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绢上的文字来猜,风夕应是一名女子,曾是此琴的主人。而这琴起先应该是她的朋友玉无缘所有,玉将琴赠与了风。延治十二年,风想念起她的朋友玉无缘,便记下了玉曾经弹过的琴曲,以及她所创的心法。延治十五年,风与她的夫君息同游玉州,将此琴遗在了那一年的品琴大会上。想来此琴当日定是一鸣惊人,夺得“天下第一琴”之称,而后辗转民间,于百余年前由皇家收于皇宫内。最后,当今陛下在她出生时赐给了她。
此琴名“倾泠月”,琴谱中有《倾泠月》一曲,则此曲定当与琴一般名扬于世。但母亲说起历代名曲时并未提及过,想来此曲定是自玉、风之后即绝音于世。由此看来,这琴或许就是这位玉无缘所制,琴名则可能是他抑或是风夕所命,后由延治十五年的玉州品琴大会上流传于世的。
延治十五年,到今日已过去了二百二十年。“倾泠月”是第一琴,那这《倾泠月》的琴曲是否也是妙绝天下呢?
当下,倾泠的注意力便集中在琴谱上,细细研究起来。直到巧善到园门前唤她用午膳才想起,忙小心地原样收回去。抱起琴走到园门前,巧善帮她接过。回去的路上,倾泠一直想着琴身里的白绢,想着要不要告诉母亲,再一想,母亲的生辰快到了,不如等她学会了此曲,到时弹给母亲听,让她惊喜一下。
贰 何事春风偏带恨(1)
安豫王立于园子中央,近在咫尺,却似天涯之远,一切喧嚣与悲乐都与他无关,他漠然地望着前方,那里安豫王妃的身影刚刚消失。他挺拔的身影在春日暖阳下,却是无比的萧索。
可惜还没等到倾泠将琴曲练好,便发生了一件事,从而打断了她的计划。
三月十五日,倾泠按例出园请安。
那一日,几个孩子刚请安毕,即有人来报威远侯携两位公子过府拜访。安豫王一听,忙前去迎客,留下六个孩子在堂中。六个孩子中,倾泠为长,是年七岁。青氏所生之子泳是长子,已满六岁。虞氏所生之子泓,小泳两个月,是为次子;她所生之女汀,则刚满五岁。成氏所生长女汐与汀同年,小了半月;*沁才四岁。
几个孩子起先因没有父亲的吩咐不敢妄动,都还乖乖地坐在原位。但过得片刻,小孩的天性便冒出来了,都坐不住了,先是泓说他藏着一样好玩的东西,几个孩子嚷嚷着要看要玩,于是几人都跑了,跟着泓去看好玩的东西了。几个侍从见了,忙跟过去。
倾泠既没阻止也未跟随,这几个孩子虽说是她的弟妹,但并不亲近,除却每月一次见面外,他们之间也没说过两句话。她一个人仍旧静静地坐着,过了一会儿,见安豫王还未回来,总管葛祺也不见影儿,便也下了座,打算自己回集雪园去。
安豫王府占地极大,楼宇庭园极多极广,但简单来说,分为前府、中庭、央阁、后府四部分。前府是安豫王日常见客、处理政事的地方,中庭最大,有许多庭院、花园和楼阁,一眼望不到尽头,华丽雍容雅致,尽显王家富贵气派,更专门修有练武场和跑马场等,央阁则是安豫王书房与寝殿所在,后府便是女眷所在。
请安的贤乔堂在中庭,集雪园则在后府的东边,是以倾泠回去要走颇长一段路。虽说每次都有葛祺接送,但倾泠早就自己记得路了。从贤乔堂出来,要先绕过舜英楼,再穿过王府最大的花园舜华园,然后再穿过一道横穿练武场与跑马场的长廊,尽头便是舜韶园,过了舜韶园便至后府。
倾泠绕过了舜英楼,眼前的舜华园百花绽放,红白紫黄,如火如荼。人行其间,花叶拂衣,香气袭人,倍感清爽。只不过,刚转过一座假山,猛然间迎面便被一撞,砰的一声,两边都给撞倒在地。倾泠立时便感觉一阵剧痛,待痛稍缓,睁眼一看,才发现撞倒她的是一个小孩。小小的身子上披挂着布条似的衣裳,身上多处可见褐红的血痂,一头纠结的乱发下是一张乌黑的小脸,几乎看不出模样来,却嵌着一双圆圆的栗色大眼。许是因为痛,蓄满泪水的双眼格外湿润明亮。
倾泠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见那小孩依然坐在地上,便伸手去扶。
那小孩见她伸手,反而抱头缩成一团,于是倾泠便去看小孩的双手,那双手的尾指旁各多长了一指。
倾泠虽有些惊讶,不过伸出的手未停,触及小孩的身子时,才发现她全身都在战栗,那是极度的恐惧。倾泠不解,用力将小孩从地上拉了起来,这过程中,小孩的颤抖未曾停止。
见那模样,倾泠想了想,抬手轻轻拍了拍小孩子的脑袋,“不痛。”然后放开了手。
许是那轻轻的一拍,让小孩放下了抱着头的手,悄悄看了倾泠一眼。
倾泠也看了她一眼,见小孩没啥反应,就转身继续回集雪园。才走了两步,便见前方的曲桥上跑来了泓、泳,再后面还跟着汀、汐、沁及几名侍从。
贰 何事春风偏带恨(2)
“啊,在那里!”泳指着倾泠这边叫道。
“跑得还真快,这回看你往哪儿逃!”泓也叫道,一边往倾泠这边跑了过来。
倾泠先是一愣,紧接着便觉腰间一紧,低头一看,却见那小孩躲在了她身后,抱紧了她,满眼的惊惧。一看这情形,倾泠大略也明白了些,估计泳他们是在追这小孩,而小孩因为害怕,逃了,正好撞倒了她。
眼见着泳、泓已跑过曲桥,再跑过小径便要到这里了,忽地一个声音传来,“两位公子,王爷传唤你们。”
听得这一声,泳、泓齐齐止步,回头看去,便见园门前走来王府大总管葛祺。
“王爷要在练武场考量威远侯家两位公子的武技,传唤大公子与二公子前去观摩。”葛祺再道,眼光淡淡地瞟过假山那方,然后落回泳、泓身上。
泳、泓素来畏惧安豫王,此刻听到传唤,哪里敢怠慢,望了望假山那边,只得作罢,忙随葛祺去了。后边追来的汀、汐、沁一听哥哥们要去练武场,也叫嚷着要去,于是侍从们忙带着她们一起去看热闹。
顷刻间,那些人便全走了,偌大的舜华园中又只余倾泠与那小孩。倾泠伸手欲拉开小孩的手,可小孩依旧紧紧抱着不肯放松,拉扯了半天,未果,反弄得倾泠气喘吁吁的,便作罢。歇了片刻,她转身轻轻抚了抚小孩的头,这一招果然奏效,小孩的手放松了些,于是倾泠又抚了抚,小孩偷偷抬起头看着她,片刻后慢慢放开了手。
倾泠松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被拉乱的衣饰,然后抬步离去。可走了几步,却发现那小孩也跟着她走,倾泠一回头,小孩便惶然地蹲着,她一走,小孩便悄悄跟着,如此反复,眼见着都要走过舜华园了,小孩却依旧跟在自己身后。
园门前,倾泠停步转身,看着小孩。
小孩睁着一双圆圆的大眼望着她,有畏惧,有惊疑,还有一丝希冀。
倾泠看了会儿,也不说话,就那样看着。
小孩在她的目光下慢慢避开视线,低下头。
见那模样,倾泠想,她应该不会跟了,于是转身,可才抬脚走了两步,身后照旧传来细细的脚步声。
再次停步回头,倾泠看住小孩,问:“你是谁?”
小孩没回答,只睁着一双栗色的大眼巴巴地看着她。
倾泠等了片刻,见小孩不答,便作罢。转身出了园,小孩依旧跟在身后,倾泠也不再理会,自顾往前走去。
出了舜华园,便是一道长廊,长廊两旁各植有一排树,高高密密的,将长廊掩于翠色之中,也将庭园一分为二,左为跑马场,右为练武场。
穿过长廊时,蓦地传来一声有力的赞叹:“好!”令倾泠脚下一顿,那是父王的声音。她从未听过他这样饱含兴奋愉悦的声音,于是便好奇地转头往右边看去。
右侧虽有浓密的高树遮挡,可那密密的树枝不过是把长廊给遮住了,令外面无法看清长廊里,长廊里的人却可透过枝缝清楚地看到外面。
一眼看去,只见一团耀目的银光,再看时,才发现那是剑光。
舞剑的少年约莫十二岁的样子,一身银白的武服,发束紫金冠,齐眉勒着金抹额,中嵌一颗珍珠,更衬得面如冠玉,目似朗星。
以倾泠的眼光看去,只见一柄闪着光的长剑在半空中飞舞着,时高时低,又疾又快。那少年时跃时翻,矫若惊龙,飘若游云,煞是好看。看了半晌,忽见那少年腾空跃起,半空中蓦然翻身,一剑直指场中竖起的一排长枪,那一刹那,剑光更胜骄阳。倾泠不由得闭目,再睁眼时,那少年已稳稳落地,长剑横于胸前,剑身上满满铺着一层红缨,再看长枪上,枪缨尽失。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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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 何事春风偏带恨(3)
“好!”安豫王又一声赞叹,“意亭剑法如此了得,秋兄,本王真是羡慕你有这等英儿。”
“哈哈……王爷谬赞了,小儿这几式剑法不过是个样子好看罢了。”答话的人声音洪亮如钟。
倾泠移目看去,便见练武场前的台中间站着安豫王,他左旁丈远处站着泳、泓和汀几人,他右边并肩站着一位身材高大、相貌威武的中年男子,想来这就是声名赫赫的威远侯了。
威远侯的身边则站着一个约莫十岁的少年,这少年着白色深衣,腰围玉带,显得身形格外瘦削纤长。齐肩的黑发披着,衬得一张脸异常地白,五官秀致,额上同样勒着金抹额,嵌着一块白玉。
“秋兄你莫谦虚。”安豫王显然心情十分地好,“兄长有好剑法,弟弟又有何绝技呢?”
“意遥的剑法一样好!”刚舞完剑的银衣少年抢先答道。此刻他已收起长剑,走到白衣少年身边。
两人站一处,便看出了不同来,银衣少年双眉如剑,眼眸明亮,顾盼间神采飞扬,而白衣少年虽也是身姿修逸,眉宇间却隐透一份病态的纤弱,似体有不足之症。
“哦?”安豫王目光落在白衣少年身上。
白衣少年步下台阶,向安豫王一礼,“王爷已看过哥哥的剑法,意遥就练练弓箭,请王爷指点。”
安豫王点了点头,“好。”
于是很快有人送上长弓羽箭。
“意遥,我来扔环。”银衣少年跳下台阶道。
白衣少年轻轻一笑,看着他,点点头。
于是银衣少年从怀中取出数枚银环,侧头看一眼白衣少年,微笑道:“看好啦。”同时手中银光抛出,瞬间便已飞出数丈远。
白衣少年目光追着银光,搭箭,拉弓,“噔”的一声,羽箭射出,然后半空中传来“叮”的一声清响,那是箭矢穿透银环的声音。
“嗯。”安豫王与威远侯相视一笑。
“再来!”
银衣少年这一回同时抛出了三道银光,一左一右一上。白衣少年见之,不慌不忙地抽出三支羽箭,眼见着银环从半空飞落之际,只闻弦响,霎时三箭齐出,半空中“叮叮叮”三声清响,箭矢穿透银环。
“好!”安豫王见之,不由大赞,“小小年纪竟能一弦三箭,真乃神箭手!”
威远侯闻言,只是微微一笑,显然对爱子箭术极为自信。
“意遥,这一回你射得到吗?”只听得银衣少年一声长笑,便见他飞身跃起,直落于场中一根蟠龙石柱之上。那石柱足有两丈多高,银衣少年立于其上,再扬手挥出,暗运内劲,霎时银光疾射,眨眼间便隐入高空不见影儿。
“哥哥你使诈!”白衣少年见之,不由叫道。
“哈哈……”银衣少年闻之反笑。他借柱高再运内劲,银环射出之远之高前所未有,此刻银环隐入高空,便不知方向不知落点,白衣少年要射中就更难了。
白衣少年环视一圈,见练武场上有一排丈高的木桩,当下飞身跃起,落在木桩上,仰首观望,足下不停,从一个木桩又跃向另一个木桩,目光不离半空,当他跃至第四个木桩时,长弓一拉,“噔”的一声,长箭飞出,一声“叮”的清响遥遥传来,显见又射中了。
“好身手!好眼力!”
眼见这一手绝技,安豫王不由得连连赞道。便是威远侯也不由得抚着颌下短须微笑点头,更不用提已看傻眼了的泳等人。
白衣少年足下一点,飞身跃下,同时,羽箭挟一抹银光从半空坠下,正落于他脚下。
猗嗟昌兮,颀而长兮。
抑若扬兮,美目扬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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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 何事春风偏带恨(4)
巧趋跄兮,射则臧兮。《诗经·猗嗟》
蓦然,倾泠想起了前些天从一本诗集上看到的一首诗,当时未有感觉,可此刻,场中持弓而立的白衣少年如此契合生动地诠释了那首诗。
“意遥,你还不多谢我?”银衣少年也飞身落下,“要不是我,怎能显出你的箭法之妙。”
许是刚才一番动作,白衣少年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红晕,增添了几分神采,只是气息有些急促,一开口,话未出,反是“咳咳咳……”,先一阵咳嗽起来。
银衣少年见之,忙拍他的背,“不舒服吗?”
白衣少年本无大碍,只是气息急促了些,便咳了几声,抬首,一双秀如秋水的眸子蕴涵着一丝慧黠,道:“这也是哥哥的功劳。”
银衣少年见他没事了,便放下心来,手一挥,“可射大雕者,岂能只射燕雀?既然是让你展示技艺,当然就要做到最好。刚才若不是我扔环,你大概就射靶了事了。”
“怎么?意遥贤侄身体不适吗?”安豫王步下台阶,关切地问道。
“意遥没事。”白衣少年忙摇头。
“多谢王爷关心。”威远侯也步下台阶,“小儿因幼时受寒颇重,是以体质稍弱,易生病,常有些喘气咳嗽的小毛病,其他,倒没什么。”
“喔。”安豫王放下心来,他与威远侯相交多年,自是知晓这位侯府二公子的身世,当下便了然地点点头,目光转向银衣少年,眼中满是欣赏,“意亭贤侄的话甚合本王心意。男儿行事,要么不为,要为,当全力以赴!”
银衣少年闻言,双目一亮,熠熠生辉,看着阶下常服素冠依然英姿不凡的安豫王,道:“当世之中,意亭最敬佩王爷,他日意亭也要仿效王爷建勋立业,位列‘天策上将军’,统领天下兵马!”
“放肆!”威远侯闻之,马上呵斥一声。
“哈哈哈……”安豫王却反是仰首大笑,笑声畅亮,显示其心情十分愉悦,“好!有志气!”他笑看着银衣少年,越看越喜,“秋兄,意亭必是栋梁之才,本王恨不能有子若此!”
“哪里!这孩子素来野惯了,王爷快莫再长他志气了。”威远侯谦恭地笑道,“两位世子一脸聪慧,他日必是贤王良将,岂是小儿可比的。”
“罢了。”安豫王摆摆手,“秋兄,你我之间还需如此客套么,意亭、意遥天纵英才,岂是他们能比的。”说着,目光淡淡一扫阶上的儿女,无喜无忧。
“哈哈……”威远侯到底是武人性格,昔年又与安豫王并肩杀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