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今天本来要去奶奶家过年的。”他手握一根枯树枝，百无聊赖地划拉着地上的积雪。
计言十瞬间明白了这其中的故事，她这是前夫的女儿来过年，妨碍了别人一家团聚呢。
可她却不由得好笑：“小孩，你奶奶对你很好？”
“那当然，奶奶会给我买玩具飞机。”
“幼稚。”计言十忍不住笑了出来，自言自语似地说，“要都跟你想的那么简单，以后有的是苦头吃。”
这种养尊处优的小皇帝，她见的太多了，上了社会以后多半没什么担当。
可这也和她计言十没什么关系了，她冷冷地轻笑着，懒得多管闲事。
小毛大约是听到了她的话，虽然没怎么明白，却也感觉到气氛不怎么友好，又轻蔑地反驳了一句：“你才幼稚呢！你是讨债鬼，大过年的来拆散别人家庭！”
“……”计言十原本平静的眸子里倏尔泛起了涟漪，她好整以暇地重新抬起眼看着这个个头不高的小屁孩。
“讨债鬼”这种形容，可不是一个孩子能想得出来的。他必定是从哪里听来了，有样学样，根本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不适合这个年纪的恶毒。
计言十对这家人家挺无语的，语调又凉了几分：“你奶奶说的吧，这话？”
那孩子心虚得明显，反而死鸭子嘴硬：“反正你就是讨债鬼！讨债鬼！”
他说这话时，稚嫩的声音说着一口娴熟上海话，俨然一副人小鬼大的滑稽样子。
计言十不打算跟他说什么大道理，直接选择了以暴制暴，绘声绘色故弄玄虚道：“小朋友我跟你讲，除夕夜的时候不只有讨债鬼，还有专门捉小孩子回去酿酒吃年夜饭的酒鬼哦。他们的耳朵很灵，大老远就能听到小孩子叫‘鬼鬼鬼’的声音，以为在喊自己。然后就会跟在这个孩子身后，等到除夕的晚上，大人都喝醉了的时候，把这个小孩带走……”
“啊啊啊！！！”
**
“怎么了怎么了？”计妈妈闻声赶来，看到宝贝小儿子捂着耳朵尖叫，心疼又纳闷，目光转向一旁泰然自若的计言十，问道，“这是怎么了？”
她耸了耸肩，没打算做什么解释。“我去街上走走。”
心虚地离开案发现场，计言十舒了口气，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机给慕衡打电话。他大约也刚吃完午饭，只是不知道在家有什么活动。
计言十原本只觉得有那么些不爽，可是跟他发了发牢骚，整个人就控制不住地矫情了起来。
他温柔的声音里，总有一种，会让人变软弱的病毒。
慕衡原先只是静静听着她讲，时不时应几句。听到最后的时候，他没再讲话，不知在思考什么，突然来了句：“报坐标。”
“哈？”
“坐标。”
“……”
**
半个小时后，他就出现在了街角，厚重的大衣把那个形单影只的小个子一把卷进怀里。
他似乎总是这样适时地出现，为她挡风遮雨。
“你来找我了。”她的脸被冻得通红，贴进他温暖柔软的灰色毛衣里，说了句可有可无的开场白。
头顶传来慕衡熟悉的声音，平静，却不寡淡：“嗯，来晚了。”
她没细细思考，眉眼弯弯的，抬起头来问他：“大年三十跑出来，你家里人没意见吗？”
他故弄玄虚答道：“所以不能多待，得回去了。”
“……”计言十识相地松开手，离开他的怀抱，“这就回去啦？”
“嗯……”他掸了掸她肩头的雪花碎片，状似不经意地开口，“你跟我走吗？”
“走？”她就跟二愣子似的，“去哪儿？”
“我家。”
“……”
慕衡察觉出了她的犹豫，低了低眸子，问她：“害怕？”
她摇头，向来古灵精怪的一个人就这么彻底没了主意。
“说说看，小脑瓜里又在脑补什么东西？”修长的手指轻轻戳了戳她的太阳穴。
“你怎么知道我在脑补……”被看穿的计言十只好坦白，“我在想：第一，大过年的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这么上门太突兀了。第二，你家里人一定不喜欢我的工作和家庭。第三，我没带礼物。”
“这回思路倒是很清晰。”慕衡的眼底终于现出轻盈的笑意，捏捏她的脸颊，有条不紊地答道，“第一，我出来之前就和家里人讲过了，会带你回去。第二，他们知道你的情况，还叫我好好对你。第三，我们家不兴送礼那套，人去了就行。”
铿锵有力的一番话，有理有据，令人信服，把计言十那一堆看似无懈可击的理由一并扫除。
“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了。”
“还不走么？”计言十看着慕衡打开后车门，半个身子凑在车里拿东西。
慕衡再次从车里出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些礼品，淡淡瞧着这个不谙世事的大姑娘，“帮我关下门。”
她不懂人情世故，那便由他来做，这是他脑袋里冒出来很自然的想法。
**
计言十跟在他身后，神情恍惚。
她刚刚才吓哭屋子里的小皇帝，现在居然转头就带着男朋友上门去了。
就像上次骂了相亲男又发现忘记拿包差不多，她每次遭遇窘迫尴尬的场景，总有他慕衡在。
院子里的门敞开着，他走在前面，脚踩着积雪的细碎声响刺激着计言十的耳神经。
她忽然想要掉头就走，可偏偏手已经被旁边的人握住了，塞在他的大衣口袋里。
来开门的是计妈妈，看到女儿出去遛个弯就带了个仪表堂堂的男人回来，不免有些诧异：“小十，这是你男朋友？”
“阿姨您好，我是慕衡。”他微微颔首，递上伴手礼，“没知会一声就登门拜访，实在唐突了些。”
“没，不唐突不唐突~”计妈妈难得舒展开了笑意，“快请进。”
计言十跟着慕衡进屋，看着他跟里头一脸木讷的叔叔打了个招呼。那小皇帝倒不见了踪影，大约是去楼上看动画片了。
计妈妈打量着这个长相标致的小伙子，忍不住喜上眉梢：“小慕，你是做什么的啊？”
“我从前是电子竞技选手，现在退役了，做游戏解说和网络直播。”慕衡毫不避讳地坦言。
计妈妈的神色明显顿了顿，计言十直到她在想什么，电子竞技是什么？打游戏能赚钱？
免得这位大律师一开口就让她家大神尴尬，她自己先解释了：“电子竞技是国家体育局批准的正式体育竞赛，和传统体育项目比起来，并没有低人一等。”
“哦，这我倒不太清楚……”计妈妈尴尬地笑了笑，目光悄悄落到慕衡身上，心底暗叹可惜了，这样好的一个小伙子，竟没什么正当职业。可转念又想起女儿手上的镯子，倒是真搞不懂了。
**
闲聊了会儿，慕衡才进入正题：“阿姨，我这次来，其实有个不情之请。”
“哦？小慕你说。”计妈妈困惑地看了看两人。
“希望您能同意，一会儿我带言十回家吃年夜饭。”他微笑着侧目，看了看身边的人，“我知道这次过来很唐突，跟您贸然开这个口也不太礼貌。不过我是真的很想让您和言十知道，我对她是认真的。我很认真地，想要把她介绍给我的每一个家人和朋友。”
对面的两人听了这么一番话，没半点不高兴，反而都暗自舒了口气。
计言十知道自己是不受欢迎的，只是这个家里的每个人，都缺少一个台阶。
而慕衡就这么运筹帷幄地闯了进来，打破了这个局面。
他说，是他不好，他不礼貌，想要问他们要了这个人。
事实上谁都清楚，他们等的，或许就是这句话。
“不要紧的小慕，你说的话我很感动。”计妈妈也不知是真感动还是演技大爆发，抬起眼镜揉了揉眼睛，“小十交给你，我很放心。”
甚至问都没问计言十一声，就把她给交出去了，跟扔烫手山芋似的。
说到底也是个外强中干的女人，一时意气和母爱泛滥喊了前夫的女儿来家里过年，又遭遇婆婆反对，闹得整个家里争执不休。
最后还是这个年轻人的出现拯救了她，她高兴都来不及，连连嘱咐道：“哪天有空了记得过来哦。”
“一定。”慕衡牵着计言十的手，起身，礼貌地微微欠身。
天知道日后哪天有空。
反正，走就是了。
**
计言十握着慕衡的手甩来甩去，在雪地里蹦跶得像个小孩子。
他由着她胡闹了会儿，才一把将她揽进怀里，“这下高兴了？”
“那是！！你都不知道我待在那儿有多~~~憋屈！”她这下总算可以好好吐槽一番了。
“那还不早点找我？”慕衡垂眸，责备似地掷目于这个激动到手舞足蹈的姑娘，平静的话语中竟带着些许傲娇的意味，“我都盯着手机半天了。”
“……”
第59章 Chapter59
计言十对于和长辈相处没什么经验，太久了，她早已习惯了活在只有自己的世界里。以至于见到慕衡那一大家子的时候，有那么片刻懵了。她杵在门口，脸上堆满僵硬的笑容。
倒是屋子里的人都迎了出来。“小十，来，快进屋。”
计言十猜测这位妆容精致的短发女人是大神的妈妈，从容干练的神韵太像了。
于是她乖乖点头，喊了声：“阿姨好。”
“你好你好！”慕妈妈难掩愉悦的笑意，热情地拉着她进屋，给她介绍其他人认识。
计言十从来没想过会和慕衡一起，坐在长辈中间，吃顿年夜饭。
他脱了大衣，就开始帮着家里人摆摆碗碟，尝尝汤什么的。这些家长里短的生活琐事，在她看来与那个冠名了英雄的二次元大神似乎颇有违和感。
尤其是那双敲着键盘拿过世界冠军的骨节分明的手，小心翼翼剥了个虾放到她碗里的时候，计言十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双好看的手，也曾在圣诞前夕的冬日街头为她剥过糖炒栗子，动作娴熟，且安稳。让她迷恋，又视如珍宝。可偏偏在这么多人面前，她却吓得退缩了。
“吃啊。”旁边的男人垂了垂漆黑的眸子，“我的手干净的。”
她当然不是嫌弃，只是不知道是受宠若惊还是什么，整颗脑袋填满羞赧的思绪。她怕这样的画面看在别人眼里，会显得矫情，就低着头轻声嘟囔：“我自己会剥的……”
反倒是一旁的慕爸爸笑开了眉眼：“不要紧的小十，你让他剥，这是他应该做的。”
“是啊，他打游戏的人，手闲不住的。”慕妈妈吐嘈了一句，引得全场都笑了。
“……”慕衡无奈地看了母亲大人一眼，沉默着不置可否。
**
即便是在自己家里，慕衡也不喜多说什么话，开口的时候多半是在替她解答家人的话。
剥了虾，又给她拆了个大闸蟹，悉心掰成小块，恨不得把蟹肉都给她剔出来。
这还是一只居家属性的猫系男。
这样家庭的温暖，在计言十为数不多的记忆里早已渐渐寡淡。
她很拘束，也不知自己表现得如何，只一味地由着他开口。
今晚慕衡的手机提示音没停过，总有源源不断的祝福短信和电话。他把手机交给她一一替他回过，自己又去奶奶家的大院子里陪小侄子放焰火。
计言十倚在院子角落里，握着手机上下翻看着短信。
铃声再度响起，这次出现的新消息却让她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乐妍：阿衡，我已经签了一家韩国的俱乐部，年后就走。既然你不想见我，那我也不勉强了。祝你新年快乐。
对话页面还停留着之前的纪录。
乐妍：阿衡，你不在家吗？我有事找你。
乐妍：阿衡，看到回个电话好吗？
乐妍：我心里很乱，不知道该怎么办，你别不理我了，好吗？
乐妍：阿衡，我可能要离开TUT了，以后还没计划好，可能和你一样退役做直播。有些直播上的问题，你能帮帮我吗？
乐妍：对不起，还是没忍住找你了……今天心情很差，和老队友吵了一架。现在在我们第一次约会时去过的那家甜品店，想到了好多以前的事。如果那时候我安安心心等着你，而不是隔三差五地跟你无理取闹，是不是后来的事情就都不会发生？阿衡，跟你提分手可能是我这辈子做过最愚蠢的事。出了那件事以后，你没嫌弃我，反而把责任都归咎于你对我疏于关心。有天晚上我骗你我在外面，你就等在我家楼下的路灯旁边，抽了一晚上的烟。其实那天我在家，我只是不敢面对你。阿衡，我爱你，我也恨你。那么多年的青春和感情，我怎么可能割舍？你那么好，在你面前我根本抬不起头。可是当时你明明在电话里说了，你会等我回来的，我记得。阿衡，从前说过的话，真的不算数了吗？这次换我在这里等你，你不来，我也不会走。
这条很长很长的短信后面，就是心灰意冷的新年祝福了。
在此期间，慕衡没有回过一条消息。
计言十看到这些，心里的感受复杂又纠结。
她很清楚旧爱会把一个女人彻底改变，心底里升起莫名的同情和唏嘘。
她想如果自己和大神没能走到最后，会不会也有一天，因为思念和遗憾而变得如此卑微？
**
计言十正纠结着，一抬起眼，就看到不远处的慕衡扬着嘴角，俯下身，附耳跟小侄子说了什么话。那小胖子就拿着根细细的仙女棒跑来了她的面前：“阿姨，送给你。”
不规则炸开的金色小火花瞬间温暖了她的眼睛。
计言十接过仙女棒，弯下腰摸了摸他的脑袋：“谢谢你。”
重新起身抬眸的时候却看到那个颀长的身影伫立在漫天璀璨的花火之下，绚烂的斑驳倒映在他黑色的瞳孔里，绽放出清澈的朗朗笑意。
他好像是一个，很清遐的人。
计言十收起手机，朝他小跑过去，没打算刹车，一股脑撞进他的怀里，猝不及防地把他撞得倒退了两步。
抬起头，却看到对方温柔的眉眼。
她没说话，兀自笑着，带着莫名的侥幸。
耳畔充斥着此起彼伏的烟火声，把这一年的除夕变得繁华而冗长。
**
“你的家人都很好。”计言十注视着手上的金色火花，轻声对旁边的人说，“让我觉得，是一个真正的家。”
慕衡没说话，厚实的手掌却落在她瘦小的肩头。
头顶绽开斑斓的烟火，印在白色的雪地里。
这一年冬天，很明亮，很温暖。
屋里有孩子打闹的声音，老人聊天的声音，电视里的歌舞升平，计言十的心里却从未如此宁静。
过了会儿，他又进去帮妈妈洗碗，计言十在院子里陪着小辈打打闹闹，这次她再没讲除夕夜幽魂的故事。
闹累了就在院子里坐着，手机里刷着微博，这一刻粉丝们对她的新作品又爱又恨。
她找个角度，把手上耀眼璀璨的仙女棒拍了下来，发微博，并配以文字。
@YanS：新年快乐，亲爱的们~（づ￣3￣）づ╭～
瞬间就有了几十条评论，清一色的都是：“木木新年快乐！”
她没一一回复，只拣了几个眼熟的和搞笑的回了几句。
“阿姨，你也玩微博呀？”慕衡的小侄子偷偷跑来，对她手机里的内容颇有兴趣，“我们互粉一下吧？我的粉丝有五百多呢！”
“好啊。”计言十抿着唇，照着他说的微博名关注了这个小屁孩儿。
人小鬼大，微博名字还叫什么“来自湖底的狼”。她点进去瞧了瞧，忍不住被里面无厘头的内容逗乐笑出了声。
她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老了。
“哇！！这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