卑奴乞丐,有权谋争斗,有闲情逸致,有歌舞升平的盛世,有血流成河的乱世……这所有的在集雪园中看不到的,她在书中全看到了。
书,给了她一个宽广无垠的天地。
集雪园中的日子便是这般静然如水地度过。
眼见着秋叶落尽,霜雪又染,一眨眼又是红梅烂漫,再一转身,却已是春水如碧,粉桃白李如云。
半年过去了,又是三月春色最妍时,安豫王妃却染了风寒,情势颇重,以至卧床不起。倾泠十分忧心,不待书房了,每日里侍候汤药于榻前。过了十来天,安豫王妃病势大好,见屋外春光明媚,想着牡丹也该开花了,想去看看,便让倾泠携了琴一起慢慢向园中走去。
牡丹园里果已有些许早开的花儿开了,还有些则含着花苞儿,紫的、白的、红的、黄的、粉的,一朵朵一树树,春日和风中,风姿丽韵香气袭人,让人一见便神清气爽起来。
“这么好的天气,这么好的花儿,若错过了多可惜。”挨着长廊坐下,安豫王妃看着眼前明媚的春色,微有感叹,回首看着身旁的女儿,“泠儿,这里有满园的国色天香,合当弹一曲《重芳华》。”
倾泠当下依言抚琴,弹了一曲《重芳华》。
春日里暖阳融融,微微轻风熏人欲醉,琴音如水低回婉转,满园清香沁人心脾。
长廊如带,迤逦于摇曳生姿的牡丹花中,廊上有人,紫白相依,容胜花色,神如月秀,天工难描,神笔难画。
巧善、铃语两人捧着茶水果品过来,便看得这样一幅景,不由齐齐止步静赏。
过年时倾泠已满了七岁,半年多的时光让她长高了不少,圆圆的脸儿也拉长了,五官极其精美,可预见长大后相貌定是不凡。
“郡主的模样简直就是按着王妃的模子长的。”巧善望着长廊上的两人感叹道。
铃语闻言则道:“幸好脸型不同,否则郡主长大了要是与王妃一模一样,那可难分了。”
巧善点头,看着牡丹环绕着的两张丽容,道:“王妃是瓜子脸儿,郡主则是鹅蛋脸,这点倒是像了王爷。”
铃语闻言,偏首想了想,然后似是想起了什么,轻轻一笑。
巧善回头看她,带着一分疑问。
铃语掩嘴,道:“我只是想起了王爷与陛下、宜诚王昔年的模样。那时小姐未嫁,咱们都还在风府。他们三位身为皇子,却常来府中,弄得全府的人都去看他们,看后便感叹说:‘这三人怎么长得那么像,不但身高差不多,便连形容都差不多,而且都是年少英姿的翩翩美男,这可让我们小姐选谁好。’”
巧善听得这话,不由也笑了,“他们三人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当然相像了。”
两人正说笑着,琴音遏止,听得安豫王妃的咳嗽声,不由都快步走过去。
“王妃病还没好,吹不得风,还是回房歇着吧。”巧善倒了杯热茶给她润喉。
“就是,等病好全了再来看牡丹,反正是自家园里的,又不会跑了。”铃语也道。
¤╭⌒╮ ╭⌒╮欢迎光临
╱◥██◣ ╭╭ ⌒
︱田︱田田| ╰……
╬╬╬╬╬╬╬╬╬╬╬╬╬╬╬版 权 归 原 作 者
txt小说上传分享
壹 庭院深深深几许(9)
安豫王妃喝了茶,止了咳,舒服了些,看眼前三人皆是一脸的关怀,便道:“也罢,反正今日的春色也看了。”说着起身,又道,“泠儿你不必陪我,想赏花便赏花,想弹琴便弹琴,也不要每日里都看书,省得看成书呆子。”
“嗯,”倾泠点头,起身送母亲,“娘要是明日好了,女儿再陪你来赏花。”
安豫王妃点了点头,“嗯。”
巧善扶着她回去了。
“铃姨,你也去吧。”倾泠又道。
铃语知她素来喜独处,便也不坚持,放下手中果盘,“那好,午膳时,郡主记得早点儿回来。”
倾泠点了点头,“嗯。”
铃语便也跟着去了。
一时园中便只余倾泠一人,独对满园春色,几只彩蝶翩翩相伴。倾泠随手弹了几曲,便也歇了,取过丝绢,擦拭古琴。琴身是梧桐木的,并未上色,然年代久远,木色幽沉光滑,虽无华饰,但一见便知并非凡品。琴身正中左侧刻有两排行楷小字:
高山流水
永以为记
这八字刻得极其飘逸,再看却又觉字底筋骨暗藏。观字可观人之风骨,想来刻这字之人定是风神出尘,品性高洁。看着看着,倾泠忍不住伸指轻抚,指尖触及字时,一瞬间心头微微一动:高山流水。
她是知道这个典故的。母亲曾经说过那个琴师和他的朋友的故事,母亲说“知己相交当如是”。是以,自那两人之后,后世皆以“高山流水”来形容知己情谊。只是这古琴上却为何刻下这几个字呢?是不是当年这琴的主人也曾有过一位“高山流水”的朋友?那这琴的主人是谁?他的朋友又是谁呢?若并非如此,那当年又是谁刻上去的?又为什么只刻了这几个字?这几个字又有何特别意义?
一时间心思竟全沉到了这八个字之中,指尖反复地摩挲着。
高、山、流、水、永、以、为、记……
一个字一个字地抚过去,来来回回慢慢地抚摸着,摸着摸着,忽然觉得指下的触感略有些不同,于是再摸一遍,这回知道了,是“高山流水”四字略高于下排的“永以为记”。
高、山、流、水。
抚着这四字,倾泠不自禁地微微一笑。琴曲中是有一曲《高山流水》的,母亲曾经教过她,这么想着时,指尖便忍不住在这四字上一字一字地按着《高山流水》的调,轻轻敲了起来,一边敲一边想着,这才是真正的“高山流水”在奏《高山流水》。
只是当她一曲敲完之后,却发生了奇怪的事!
“永以为记”四字忽地弹跳起来,于是琴身上便露出了一个长约两寸的小口子。
倾泠当场呆住,想不到这样奏一曲《高山流水》,竟会奏出这样的结果来。待得回过神来,从小口子看去,才发现竟有物藏于琴腹之中。当下取出,触手柔软,竟是折叠齐整的白绢,只是色已变黄,想来年代久远。
惊奇之下,她翻开白绢,见是一大一小两块折叠在一起,绢上皆有墨迹,虽年久失色,但依然可清晰辨认。于是她先看了那块小的白绢,只见其上记有:
予今日抚琴,信手弹来,竟为《倾泠月》。此曲自与无缘别后再不闻,予亦不曾弹起,多年过去,予竟记忆清晰,不觉默然。昔年天支山巅,予与无缘知己相约琴歌相合,然自别后,予周游天下,寻幽访胜,遍交世间奇士,却不曾再与无缘一会,亦不曾闻其踪迹。山河壮丽,天地无垠,竟不能留君兮?
此曲,乃当日无缘随心所弹,此琴亦是其当日所用,予今日再抚,心头怅然,神思茫茫。
¤╭⌒╮ ╭⌒╮欢迎光临
╱◥██◣ ╭╭ ⌒
︱田︱田田| ╰……
╬╬╬╬╬╬╬╬╬╬╬╬╬╬╬版 权 归 原 作 者
。
… 手机访问 m。
壹 庭院深深深几许(10)
“倾尽泠水兮接天月,镜花如幻兮空意遥。”
忆无缘当日曾念念此语,感君之意,念君之心,予今日便以此曲为凭,写心法一篇,既和此曲,亦酬知己,以记天支一夜。
风夕于延治十二年七月七日
这些字写于白绢右侧,但其后又记有数行,字小且紧凑,想是后来添上去的。
皇朝十九州以玉州最为秀逸,予与息常游于此,近日再游,邂品琴大会,天下名琴皆聚于此。忽记当日别时,无缘曾曰“《倾泠月》中记我一生所学”,细察,果于琴身中觅得白绢三幅,分“君策”、“兵言”、“武学”三篇,阅毕,予叹服。然息定不屑一观,更不愿子孙后代习玉家之文武。可此三篇乃无缘一生心血所结,岂能就此绝世。予思量再三,“君策”、“兵言”若现民间,反生祸端,是以,予留之。《倾泠月》琴谱、心法及玉家武学,予复藏琴中,以琴遗会,愿有缘者得之,他日红尘可再现玉家风采。
再,得者须记,汝之师,乃“天人玉家”玉无缘,汝得其绝学,当芝兰品性,君子行事,切不可有辱玉家之名。
风夕于延治十五年七月七日
白绢的左侧又另记有数行字,还有一些似字似图的符号。倾泠一看,便知是琴谱,想来这谱就是绢上所言的《倾泠月》,而另外那几行字可能就是契合此曲的心法。倾泠便先放下了,又取过另一块大的翻看。这一块上虽也记有许多的字,却未有任何言语,只是记着“玉珥心法”、“无间之剑”、“御风指”、“撷云掌”等字,还画有一些小人图。那些小人或靠或卧,或蹲或坐,或跳或跃,或执剑,或屈指,或抬掌,或握拳,做着各式动作,图旁还记有文字。倾泠一时也看不懂,便先收起,重新研究起那方小的白绢来。
从绢上的文字来猜,风夕应是一名女子,曾是此琴的主人。而这琴起先应该是她的朋友玉无缘所有,玉将琴赠与了风。延治十二年,风想念起她的朋友玉无缘,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