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朗听到叶英和这样半讽刺的气话,不但没生气,反而笑道:“殿下放心,老臣是站在您这边的,至于犬子的所作所为,老臣心中有数,他翻不起什么浪花的。”
叶英和踢开脚边的圆凳,面色阴沉的瞪着李朗:“但愿如此,不然忠平候就别怪本宫不念旧情了。”
☆、相见
一轮弯月斜斜挂上柳梢枝头,廊下屋檐里都挂满了形态各异的花灯,橘黄的烛光摇曳着星辰,为冰冷的夜色平添了几分温情。
曲江池畔,春水摇曳,长桥回廊,灯火摇曳。
曲江宴,又叫登科宴、龙门宴。赵国风俗,新课登第之后,皇帝会在曲江池畔设晚宴,庆祝新进士鱼跃龙门之喜。皇帝和满朝文武大臣都会出席。这次也不例外,宴会还没开始,永泰帝就带着自己的一对爱女早早到场了。
永泰帝大马金刀的走在最前方,虽然两鬓染霜,双目却炯炯有神,走起路来虎虎生风,精神头很好,全然不像五十多岁的人。他身穿明黄龙袍,头戴黑丝翼善冠。
身后并肩而立的两个女儿各有千秋。
清丽淡然的东宫叶昭和,身着白底镶宝蓝边凤凰长袍,广袖留仙,同色丝涤迎着夜风飞舞,飘飘然恍若神仙妃子。桃花美人齐国公主叶英和,火红艳丽的凤凰长裙,似乎要将一切燃烧殆尽。
众人见永泰帝驾到,忙下跪叩首。永泰帝随意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平身,然后带着两个女儿落座。
叶昭和在永泰帝落座之后,也坐在了永泰帝的右手边。叶英和看着叶昭和那张镶翡翠的座椅,恨恨地咬了咬银牙,冷哼了一声,转身走到自己的座位上。
永泰帝并没有看到姐妹俩的这场交锋,他坐在龙椅上,心情舒畅的欣赏殿中的歌舞表演。
昨天和昭和谈完朝政之后,她竟然又和朕聊了一会家常,还关心起了朕的身体。难得啊!
自从她母亲过世后,父女俩就跟陌生人差不多,多少年没有这样了!永泰帝长袖拂过脸庞,心头百感交集,女儿长大了,终究是懂事了!
永泰帝偷偷的注视着叶昭和,此时叶昭和正专心致志的看向殿中。秀美的侧颜如上等羊脂白玉。
我家这么出色的姑娘,不知道将来便宜那个臭小子。想到这里,永泰帝心头又是一阵气闷。他锤了锤胸口,乐呵呵的招呼叶昭和:“来,昭儿,岭南新进贡的火龙果,昨日才送到京师的,你尝尝。”
叶昭和恭敬地站起来,规规矩矩的对永泰帝行了大礼:“儿臣谢陛下恩典。”说着双手捧过永泰帝手中的火龙果,恭恭敬敬的退回了自己的座位。
冷不丁的碰了个软钉子,永泰帝又是一阵压抑:“今天又不理朕了,这又是怎么了……”
叶昭和刻意不去看永泰帝,她怕自己控制不住,上去把永泰帝掐死。这人就是这样,嘴里跑马,没一句实话。一贯的会在人前作态,自从五岁母后过世那年,对这个父亲所说的话,她一句都不相信了。
叶昭和厌恶的看了一眼永泰帝所赐下的火龙果,随机远远的把它放在了桌角。心情也跟着莫名的烦躁起来,她抬头看向四周,借此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宴会的歌舞表演已经结束,殿下的官员们四散走动,相互交谈敬酒。殿下觥筹交错,言笑晏晏。
叶昭和侧头向远方看去,长廊尽头橘黄色的灯火之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斜靠在朱漆圆柱上,长身玉立,眉目间尽染风姿。
她先是愕然,而后心头微动,唇角缓缓绽开笑靥如花。
于万万人海之中,我第一眼就看到了你,又一眼喜欢上了你,从此,眉间心上,恋恋不忘。
我悦君兮,君知否?
眷彼轩郎,治滋松府。轩者,鹤也!木轩,李鹤。
她扶案站了起来,长袖轻拢,莲步轻移,向李鹤所在的地方走去。
一旁的叶英和看她站了起来,狐疑地盯着她。
叶昭和没有理会叶英和的无礼,或者说,她根本没有花心思注意叶英和。此时,她的眼中心中,心心念念的都只剩下灯火阑珊处那抹飘然白衣。
她径直走到李鹤面前,笑吟吟的看着面前的白衣俊美郎君:“木轩?两日之内与木公子撞见两次,本宫与公子还真是有缘。”
李鹤今日宴上被灌多了酒,本来斜倚着柱子,在殿外吹吹小风,醒醒酒。此时看到昨日偶然遇见的女子穿着一身凤袍站在自己面前,心中也是诧异不已。惊诧过后,他很快反应了过来,赶忙撩袍下跪,口称:“微臣李鹤,拜见青君殿下。请殿下赎罪。”
“无妨,你当时并不知道孤的身份,不知者无罪况且,孤还要感谢你,若不是有你帮忙,孤还不知道该如何走回宫去。”叶昭和话锋一转:“不知李卿找到你要找的人了没有?”
提到此事,李鹤眼底多了些许落寞:“还没有。”
“那日,微臣不知是殿下驾到,冒犯了殿下凤驾,请殿下降罪。”
“真是个书呆子!”叶昭和心中这样想,口上却笑道:“好啊!那孤就罚你去东宫陪孤用膳,当做给孤赔罪。”
李鹤嘴角抽了几下,随即恢复了翩翩佳公子的形象,向叶昭和叩首谢恩。叶昭和忙伸手虚扶住了他:“忠平候与陛下相识多年,又跟随陛下为大赵立下了汗马功劳。你我本是世交,又有袍泽之情。李卿不必如此多礼。”
李鹤能清楚的感觉到,抓住自己小臂的那只素手,纤细白嫩,温软的触感从两人接触的皮肤上传来。李鹤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小臂微微发烫,似乎连脸颊也跟着热了起来,泛起不自然的红晕。他几次试着抽回自己的手臂,都没有抽出来,万不得已,他对叶昭和说道:“殿下,时候不早了,宴会已经散了,下臣该告辞了。”
叶昭和听罢,这才恋恋不舍的松开了李鹤,李鹤看自己的手臂终于自由了,赶忙向叶昭和行了个礼,转身落荒而逃。
叶昭和半举着握过李鹤手臂的那只手,痴痴地看着李鹤离去的方向。
跟着侍候的黄莺看叶昭和站在原地,半天没动。心下觉得奇怪,她走上前来,伸手想去握住叶昭和举着的那只手。
不料,叶昭和突然出声:“别动!”
黄莺被叶昭和的这番动作弄得一头雾水:“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叶昭和闻言,猛地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她掩饰般的把握过李鹤的那只手藏在宽大的袍袖中,然后对黄莺莞尔一笑:“没什么,黄莺。只是,我觉得好像遇上了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
叶昭和站在殿中,厚重华丽的凤袍宿命般的拖曳在地上,宛如她早已注定的一生,被责任困在华美宫殿中的囚徒。她痴痴看着李鹤离去的方向,眼眸深处隐隐闪耀着爱意和希望。这至高皇权,九重鸾座,高处不胜寒。此生此时,她是否能痴心的希冀,有一双温暖的臂膀替她遮挡尘世的风雨,有一人愿意与她携手走过这一生。
“黄莺,不用查木轩了。命人去查查李鹤。孤要一切能找到的资料。”
“是,婢子遵命。”
作者有话要说: 眷彼轩郎,治滋松府。出自王志坚《表异录》,轩郎是鹤鸟的别称之一。渣作者拿来引用。
☆、阴影
叶英和压抑着胸腔中燃烧的怒意,大步走进萱芷殿,一只脚正要踏进萱芷殿正殿大门,不意迎面冲出来了一个端着茶具的小宫女,两人都没料想到自己对面有人,眼看两人就要迎面撞上,小宫女为了躲避叶英和,咣当一声,手中的紫砂茶具被摔到了地上,大大小小的碎片散落了一地。
那小宫女头顶梳了两个圆髻,个子小小的,不过十二三岁年纪,一看便知是才进宫没多久,知道自己冲撞了贵人,吓得都快哭了出来,忙不迭的跪在地上磕头,没几下额头就红了一片。
叶英和此时心烦意乱,正缺个出气筒。她对身后跟随的内侍吩咐道:“拉下去,重则五十大板。”说完后头也不回的往里走去。
跪在地上的薰婵一听,脸色霎时间变得苍白。慎刑司的板子都是特制的,便是膀粗腰圆的健妇也抗不过三十大板,五十大板……她还能有活路吗?怕是少不了被丢到善堂中自生自灭。
人都说英和公主脾气刁蛮不好伺候,起初她被分到罗贵妃宫里的时候自我安慰,那都不过是外间的谣言罢了,现在看来……
一旁的内侍不由分说,上来两个人扯头发、拽胳膊把她拖下去了。
叶英和走进萱芷殿的内殿,虽然外面日头正高,殿内确实一片昏暗,荧蓝色的烛火幽幽闪动,凭添了几分鬼魅之感。
叶英和一个机灵,不自觉的打了个冷颤。后背上泛起一股冷气,心头的急怒之火也消下去了不少。她的母亲罗贵妃不喜艳阳,所居住的萱芷殿内常年都悬挂着帘幕。因此更显得阴森可怖。
叶英和定了定神,按压下心头的思绪,规规矩矩上前行礼道:“儿臣给母妃请安。”
这位贵妃积威甚重,纵然叶英和权势滔天,可以在大赵横着走,可是到了罗贵妃这里,她也只能老老实实的当一个乖乖女。有些时候,叶英和甚至莫名的惧怕罗贵妃,她隐隐觉得,自己这位母妃,似乎拥有某种恐怖可怕的魔力。会把所有的一切都拖入深渊之中。但这也仅仅是想想而已。毕竟,罗贵妃是她的母亲,虎毒尚且不食子。况且,他们是母子,更是彼此不可或缺的盟友。
杏黄色罗幔后面,渐渐升起曲线曼妙的人影,一个妖艳慵懒的女音响起:“大中午的,你吵什么,平白搅了本宫的好梦。”
一只芊芊玉手挑起床前的帷幔,指尖上的蔻丹甲红如染血的胭脂。入眼的是位形貌姣好的妇人,一身月白睡衣,狭长的眼眸中隐藏着几分锐利和戾气。
罗贵妃以手做梳,理了理长发,慵懒地靠在床头,问道:“这个时候,你不在府中为陛下准备寿礼,跑到我这里来撒什么疯?”
叶英和在外嚣张惯了,此时听到这话,直觉想反嘴骂回去,却又想到面前的人是她的母亲,想到罗贵妃那些手段,她吞了吞口水,老老实实的回答道:“儿臣心中有些不太踏实,有一事,特来请母妃拿个主意。”
罗贵妃懒懒的抬了抬眼皮,示意叶英和继续说下去。
叶英和挥退了侍女,上前两步靠近罗贵妃榻边:“母妃,儿臣担心忠平候那边可能有变。前几日曲江宴上,李朗的儿子李鹤和东宫一夜畅谈,近日又经常出没于东宫。儿臣担心忠平候那个老狐狸,可能会倒向东宫那边。我们要不要先下手……”
叶英和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罗贵妃伸手制止了叶英和的动作,朱唇上扬,胸中稳操胜券:“不必,李鹤他,绝对不会背叛我们的。无论是什么情景,即使身败名裂,抛弃妻子,他都会和我们站在一起的。”
“因为,这是他欠罗其楠的。为罗其楠而死,才是他的宿命。”
叶英和听得一头雾水,却不好开口问罗贵妃,只得口中称儿臣领命。
罗贵妃慈爱的抚摸着叶英和的头:“吾儿,这两年来帝星黯淡,储星的运势连续下降,正是我们扳倒东宫的好时机。到时候,这天下就是我们母子的囊中之物了。”
叶英和眼前似乎浮现了她坐在皇座上,看万邦来朝贺的场景,她笃定的点了点头。“多谢母妃解惑,朝中还有些事情,儿臣先行告退,改日再来向母亲赔罪。”
罗贵妃困殆的挥了挥手,叶英和恭恭敬敬的退出了萱芷殿。
澄澈的天空一碧如洗,有温暖的风轻轻拂过窗台。檐下紫色的风铃发出清脆悦耳的撞击之声。似是诗人在浅吟风歌。
叶昭和长舒了一口气,放下了手中的紫毫,心满意足的看着书案上那墨迹还未干透的画像。
面如冠玉,白衣飘洒。正是李鹤的画像。
她思绪不受控制的发散开来,他们的大婚典礼会将是什么样的?她会穿储君凤袍还是大红吉服?在更为遥远的将来,他和她的孩子长得会更像谁?
叶昭和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唇边的笑意怎么也散不开。突然,外面的一阵嘈杂之声把她从沉思中惊醒。
她匆匆拿了条白绢盖上李鹤的画像,就听得侧殿的门吱的一声被推开了,抬眼入目的便是怒气冲冲的王昇和老神在在跟在后面的秦铮。
叶昭和心下诧异,王昇素来稳重,又入朝历练多年,平日轻易不会流露情绪,怎地现在满脸的怒色。
王昇像一头困兽一样在殿内来回的踱步,几番欲言又止,看着叶昭和叹了口气,又接着转圈去了。红褐色的木地板发出低沉的声响。
叶昭和一头雾水,朝秦铮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他这是怎么回事?
秦铮朝王昇努了努嘴,你去问他。
叶昭和挑了挑柳眉,你看他这样子,能问出什么?
秦铮两手一伸,我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散朝后我在西直门看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变成喷火暴龙了。
叶昭和示意秦铮,你问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秦铮又道:你是主君,你去。
两人的视线相撞,激烈的在空中厮杀起来。
正当两人互相推来推去时,一旁的王昇突然开口到:“殿下,阿铮,现在我都快弄不明白,到底我是我爹亲生的,还是李鹤是我爹亲生的?”
“自从李鹤任职中书舍人以后,我爹对他是欣赏的不得了。去哪都带着他,逢人就夸。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他有一个天赋异禀的弟子。这也就罢了,可是他每次回家都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整天说李鹤比你怎么怎么样,是个什么意思!你们说这到底叫个什么事,这还是我亲爹吗?”
叶昭和和秦铮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没有说话,王昇的父亲王老尚书是本次春闱的主考官。按照科场的规矩,他算是李鹤的恩师,两人有师生的名分。我爹整天夸奖邻居家的孩子比我优秀,这种事情简直是每个少年心头的一道疤。
王昇是王老尚书的独子,多年来悉心栽培,呵护有加。父慈子孝,一直是长兴城中的楷模。一般这种事情都发生在十几岁的毛头小伙子身上,没想到,现在王昇都二十七了,还被老爹涮了一把。莫非,王老大人是上了年纪,反应迟钝了十几年。
王昇恶狠狠地咬下一块松饼:“我从从来没喜欢过别人家的父母,他为什么要喜欢别人家的儿子。还有那个李鹤,整天不务正业跟在我父亲身后,这成何体统!入朝不过月余,便在朝中混的如鱼得水,左右逢源。定不是什么忠臣义士。”说到这里,王昇似乎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目视叶昭和:“微臣老有种不祥的预感,殿下还是离此人远些为上策。”
叶昭和用手臂压紧了书案,那下面正放着某个奸臣小人的画像……
王昇觉得叶昭和的神色有些不对劲,似乎有什么秘密不愿意让他知道,昭和一直用手按着书桌上白绢,莫非下面有什么东西?心想到此处,王昇眼睛转了两圈,开口对叶昭和道:“臣家中的糟心事,让殿下见笑了。臣今日来,还有一物要呈献给殿下。”
“哦,是何物?”
王昇装作从袖口里往外掏东西的样子,借机上前靠近叶昭和。走到叶昭和面前的时候,趁叶昭和一个不注意,猛地掀开了案上的白绢。
殿中有几秒钟的寂静。
叶昭和眼疾手快,撸起袖子,抱起李鹤的画像就窜了出去。
“叶昭和,你这个见色忘友的家伙,我要打死你!”王昇大喊了一声,抄起书案上的镇纸,就要上前去追叶昭和。一旁的秦铮反应过来,连忙从后面抱住王晟的腰:“文若,使不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