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样也宣告着另外一件事情。我心里怀着最后一丝侥幸,试探着问道,“这。。。。。。这是一个障眼法?”
明悬不说话,沉沉的目光里混杂着我曾经见过的哀伤和怜悯,接着轻声道,“你知道,这不是。”
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听见明悬一级级缓缓登上台阶的声音。是啊,我突然就知道了所有这些答案。平静的表面下汹涌的所有答案。最初在天梯脚下时,我曾估量过,天梯的宽度足可供十人同行,而现在充其量也只能容下六七个像我这样的身形。也就是说,在我们不经意间,天梯在逐渐变窄。随着我们攀登,天梯会越来越窄,直到最后跨过天界大门,登上九天的时候。现在不过百余丈高已经变得这样明显,我不能想象最终登上九天时的场面。
而登上天梯的那一刻,就已经断绝了一切后路,天梯之上,绝不能回头。假如想要退回地面,就会想我方才看到的那样,所有向下的台阶都消失不见踪影。对于那些逡巡止步的人,那级台阶会逐渐碎裂,直到让上面的攀登者再无葬身之所。
从来,天梯之上退无可退,只有功成飞升抑或一朝身死。
所以,历来天梯的镇守只需要一位谪仙。历任谪仙本来就法术过人,更不必说天梯本身就是一层最好的屏障。不论单枪比马还是大军压境,在天梯上,没有人能讨到半点便宜。
所以,族人会迫使林羽来到天梯脚下,他们知道,这是最残忍的,也是几乎没有悬念的一条路,兵不血刃,就能取了林羽性命。天梯一路未知的恐惧,或许还带着些复仇的快意。
所以,林羽看到我站在天梯脚下时那样想回头,却终归放弃。我知道,他的修为甚至在我之上,我们两人联手,对付那群族人大约还能占到上风,我们终于把彼此视为亲人,但他却再也没有了这样的机会。
所以,林宣的飞升是那样独一无二的荣耀,因为凭一己之力,几乎无人可以完成登上九天的任务。众人的羡慕无关帝尊的口谕,其实只关乎最基本的生死胜负。
所以,明悬不敢也不能放我下来。在我试图踏上天梯的一刻,他为了我只能不顾伤势抢先过来救我,他是能自如上下天梯通报帝尊的谪仙,若是没有他,以我的法术在天梯之上果真是十死无生。
我把目光散漫地投向九天。我懂了,突然懂得了太多。我带不回林羽了。他要么登上九天,要么就此绝命。我只觉得心冷。
忽地一道冷紫色的光芒划破天际,我情不自禁重新聚拢视线,而明悬也顿时收住了脚步。
☆、走下
明悬猝然转身,我一时没有防备,不自觉地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像他那样淡然严整的人,竟从声音里透出难得的欢喜,似乎精神都振奋起来,“是紫陌,他来了,我们现在就下去。”
我低低“嗯”了一声,明悬顿了一下,道,“我们现在就沿天梯向下,你闭上眼睛。”我依言轻轻阖上眼睛,感觉着面颊上清风的拂动,耳边是明悬干净低沉的声音。“原来在九天之上时,紫陌是我的同门师弟,我们感情很要好。后来我下界做了谪仙,和师傅师弟就此失散了,三年之后,我才知道,师傅和师弟也下了九天,师弟因为我的牵连,被贬去了极东海岛,做了一介散仙。”
我一字字听着,心底里还是觉得,成为守岛散仙大约是比当谪仙好出许多的。虽然散仙非诏不能离开岛屿,但有仙树仙果,仙泉仙兽,不失为一个仙气缭绕的福地。可明悬却自愿做了谪仙。历代谪仙,终生只能守在鬼湖之畔,阴气荟盛,祸福难料,再多的抱负也毫无用处。还有那样一个我不知道的代价,那个除了鬼族的千年黄泉无可比拟的代价。我不知能说什么,只觉得隐隐的心疼。
明悬没有等我的回答,只是自顾自继续说道,“我和你说过,我留在鬼湖,是为了一位师长,也是为了对另一个人的一桩诺言,这是我必须做到的事情,不论用什么代价都必须做到的事情。你不用愧疚,也不用感激。”
我愕然,只听他接着说下去,“是我牵累了紫陌,他今天也本不该来这里。我曾经立誓,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绝不会再和师傅或者师弟有一分关联,绝不会让帝尊有一丝怀疑而害了他们。可是今天我没有把握。如果是我一个人从天梯上下来,我或许有九分的希望,剩余的法力可以对付下面那些守在下面的人,但今天我不敢做这样的尝试。”
我隐隐听懂了他的意思,隐隐能懂得他为什么会从最初的激动变得这样沮丧,轻轻靠在他肩上:“我懂的,你是第一次带着人登天梯,发生什么都是未知的,这是我的错。”
回应我的是一声深长的叹息,我以为自己会听到诸如“这不怪你”或者“没有你想的那么困难”这之类的话,但我万万没有料到,明悬说出的是,“这不是第一次。”
我哑口无言,而他也再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耳畔的风声细不可闻,似乎是明悬的步子放慢下来,我透过眼睑感觉得到,他的脸离我很近。他忽然对我道,“你来的时候我没有问过你,为什么你自己的族人会追杀你和林羽,究竟是什么变故?”
好像是很久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竭力搜索着干枯的记忆,口腔里一股涩然的味道,“他们说,父母亲背叛了水族去投靠风族,师傅。。。。。。我看到师傅被锁进了。。。。。。九天玄冰。”
明悬久久没有说话,我也没法发出声音。我眼前又一次浮现出云溪的容颜。云溪,还能等待多久?他在玄冰里,遑论法术,就连提出魂魄也不能。如果有人要害他。。。。。。如果真的会魂飞魄散。。。。。。
许久,那个冷静而坚定的声音又一次响在耳边,“你父母应该有十足的把握才会做这样的事,一旦做了,就说明他们的处境并不艰难。而说到你师傅。。。。。。你难道没有觉得,这其实也是一种保护?”
☆、脱险
这句话的意味似乎很明显,我却片刻回不过神来。保护。。。。。。吗?然而听到这句话从明悬口中说出来,我竟觉得有些莫名的安心。
睁开眼睛看去,我们离地面不过二三十丈的距离,隐约能看见一个宝蓝色的影子远远地立着。明悬低头看着我,一字一顿地笃定道,“九天玄冰不是一般的法器,帝尊也很少启用。一旦用了,必定不会空手而回。你师傅已经被困进玄冰,却没有被加害,这难道不是一种变相的保护?”
经明悬一说,我有些回忆起来。云溪被困在玄冰里,显然是我未回水族的事情,能启用这个法器的多半是帝尊本人,明明将云溪捉拿起来,却又将他留在清心阁里,这本来就不合常理。
明悬直视着我,接着道,“被困在玄冰里的人,固然肉身魂魄都无法脱出,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这也意味着,别的人同样进不去?”
他的话不啻惊雷,我只觉得全身一震。明悬被锁在玄冰里动弹不得,凭我自己,哪怕是明悬的法术修为都救他不得,可是,对那些想加害他的人他的位置同样是可望而不可及。竟然是这样。。。。。。精神一松,全身就不禁软了下来,没等明悬走下天梯,我就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天仿佛刚黑,也可能是刚擦亮。我迷迷蒙蒙坐起身来,发现自己在睡在明悬的小茅屋里,还是过去几天熟悉的内室,一切摆设也都如常。除了有些轻微的头痛,一切都难得的安详静谧。卸下心底那些包袱,整个人倒觉得好受了许多。我撑着榻角站起身来,从窗子向外望去,天空正一点点透亮。原来竟然已是清晨。
我瞧了瞧日出的方位,哑然失笑,正是过去几天里我每日早起烙饼的时辰,冥冥似有天意。我轻笑一声,披上衣服去生火烙饼,才走到灶边,看到一个人,身着一袭宝蓝色衣衫,分明不是明悬,倒有点像是昨天在天梯上看去,站在天梯脚下的那个人。
那人正守在灶前添着柴火,听见我轻轻咳嗽了一声,回头冲我笑起来:“果然,和师兄住在一起的人都有早起做饭的好习惯,你的厨艺应该也不差了。”
舒展的眉目,晴朗的神态,和明悬很有些不同。宝蓝衣裳细细拿银线勾的花纹,精工细绣的锁边,看起来明艳而又灿然。这该就是明悬口中的紫陌了。我拢了拢袖子,瞧着灶上的大锅,“你这是在煮粥?我来帮你。”
紫陌轻快地立起来,冲我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道:“你回去补觉吧,师兄要是起来看见我让你做饭,我还不知要有多少麻烦。我刚尝了尝,没什么滋味,正要给粥加点料。”说着绕过我来到灶边,从身后扯出一个抖抖索索的麻布袋子。我看着他,有些诧异,“你,你该不会是去村里偷了鸡鸭,再不然就是去山里打了野味?”想了想补充道,“后面的山上都是裸岩,连草木都少有,怎么会有野味。”
他弯腰迅速地把袋里的东西塞进大锅,我眼睁睁看着锅盖跳动了几下,就再不动了,忍不住道,“偷来的也就算了,可也没有不清洗就活着下锅的啊。”
紫陌一手压着锅盖,一面抬眼看我,似笑非笑,“怎么你如今话这么多。。。。。。还没有一颗象牙。”我一噎,正要开口反驳,他冲我挥了挥手,“多说无益,你和师兄两个人回来睡了足有□□个时辰,倒把我一个人晾在这儿这么久。少说话,多喝粥,一会儿就出锅了。”
半个时辰后,我和明悬紫陌分坐在桌边端着粥碗,我啜了一口,竟还很美味。明悬脸色尚好,依旧一身翩翩白衣。紫陌坐在一旁转着手中的筷子,抿唇看着我和明悬喝粥。我瞧着他似笑非笑的模样,就知道要出篓子,果然,他嘴角带笑,问道:“鬼面参煮的粥,口味如何?”
我悚然,身旁明悬一口粥停在喉咙口,咳个不停。
☆、异样
和紫陌这个人都不必多说什么话,就自来熟起来,我先还难以置信地看着粥碗,下一刻就和紫陌一起哈哈大笑。明悬皱眉瞧着我们,转向紫陌半真半假地训道,“擅自动了给天后的贡品,你胆子倒大。”
紫陌挪了挪座位,一把揽住明悬的肩膀,“那又怎么了,我们是什么交情,帝尊和帝后和我们又是什么交情。师兄不告密,又有谁能知道,一年到头地守在鬼湖边,还不沾点便宜么。”
这么着看,明悬和紫陌倒真不像师兄弟了,脾气秉性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明悬平日里端正严谨,却不是谨小慎微的人,不做则已,一动惊人。紫陌却一看就是大事上安安稳稳不会翻天的,但是平日里一定会处处惊人。。。。。。
我端着粥碗又喝了一口,带着一点点清苦的味道,喝下去却落胃得很。紫陌亲亲热热地挽着明悬,又是似笑非笑地模样看着我,“嫂子可别吃醋。”明悬也不反驳,侧身虚推了推他,两个人便一致对外地看着我。
我也被勾起了点玩心,半真半假地搁下粥碗,指尖缓缓敲在桌上,“我算是谁啊,当不起你一声嫂子。你远道而来,我还不及备下礼,等我有空了去周边寻一寻有没有皂荚树,采些皂荚,要是能炼出肥皂来,就算送给你们俩做贺礼了。”
明悬抬眼看着我,也换上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气,“我和紫陌聚少离多,平日里隔得十万八千里,只怕是受用不上,倒是造化弄人了。”
紫陌贴着明悬,眼睛闪了闪,“可不,皂滑弄人啊。”
我和明悬:“。。。。。。”
饭后,明悬如常去打理湖边的鬼面参,紫陌和我也一道跟在他身边。我在一旁站着,紫陌却时不时能给明悬搭把手。我想起天梯上明悬的话,忽的记起,当时天梯脚下只有紫陌一个人,那几十个族人自然都是被他打发了。想想他们师兄弟两个的法术,再想想我将近十七年来的修为,真是汗颜。
我还没开口问,紫陌已经主动说起来,“这件事,我本想等你们下了天梯就说,但林音已经晕过去了,师兄也看起来神色不好,一句话也没和我说,就一直留到了现在。”
我一奇,“那你怎么知道我是林音?”
紫陌像是看智障一样看了我一眼,“大祭将至,谁是下一轮祭司,但凡是个神仙心里都有谱。再说,凡人认不出来你眉间的飞星痣,我还看不出来么。”
我恍然大悟。初来鬼湖的时候,明悬对我的身世也一句未提,我心里还奇怪,云溪的书信遗失,他怎么就收留了这样一个不明不白的人,现在想来,他早就知道我是谁,只是没有拆穿罢了。
然而这样一想,仍有不对之处。按照紫陌的话,即使是被贬下界的谪仙,对大祭的人选也是一清二楚的,那天我第一次见到明悬,他浑身是血地躺在房间里,他分明是认得出我的身份的,为什么还那样反常地激动?难道,不是因为我的身份,而是因为见到我这个人?
真是更说不通了。我自来没有来过鬼湖,明悬也是天旨之下不能擅离的谪仙,他怎么会认识我?
迷蒙的阳光里,脑子迷糊之间,紫陌已经把方才的话接着说了下去;“其实,我赶到天梯脚下的时候,并没有和那些人交手。”
明悬轻轻嗯了一声,丢下手上的鬼面参回身看向紫陌,我也不明所以地瞧着他。紫陌吸了口气,道,“他们即便是同时上来,也不会是我的对手。但我当时本想先看一看他们的动静,就先隐了身形躲在他们后面。似乎有一个高壮的人为首,从下往上张望。听其中几个人的意思,他们似乎还想集众人的法力守在下面,以防你们下来打一个措手不及。我本想在那时候动手,但那个为首的却只说了一句话,他们就全部从天梯脚下撤走,各自散去了。”
明悬的神色郑重起来,眯着眼睛没有作声,我则是全然没有听懂。
紫陌敛了笑容,眸中精光一轮,“那句话是,半个时辰已到,再守无益,大家散了吧。”
☆、时间
我一时还没有明白过来,明悬却已经勃然变色。紫陌定定看向他,脸色罕见的严肃:“他们竟然知道。。。。。。来头应该不小。”
明悬不动声色地直视着紫陌,越是遇到大事,越是连眉毛都不挑一下。“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林音在下天梯的时候才同我说起,她的父母叛。。。。。。归顺了风族,她师傅被锁进了九天玄冰。”
若是说紫陌方才是神色端然,此刻却已经是惊恐和激动得不能自已:“什么?九天玄冰?你可知道。。。。。。”
明悬神色不变,抬手打断了他,转向我道,“你先回去一下,我有些事,想单独同紫陌说说。”
我怔了怔,事关云溪,我是无论如何都要听一听。明悬一眼看穿了我的心思,复杂地看了紫陌一眼,坚定道,“是关于玄冰本身的事情,还有些九天之上的旧事,等我理好了头绪,再同你慢慢说。”
我知道他心意已定,莫可奈何地转身回去,还没走出多远,就听到身后紫陌激动的声音,“你是怪我,连我也没有告诉你?可是。。。。。。”明悬的声音压得很低,我不太听得清。紫陌嘶哑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九天玄冰,我们要怎么做。。。。。。”慢慢地,声音沉下去再听不见了。
我拖着步子往回走,竖着耳朵想再听两句,却再听不到了。事情来得太密,我已有些梳不清头绪。明悬和紫陌都曾是九天之上的神仙,或许真的多多少少和云溪相识。但是,九天玄冰究竟是怎么回事?紫陌那么黏着明悬,那么多话的性子,又是有什么事情瞒着他?伙同谁,一起瞒着他?天梯脚下那些人散去又是为什么?半个时辰是什么意思,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