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
“自第一次为他所控制后,哥舒瑀便以邪剑山庄的护心丸将我唤醒,再后来,我便学会了逼出毒素之法。而做戏,不过为了得到师傅的信任。”
他一字一句,声音中没有丝毫的起伏之意。
“萧望。”
瑾苏看着他,开口,“你为何,要帮助隋军?”她这样问他,“你可以按铜面的计划,造成两军厮杀,再坐收渔人之利,登上帝位,完成多年夙愿,你为何又要在关键时刻放弃?”
她知道在这个时刻不该这样去问,可她却仍是问了。
“我不知道。”
萧望摇摇头,苦笑。
“许是为了你,许是为了小望,也或许,是为了我亲手带出来的那些兵将,年底就快到了,他们每年最大的愿望,都是回家和爹娘过个好年……”
“萧望,你变了。”
瑾苏看着他,如是开口。
“是么?”
男人摇摇头,淡淡的笑,“这样不好么?”
“很好,这样很好……”
瑾苏看着他眼角细细的皱纹,突然便难过的厉害。
她曾深爱着的少年将军,剑指天涯,光芒万丈,她却知道,自己再也找不回他了。
罢了,罢了吧。
四年了。
谁人还肯留在原地,一如从前?
“瑾儿。”
男人看着她,低声询问,“若战事终了,你可还要,回到皇宫去么?”
“或许吧。”
瑾苏不知道,解药只剩下一粒,她甚至不知自己可还会有命活到战事终了。
她摇摇头,苦笑,她想起自己曾答应过皇上会回去。可此生,便注定会辜负了吧。
“铜面要你明日领兵对抗隋军,你打算如何去做?”
男人不语,只是静静凝视着她。
“瑾儿,我希望你能信我。”
“好,我信。”
第十八章 杀戮
萧望十六岁入战场,二十岁披甲挂帅,驻守边关十载,再艰难的仗也打过,再血雨腥风的场面也早已司空见惯。可他从未想过,终有一天,自己会以敌军主帅的身份站在自己一手带出的兵将对面,拔刃相向。
烟尘滚滚,扬起男人的衣角,他银衣薄甲,乌黑的眸静静凝视着面前整齐的军队。
一行行,一列列扫过。
他甚至还可以清晰地念出一些人的名字。
拳心紧握,耳边却又响起了一阵熟悉的鸣笛之声。他缓缓回头,看到站在万军后方,黑衣铜面,正以极阴鸷的目光看着战场上交锋的一幕。
闭了闭眼,终于,他举起了兵刃。
“将军!”
“萧将军!”
隋军将士中有人这样喊了一句,而后,便是一声接一声,一句接一句。似乎没人肯相信,他们曾经引以为傲的少年将军竟当真做了叛国逆贼。
萧望抿唇,他甚至不敢去看他们脸上的神色。
“都愣着做什么?他早就不是你们的萧将军了!谁敢后退一步,别怪我宇文成都手下不留人!”
“为保我大隋领土,分寸也不能让!”
“冲啊!”
……
后来的事情,那是萧望一辈子都不愿回忆起来。
乌云遮日。
满地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鲜红的血染透了整片茫茫白雪。
白雪深处,静静跪立着一道灰暗的身影,原是整洁的盔甲上满是乌黑的血痕,银枪直直陷于地下。男人的双眸紧紧闭着,惨白的一张脸上没有丝毫的人气。若不是下垂的拳上隐隐青筋,整个人竟像是死透了一般。
他听不到远方的号角之声,听不到耳旁铜面的鸣笛之音。
萧望茫然又想起了很多年前,他一手创立长生殿,步步为灭隋而行。那时候,他可曾想过有今日?他曾无比崇尚的坚持与信念,甚至以那么多人的鲜血来祭奠的无上权力,到如今竟变成了一场可悲透顶的笑话。
他终将会被一抔黃土掩埋,或许几十年后,或许更早。
风沙入喉,他突然就痴痴的笑出了声。
一句一句,一声一声,笑意苦涩,癫狂入魔。
杀隋狗,复大周。
母后,若您希冀的这一切终将是以这种方式呈现,那么慈悲如您,又可愿见如此?
“阿衍。”
耳边传来男人一句低语,他抬眼,只见一方素白薄帕轻轻置于眼前,面前那人的脸上满满全是担忧之意。
萧望扯了扯唇,他想其实上天何曾善待过他,他曾种下的因,已注定要用半生的果报来偿还。
“阿衍。”
哥舒瑀又唤了一声,没有人注意到,他执帕的手竟有一丝细微的轻颤。这场仗终究是太过艰难,可哥舒瑀知晓,他不能倒下,所有人都不能。他们已经牺牲了太多,他们从来便不可以输。将士们用鲜血沃灌的土地,只能凭那方胜利的锦旗祭奠。
“就快过去了。”他说,“阿衍,一切都会过去的。”
萧望闭了闭眼,一丝苦笑倾泻于喉。
“小望。”
“我杀了很多人。”
哥舒瑀想握住他的手僵在半空中,他想要说些什么,却是如鲠在喉。
“即便是我最泯灭人性的时候,我也从未想过要对他们动手。听上去很可笑吧,一个丧尽天良的叛国逆贼,一个满手血腥的地域修罗……他凭什么,他有什么资格说出这些话?”
萧望恨,他不甘。
一念成痴,一念成魔。
他早已堕入魔道,谁又能许他再世轮回?
“阿衍,你不要这样,看着我,你看着我!”
哥舒瑀的手紧紧握住地上的银枪,锋刃割破了他的手掌,殷红的血顺着薄甲滑下。
“你没有错,你没有对不起他们。这件事总要有人来做,或许你,或许我,阿衍,总有人要牺牲的!”
“那死的人为何不是我?我早已坏事做尽,该死的本就该是我!”
“你以为我们一定活的到战事终了吗!”
哥舒瑀低吼,“你现在不可以死,你没有资格死!你不是要偿还吗?那就撑下去!除了你,没有人可以对抗铜面,少了你,这场仗谁也没有办法打赢!你振作起来,如果你还是我认识的宇文衍,就给我振作起来!”
残阳如血。
马蹄声渐歇,茫茫白雪将两人的影子拉得更长。
“我知道我没有资格对你说这些话,因为动手的不是我,如今恨不得以死偿还的也不是我。可我不允许你放弃,现在收手,我们会满盘皆输。阿衍,他们会原谅你的,你相信我,若当他们知晓事实真相,定会原谅你的。”
“那你呢?”
顿了顿,萧望这样开口。
“我伤你性命,夺你身份,你为何会原谅我?现下想来,你当真没有一丝恨我了么?”
“恨?”
哥舒瑀反问,他轻笑出声。
身负重伤,辗转突厥十年,受人欺凌,生不如死。
可恨又如何?他们仍是兄弟,一样要并肩作战。
“倘若他们如我,视你为兄弟,那便记住,兄弟之间不谈仇恨,也不提原谅。”
……
汉兵连下几城,营帐一再东迁。
汉王杨谅帐中夜夜笙歌,俨然一副赢家姿态。
舞姬琴女们除却当初从并州带来的人,大多都是沿路从民家抢掠过来。杨谅不满于女子们的平平姿色,便是惦记起自己那国色天香的皇嫂来。
可奈何此女难驯,他也曾旁敲侧击过萧望几句,可却未见成效。他忌惮于这位萧大谋士近日所立下的屡屡奇功,自然不愿与其撕破脸面,此事便只能作罢。只有后悔于自己当日的慷慨之举,暗想怎会将此种美人轻易赠予他人。
瑾苏已有许多日未见萧望了,她身上的毒一次比一次发作的频繁,可只有咬牙强忍着,不让日夜守在帐外的子夜看出端倪。
可一日午后,她正将用膳,痛意却来的又急又凶。
手上再没有一丝力气,瓷碗狠狠摔落在地。
她不知门口的子夜可有听到声音,急忙俯身,撑着最后一丝气力想捡起瓷碗,可纤细的身子摇摇晃晃,终于重重摔倒在地。
“夫人!”
子夜拉帐而入,就见碎落一地的碗碟,和瘫软在地面上,痛到脸色发白的女子。还未及阻止,他已奏响了一道笛音。
瑾苏记得,那是他与萧望通传消息之音。
“子夜。”
她眉间冷汗环绕,低哑着着念他的名字。
“是,夫人。”
“扶我起身。”
瑾苏借力,挣扎着掏出衣衫内的瓷瓶。倾倒最后一粒解药,慢慢咽下。
周身的气力才终于回拢。
“夫人,您,究竟发生了何事?”
她握紧了瓷瓶,看向身旁正注视着自己,一脸担忧的男子,缓缓道,“子夜,我要你帮我一件事。”
“不,不可以。”
子夜摇头,他甚至不等她开口,便是毫无商量的余地。
“夫人,您不可以瞒着主人,您必须让他知道!”
他又岂会看不透面前这女子所想?她许是被下了毒,子夜不知却也猜得到,这毒性,该有多重。
“告诉他有何用?除了让他再生烦忧,又有何意义?子夜,不要忘了你们是因何来到此地,事到如今,没有任何事情比打赢这场仗更加重要!”
“可若这场战争的胜利必须要以您的生命才能交换,那更加是主人不愿见到的!”
“这并非是以我的生命交换,而是以无数将士们的鲜血才换来的!”
瑾苏低吼出声,“子夜,他已背负了太多,我不能,我不能因为自己而让他的一切心血付之东流,更不能让那些将士们白白牺牲,你明不明白!”
子夜明白,他怎会不明白呢?
可他却同样知晓,主人他,对面前这女子用情有多深。
若又一天,他终将会知道一切事实真相,子夜甚至不敢去想。
“子夜,这一次,你一定要帮我。”
……
萧望回到营帐时,瑾苏正靠在榻上,期期艾艾的看着帐口的方向。
“发生了何事?”
他冲向榻前,声音很急,不知从哪里刚赶回来,额上甚至还有一层薄薄的汗。
“对不起,是我不好。”
瑾苏伸手,轻柔的擦去他额上的汗珠。
“我方才做了个噩梦,怕的厉害,就装了病,要子夜叫你回来。”她咬了咬下唇,有些不敢看他,“对不起,我已经没事了,你,我知道你很忙,你不用管我。”
女子的声音糯糯软软的,一如从前。
“你,梦到了什么?”
薄被下的拳头缓缓捏紧,瑾苏闭了闭眼,“我梦到,四年前,在江都,我……失去战儿的那一天。”
萧望的身体陡然便僵硬的厉害。
战儿……
他一直不曾去问,那一日,自己心尖儿上的女孩儿到底遭受了什么,他不知,他甚至极少去想。
他根本不敢去想。
他伸出手,极缓地,将面前那轻颤的躯体重重拥入怀中。
“没事了,瑾儿,没事了,我在,我在这里。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我保证,我再也不会离开你。”
萧望低喃,一字一句。
女子的手臂僵硬在空中,终于慢慢环抱住了男人的脊背。
“等打完这场仗,随我回江都,好不好?”
这是四年后再遇,他第一次开口要求。
“瑾儿,我带你回家,好吗?”
女子的泪缓缓滑下,融在雪白的被褥之中。
“好。”
她应。
第十九章 告别
清源县到底还是失了守。
汉军深夜攻入,隋兵已然弃城而逃。
杨谅大悦,谁都知道,隋军先锋惨败,后续军队无力,这清源县城,将是最难攻克的一战。
汉营东迁,入主清源。
杨谅于新殿设宴款待众将士,萧望因身体抱恙并未出席,而居功至伟的,便是其师铜面,也便是此次汉军攻隋的主军师。
“朕登大宝之日,军师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杨谅如此许诺,却未见铜色面具下男人嘴角阴冷不屑的笑意。
今日之酒似乎格外辛烈,两三杯下腹,已是初现醉意。
杨谅手握酒杯,摇摇晃晃,直至一支钢箭射向营帐,稳稳的扎在坚硬的石桌上。
“隋军夜袭!”
一时间,帐外弓箭声,将士惨叫声不绝于耳。
“来人啊,保护汉王殿下!”
将领们起身拔刃,欲挡在杨谅之前,可却各个筋骨松软,使不出半分力气,甚至难离开自己的座椅。
“殿、殿下……我们的酒里,好像被下了毒!”
“怎么可能!就算隋军如何奸诈,也绝不可能潜入我方军营之中啊!”
“除非……”
“除非隋军在弃城而逃前,早已将整个县城的地下水源通通浸了毒。”
帐中的所有人一瞬间便噤了声,每个人的脸上都爬满了惶恐。
“……殿下,敌军埋伏太多,弟兄们就快撑不住了!”
局。
这一切,本就是一个局。
隋军由始至终都在设局,诈降,诈败,通通只为了引汉军入这座空城,再一举进行消灭。
“快,快请萧将军来!”
“战乱之中,如何突出重围去寻得萧将军?”
“殿下,若是萧将军忠诚,他听到声音一定会赶来的!”
若,他忠诚……
杨谅瘫软在椅上,面若死灰。
他不信,审慎筹谋多年,甚至陪上了一切的计划,竟会以如此难堪的方式而输的一败涂地。
时间从未有一刻过的如此漫长。
没有主帅,没有军师,帐外战事惨烈,兵将血流成河。
还以为隋军早已溃散,死的死,叛变的叛变,可未曾想,他们竟还有此后手。
乌云散去。
天边似乎迎来了第一道曙光。
一夜厮杀,汉军伤亡远超一半,能作战的已不足三成。
当将士将这一消息告知杨谅,他硬撑起站立的身躯又颓然滑下。不足三成……这是个怎样的数字,不足三成,又如何对抗朝廷的百万雄师!
完了啊。
当真完了。
……
汉军大败于清源,杨谅被俘,铜面逃于乱军之中。宇文成都派遣几百精兵全城搜捕,却未寻得半点踪迹。
“算了吧。”
瑾苏如此道,“他现在内力全失,形如废人,又何必赶尽杀绝?”
萧望知道,她这句话是替他说的,毕竟相对于自己,宇文成都自然更听从她的话。
他是当真不希望那人有什么事的,不管他究竟是如何大奸大恶之辈,可一日为师,却是终生为师。
还有几天便是除夕了,若路途上不出什么意外,将士们或许还赶得上年夜饭。
萧望终于实现了他对那些兵将的誓言,可这代价,却大到他无力承受。
回京前夜,哥舒瑀张罗了一桌酒席,邀众人同饮。
萧望知道,他是想借此来缓和几人间的关系。可又何必呢?他想,即便他再是希冀,几人间,早已回不去最初。
“今日的糖醋鱼做的很鲜嫩,瑾苏,你尝一口。”
宇文成都将一块鱼腹肉夹入身旁女子碗中,瑾苏抿了抿唇,未拒绝,却也并未动它。
萧望看着她碗中的鱼肉微微有些晃神,瑾苏爱鱼,尤其爱吃鱼腹的肉,可她偏偏又是一个极懒的丫头,不愿去挑鱼刺。萧望宠她,成都又拿她没办法,总是将剔除了刺的鱼腹肉留给她,这么多年,渐渐就变成了习惯。
他摇摇头,轻笑,他想自己是不是当真老了,竟变得那样爱回忆过去。
“在想什么?”
哥舒瑀一边向自己口中送着菜,一边漫不经心的问。
“我们似乎很久没有同桌吃饭了。”
顿了顿,萧望如此回道。
“是啊,上一次同桌,可还是含元殿那一夜呢!”
冷冷的,略带嘲讽的声音响起,萧望执筷的手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