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酒共和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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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酒共和国-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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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及暮不停,喝!一瓶既罄,又开一瓶,眼看又快干了,渐渐就觉不支,终致再无余勇可卖,不省人事了。
  这一醉,也许是甲醇中毒,总有二三十个小时,绝非常言所道,“酒醉三分醒”那种感觉,而是“一无所知”、“一无所有”的昏死状态。醉酒,即使如顾况所咏、“身外已无心”,毕竟“醉中还有梦”。随便哪
  一个高阳酒徒,对此必深有体会。张为所吟《秋醉歌》,具言“醉感”,即为美好醉世界一景:“醉眠岭上草,不觉夜露浓。一梦到天晓,始觉一醉中。皎然梦中路,直到瀛洲东。”煞风景的乌梅酒,夺魄惊魂有之,于此一境界就付阙如了。就此一去不复返,自然更是心不甘情不愿。幸而“魂兮归来”,从兹汲取“物无美恶,过则为矣”的经验教训,学了点稼轩先生“麾之即去,有召须来”的皮毛,才得享良朋美酒的日子,今生何愧?
  终于醒来,但觉头痛欲裂。旋见白老太太叫人送来滚热的精肉猪肝煮酒,遵嘱趁热吃下,顿时舒畅了许多!只不知“酒死”之时,白老太太对此无知小子,是可笑抑可怜或可哀?但那一碗精肉猪肝煮酒——从前杯酒,又怎忘得?

戴天:怎忘得、从前杯酒——酒友纪事(3)
大半生居于香港:结交酒中知己无数
  大半生居于香港,除了数度短则几个月、长不过一两年暂离之外,结交的酒中知己,亦可谓多矣。此中,老中青、左中右,老外与国人彼此之间,或乘兴而来,或欣然赴约,都杯酒与共。既煮酒会英雄,复把酒论天下,唯有金圣叹那句“不亦快哉!”能道其万一。起初,识林悦恒、胡菊人,那独酌无相亲,端的寂寥之感,瞬即烟消云散。悦恒为人也谦谦君子、古道热肠,足称与世无争、无心是道的表率。斯是君子,于人世间一切俱不系心,何况酒乎?所以其量也宏也恒,几如无底深渊,从不见失态。悦恒习哲学、擅书法,每一提笔,之前必进酒数盅,随而以隶为本,揉入行楷篆籀各式,雅秀中显挺拔,闲适间见潇洒的草书,一挥而就。菊人先后主编《中国学生周报》、《明报月刊》、《百姓半月刊》等,介绍文化、推广新知、评论国事港事,贡献于香港者良多。其人正直不苟、好学深思,且又重感情,民族家国之爱数十年如一日。菊人喜酒爱酒,量则因工作劳逸而或大或小;有时感念世情,又近于淳于髡“饮一斗亦醉,一石亦醉”,实乃表###迹,寄寓激愤。偶或过量,即自出多道艰深算题自答,以示何醉之有。唯是其时共酒者什九东摇西倒,即有心亦无力追究,往往不了了之。迩来菊人为梨状肌综合症所苦,忌杜康,虔望其早日勿药,再畅饮与共,欢叙而同。
  既识林与胡,生活面遂日广,“酒同醉合”者渐伙。最可记者为“爱华居”进出诸友。“爱华居”乃胡菊人、陆离等三人共赁居所。亦为当年新锐知识之士及优秀青年学生合办的《盘古》杂志通信、编辑之处,仿佛是艺文沙龙、思想俱乐部,经常户限为穿、争论时作、意见交流、诗酒酬唱、博戏弈乐。“爱华居”诸友,酒友至多,即或不酒及少酒,其沉醉于思想、文化、艺术,亦无不同。这些酒友人人以平等相待、性情相交、知识相砥,有如一大家庭,好比兄弟姐妹,至今不渝!记忆所及,信手写来,即有李天命、岑逸飞、古苍梧、黄子程、黄维梁、关永圻、梁天伟、吕炳强、刘天赐、刘创楚、陈任、蔡浩泉、刘美美、蔡炎培、朱珺、包错石、吴平、曾庆、小思、罗卡、陈韵文、石琪、林年同、温健骝等等。到而今,廿余载之后!“爱华居”既矣,人有离港的,且有过早物化的,居港者虽不常聚,总难免对李白《春夜宴诸从弟桃李园序》某些境遇关情。天地逆旅、光阴过客的感慨,秉烛夜游、琼筵坐花、羽觞醉月的盛况,即或远不及李白及诸从弟那么萧散流丽、温馨动人,百中望一,似乎不算苛求。犹忆某年某月某日某夜,众友终晚合唱抗日歌曲,偶而悲愤难抑,旋转饮茅台、五粮液欲藉以舒平,是“浊酒一杯家万里”?是“笑谈渴饮匈奴血”?不过数巡,突一人大醉,不复自持,起而大骂倭寇,指斥所谓“以德报怨”政策,如讨檄之文残简、边塞之诗断章。语未毕,呕吐遍地,立见其倒下,以手将秽物弄拨成和海棠叶形状,呢喃曰:“这是中国。这是我心中的中国!”烂醉至此,悲怀尽倾,原来竟又是解不开的中国郁结!
  “酒生相托”与夤缘而会的酒友
  能与之“酒生相托”的,尚有不少,虽不能尽叙。记得多年前,杨牧曾撰文情并茂之章,畅谈酒人酒事、酒朋酒友、酒趣酒情,于胡金铨酒神酒态,写得如闻其声,如见其人。目今金铨止酒,此情此景不再。缅怀往日,当其半醉,“装龙像龙,装虎像虎”,似又“心与神合,神与貌合,貌与形合”,且“生旦净末丑,文昆武乱一脚踢”,模仿中外古今人物言行的工夫,令人绝倒。金铨既不酒,从亦此调不弹,友朋聚宴,权愉顿减!但睹其埋头拍片,精神爽利,醉于艺术创作,醉于工作,又觉欣然。其人在必酒在的萧铜,人谓“以白干漱口”、“啤酒当安眠药”,近亦遵医嘱,减量或渐戒。既能善自珍摄,则来日方长,此处向萧大哥先发请帖:“健康恢复日,同俦进酒时”。天赋异能的卜少老,高龄遐寿,“当酒不让”,谁与争锋?羡煞无数的中青年!只不知覊留北京的“西窗居士”、“岛居馆主”,是否仍如畴昔,稍具酒意,即闭目养神片刻,旋又复发翻新之言、去旧之语?关朝翔医生多才多艺,诗、画、小说、翻译、医学小品,样样俱能,“驯酒”的本领更是了得,无人不服。每次聚饮,总见他气定神闲,微笑举杯,且向不拒酒,亦从不见其乱,更休说醉,十足海量。西汉于定国、东汉卢植、魏晋刘伶,假如跑来香港,就遇上劲敌矣。余光中早年作《一八四二年葡萄酒》,写来甘醇醴香,还以为他是“同道中人”,殊不知乃是诗家想像。及其初来香港传道解惑,黄维梁为之设宴洗尘,携去加饭酒一坛,品后竟称善,虽浅尝即止。唯自此似不拒味兼醍盎的酒了。有一年杨牧访港,余氏与一众同泡酒吧,共举容量半加仑靴形玻璃杯喝啤酒,俨然也是呼啸酒林一分子。是次为一九六七年秋,在旧金山与杨牧初识兼闹酒后又再相见,自是忻。虽向不喜啤酒,每每半推半就,最后则喝出至今仍无药可治的啤酒恐惧症来。杨牧去年来港,出任科技大学人文科学教授,仍以啤酒为主,威士忌、高粱等为辅,是否化其精研的“套语分析”理论于饮酒习惯,并活学活用,实可存疑,且留为“酒谜”。人们但知杨牧新诗了得,散文美极,倘忽略其开《诗经》研究新风的《钟鼓齐鸣》及其他学术著作,即未算识其全人,更乃“自招损失”。只以为杨牧非啤酒不欢,也知其一不知其二。前不久潘耀明请客,传聪、胡菊人等在。杨牧与著名数学家项武忠偕来,见开了茅台,即从众,其所领会的酒趣,醒者恐怕终其一生,也难参破! 。。

戴天:怎忘得、从前杯酒——酒友纪事(4)
至若夤缘而会的酒友,亦有一些。其中,以倪匡、、蔡澜三位“名嘴”印象最深。此三人饮酒,亦可谓上承竹林七贤之风,或怒或狂或放,各有面貌;其言其行,则似基于本性、出于感觉,近乎晚明一些人物,而不避习俗所谓艳、新、异之讥。竹林七贤,虽有放诞之名,纵酒之责,认真看来,都别有怀抱。如阮籍,公然说“礼岂为我设也”,却不许他的儿子学他,“汝不得复尔”,那个嵇康,也托山涛照顾儿子。三名嘴中,倪匡、黄,即予儿女最好教育,蔡澜无儿女,唯极孝顺父母、关爱友人,尤其女性。明末见于服饰变化是“去朴从艳”(更有男人穿女服,忒也“新潮”),文艺是“异调新声”(诗文多浮词艳句,歌曲每勾新撷奇,小说穷声色描绘,直若香港),学术是“慕奇好异”(李贽以商品经济评估孔子之类),可谓物质与精神生活的全方位变化,恰是历史转折期的表征,也是商品经济发达导致人心思变的必然结果。名臣张居正衣服丽都,喷香抹脂是一型;士大夫如江南名士祝允明、张梦晋等,大唱莲花落,于冬雪街头行乞,得钱即买醉,以斯文扫地为乐是另一型。但三名嘴言或大胆,行事实未致如此极端,取的是“中庸之道”,只是比“亦有此想”的大众,敢于公开站出来,先踏出一步。与他们共酒,可试出另一种味道。
  难忘爱荷华日日夜夜:安格尔“干杯”依稀如昨
  外国酒友,安格尔、许世旭、史理安、田村隆一等不可不说。《金臂人》作者艾格灵虽为“最佳酒友”之一,曾草长文为记,则不赘。另有一位柬埔寨诗家幽山奥,“革命”后,下落不明,期待有重叙之日,为免梁实秋悼冰心的美丽错误,暂且不提。与安格尔的关系,亦师亦友,安格尔首创“创作坊”的教育形式,开世界上以创作得授学位之风。桃李满天下,美国当代不少戏剧、诗歌、小说名家,即出其门下。退休后,又与中国当代著名小说家聂华苓,首创“国际写作计划”,影响遍全球,对海峡两岸文学交流,贡献尤多。犹忆一九六七年秋,初抵爱荷华,甫下飞机,聂华苓和安格尔接往安格尔费神代赁之公寓,旋忙于购买、张罗睡房、客厅家具用品毕,即携往湖畔,乘坐游艇,休息观览,吃炭烧牛排喝波旁酒,照顾一如子侄。当其时也,““文革””方兴,香港左派搞事,遍地“菠萝”、“同胞勿近”。华苓与安格尔,对此均甚关切,唯及至吃完牛排,将进酒,才探询港事港情,体贴细心有如此者。为道非理性行为,歇斯底里言论,感慨无似。华苓同情、痛心,思有所援手。安格尔却有起而行之意,谓应将真相广为传扬,以促世人认清事象,语甚愤激、神态凛然。此际,华苓一再添杯,安格尔连尽数盏,即知性情中人,爱酒者在此,爱国,爱正义如者亦在此,在爱荷华。此前,在台北、香港酒会场合,数度与安格尔见面,所留的大美国主义印象,从亦化释。大概,于正式应酬场所,有所谓礼节,更宜面面俱圆,而安格尔偏不是那种人,既格格不入,难免令人觉得孤高,滋生误解。回到日常生活,安格尔平和、热诚、正直的性格,则表露无遗。华苓既开明洒脱又疾恶如仇,更热心助人扶掖后进,是友朋心目中的大姐,从此,或在美或在港,或二三知己或七八熟人,即常与华苓和安格尔畅饮聊天。人们都说,华苓与安格尔是事业良伴,世上仙侣。去年夏初安格尔不幸逝世,华苓痛丧可想而知。天何妒也,拆散佳偶!但前不久华苓来港,为“香港文学双年奖”评审,见之虽难抑哀痛,却参加所有活动,谈笑如常,其坚韧豁达,至为感人!评审完毕,临别依依,华苓请爱荷华之友共酒,叫人想起爱荷华河畔,安格尔与华苓家的日日夜夜,仿佛间仍听到安格尔的爽朗笑声,并用中文说:“干杯!”
  韩国汉学家许世旭对白干情有独钟
  许世旭是韩国著名汉学家,致力于中韩文化交流数十年,贡献良多。世旭译写俱精,作育无数英才。目下应重庆某大学之聘,任客座教授。世旭文名很响,其中文创作,即愧煞吾俦。但酒名似乎更大,两岸三地,真是谁个不知,那个不晓?在台北,诗人学者之中,能与世旭把酒缠斗的,屈指可数。郑愁予应为其中之一(有次愁予来港,友朋三二,自晨至暮,再至侵晨,上高楼下地牢,由资产阶级而中产阶级而无产阶级,大喝四面八方中外杂酒,兀自依然故我,端的具谪仙风范);林文月自亦名列其中(能与台静农先生对酒,道行必高)。在香港,则不知有谁可以应战?“三名嘴”予人终日醉陶之形像,实则倪匡与黄,酒胆有之,酒量未必,只有蔡澜是例外,或能较个高低。因此他每次来港,必有一两天,找他的韩国老乡讲酒。大陆的情形则不详,也许有一二高人,可与之过招。识世旭于其“微”时(仍在念台湾师大中国文学博士之谓),并发表其中文处女作(刊于《现代文学》之《名字》,更为其“学长”(早期参加“国际写作计划”也),相交相知三十余年,喝起酒来,他倒也让着几分,不为已甚。唯频频抗议“学长”一词,“用得不当”还说,“要不收回,不给你倒茅台、大曲!”他对中国的白干情有独钟,忒也厉害!管他呢,不管白酒红酒,喝罢!问他记否“落魄江湖载酒行”的情景?答曰怎不记得?的确,怎忘得、从前杯酒!一九六零年代初的一幕,如在眼前。当时世旭乘安庆轮由台来港度寒假,共醉了几天。“快乐不知时日”,“好花不常开”,迅至世旭回台之期。其时安庆轮寄碇于上环码头,紧连的干诺道西尚仍临海,有一排排“多功能”小旅舍,送世旭上船过此,拎着一瓶黑白牌威士忌,两人一边喝一边“按”而“察”之,都说不知夜色朦胧之际,有哪一类风光。及至钟声催人上船,两人难舍难分——那瓶酒犹未解决也。好个世旭,终于想出办法。只见他飞奔上船,偶而在下层船舱出现,从船窗伸出手来。乘船刚启碇,这就交相传递,你一大口,我一大口,不幸是船离岸远了,酒瓶却在世旭手中,再传不回来,给他捡了便宜! txt小说上传分享

戴天:怎忘得、从前杯酒——酒友纪事(5)
结交外国三酒友豪气干云长相忆
  谈到史理安,先作点交代。史理安的名字,乃为杜撰。某国外务机构之类,亦为“代号”。但绝非“甄士隐”——将真事隐没,真事是不能隐没的。那当儿,抗议之声四起,争钓鱼台、反越战的游行示威,轰轰烈烈。时于某国外务机构任职,常见大队小队青年学生、热血人士,履临治事处窗下,呼口号、读宣言,只恨好比是,“身在曹营心在汉”!虽于公余,亦参加钓鱼台运动,且在报纸杂志声援,见此抗议行动,尤其队伍中多有相熟相知者在,何能自持?何能自己?何能自处?突一日,还我钓鱼台的队伍又来,为首的几位即有好友在内,举拳高呼慷慨激昂,一见眼为之湿,心为之动,神为之夺。此时五内翻腾,对坐的同事,似亦有同感。相互对望,如通灵犀。旋即彼此点首,不发一言,双双起座,走出大门,成为队伍一分子。良久,队伍散去,虽心如铅坠,仍回去工作,则闻“同胞兄弟”讥嘲、鄙笑之言,且有认为“破坏规矩”、不按“守则”行事的,应“报请”处理,“以儆效尤”。这般见识,是何言也?是时,上司史理安令秘书来请,去,先嘱关上房门,立见其匆匆自抽屉之中,取出一瓶酒中浸泡无名之草波兰伏特加,启而先狂灌一口,再递将前来,示意依例而行,即亦狂灌一口。如是交相狂灌,耗去大半瓶,史理安才开腔,说:“我是波兰裔人。我明白你,了解你。现在,滚你的罢,回去工作!”史理安的波兰伏特加,倏地二十多年逝去,至今犹觉香醇无比。
  田村隆一为当代日本著名诗家,一九六七年参加“国际写作计划”,与之同期。其时痖弦亦在。邀天之幸,毋须对影,即有三人,正宜共酌。田村年岁较长,唯诗风新锐,思想奇诡(他租住公寓,认为太像医院,住久了必成病人。而住多一天,病便重一分,朝向死亡。)所谓“代沟”,哪能作恶?尤其有酒做“媒”,“倏然共一樽”之余,哪有工夫愁这愁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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