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姜这下睡意倒是消了大半,暗暗咬牙,凤艽定是昨日没玩尽兴,还想再当众戏弄她一番吧,无奈的起身梳洗,打着呵欠随阿复去了园中。
园中早已设好数案,熊怀与赵娚端坐席首,秀姬一众女眷打扮得也是格外艳丽多姿,目光却是悄看向那端坐上宾席的凤艽,眼中纷纷桃花翻飞。
凤艽却是视若无睹,端坐案后浅淡饮酒,那俊美姿容摆出这副模样,更显傲然于世,出尘绝艳,就是熊怀都忍不得看了又看,还没话找话的与凤艽攀谈。
孟姜暗嗤了一声好一只装模作养的风骚凤鸟,轻手轻脚的寻了个角落位置,正要落席,却见凤艽忽的起身,步上前来,竟是端恭的施了一礼,道:“在下昨日因一见公主,心潮澎湃,唐突之处,望公主恕罪!”
这一礼行端整,容色诚恳,与昨日那傲慢的“神仙”判若两人……
孟姜却是不由后退了一步,凤艽昨日当众戏弄,今日却当众陪礼,是又想出什么戏弄的法子,扯着嘴角讪讪笑道:“‘神仙’真客气啊,客气啊……”……
凤艽不以为意的清浅一笑,如那春日芳菲引得那些姬妾宫女心房大跳,他却旁若无人的只凝向孟姜,道:“在下昨已说过凡胎肉身并非神仙,不过是因数年之前梦中得见神女,便下了修仙之心,由此便通晓了些小法道罢了。”
孟姜瞥这一颦一笑,也能颠倒众生的嘴脸,嘴角有点颤抖,两千年来,凤艽讲趣事好听,却不知他这胡绉的本事也是这般的登峰造极。
凤艽又淡叹口气,朝孟姜逼近了一步,眸光也越发的深沉,道:“在下一心修仙,也不过是为了在九天之上与神女重遇,做一对神仙眷侶。昨日一见公主芳容便知公主正是那梦中神女托生降世,便心心念念,不能自拔,唯有留世相随之心了……”
众人一片唏嘘,女子们或多或少的露出了或艳羡或妒恨之色,孟姜却一阵牙酸,两千年来见多了凤艽那尖酸讨嫌的嘴脸,眼下这副深情的模样,还真一时恍惚疑心眼前人是否就是凤艽。
见孟姜傻愣发懵,没有回应,凤艽忽的转身面向熊怀,一脸诚挚的道:“请王上将公主许配于我!”……
求婚一语一出,一片静寂,却也有人暗暗嗤声,即便这位“神仙”先生风姿非凡,但也不过是一白衣素人,如何匹配得起堂堂楚国“王妹”。
熊怀虽也被凤艽一番话感动,可也绝无将“王妹”嫁于素人之心,道:“先生通晓法道,才华也是横溢,先生对王妹的一番情深啊,寡人也是感动……只是这婚事还是……”
熊怀拒婚之言尚未出口,凤艽掏出一枚印来,道:“我本是莒国之君,若将公主许配于我,我莒国愿归附于楚!”
此话一出,众人惊声乍起,莒国虽小,但那国君的名头却不小,传说其容颜绝世,却潜心修仙,常年云游在外,不见影踪,但国政却也并未荒废,称雄东夷,时常为患,却不能灭。
熊怀震惊之余,立时令人细验那印真假,孟姜额角大跳,这凤鸟胡绉个什么身份不好?偏吹自己是个国君,若是验出假货,看他老脸往哪里安放?
可是一拨人验了半晌,皆是咬定那印是真,孟姜暗舒口气,也暗笑忧心多余,那大司命能将她的王妹身份造假,自也是能给凤艽一个国君的假身份。
熊怀自也是喜笑颜开,连忙令人将凤艽的礼遇又升了一升,再宝贝的“王妹”自然也比不得那一国之土,笑道:“愿以国来附,看来对寡人的王妹的确真心,这婚事,寡人允了,允了!”……
……
婚事就这般定下了,熊怀还立时下令宫中上下赶紧张罗,孟姜寻思假装嫁了也是无妨,回到寝宫,裹了衾被打算补个磕睡,眼前却是落下一道金光,那外头职守的宫人也齐整的打了磕睡。
孟姜瞥了眼盈盈含笑现身的凤艽,脸难道:“难得来凡间,学凡人成成婚倒也是好玩的啊!”
“玩?”
凤艽笑容一凝,默了一瞬,忽从袖中捧出一枚凤钗,金银凤头,玳瑁为脚,很是精致,不由分说的便是插在了孟姜髻间,道:“我并不是玩!我是真想与你做夫妻!”
“这又没人,还装什么?”
孟姜随口嗤了一声,可抬眼却撞见他温润凝视的眼眸,不由怔了一怔,他今日不像是来戏弄她的,又见他微微将眉一蹙,紧握了她手,道:“我必对你一心一意,至死不悔!”……
孟姜扯着嘴角笑了一笑,可脑海中却忽飘过一段记忆,“不悔”这样的话,仿佛,仿佛,许久以前也是有人对她说过的……
……
那应是两千年多前,兴许更加久远,远得甚是飘忽,但她依稀记得那时人间尚还莽荒,她还不是被囚深山的“山鬼”,只是个平常的少女。
那时,她与族人们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天时不好的时候,爬上山顶,在一方大石前拜一拜神。
这样的日子直到她十五岁,那日夕阳西下,她捧着陶罐照常去一方平湖汲水,见湖中波光点点,甚是晃眼,而更晃眼的是那湖中戏水的少年……
头发顺滑披在肩头,水珠缓缓滴下,滑过肌肉有致的臂膀胸膛,逆着夕阳,看不轻容颜,但那金色的光晕浅照中,她觉着定是个好看的少年。这已连续几日见着他在此游水,却不知是哪族的少年……
“我很好看?”
那少年忽的转过头来,微笑着用手打起水花……
她愣了愣,族人都对她避而远之,这少年竟是主动与她说话,她紧张得不知所措,慌乱点头,抱着陶罐转身要逃,却听少年笑声,“你们族中比你年幼许多的女人都早早婚嫁,做了母亲,你难道就不想嫁人么?”
她双足一驻,扁嘴嘀咕道:“想当然是想的……”,接着便感麻衣角被一力一扯,她也落进了那澄澈湖中,浑身湿透,在轻溅的水花中,她被少年张臂抱住,听他笑道:“既是想,那便嫁我吧!”
她怔了怔,从小到大,还第一回有人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来,而且说话的还是个好看的少年,她心下欢喜却很忐忑,道:“可族中的老巫说,我不能婚配,不然会给族中引来灾祸!”
少年微怔了一瞬,然后抱着她的臂又紧了些,道:“那我就带你离开,去个没人的地方,这样就不会给你族中引来灾祸了!”……
她觉着有理,却仍很忧心,道:“那你只娶我一人,你不会后悔么?”
少年灼热的怀抱将她拢住,道:“不会,一定不会!到死都不会!”……
她跟着少年到了一处僻静山谷,搭了茅屋,种谷纺麻,自给自足,她觉得很快乐,从没有过的快乐,天真的以为会一直这般快乐下去,可少年的笑容却越来越少,至到有一日,那少年淡冷的说:“你真是不懂情爱,没有趣味!”,说的第二日,便就不告而别了。
她在山谷孤等了整年,终是心灰意冷的觉出那少年不会再回来了。那时族中多的是外族走婚的男子,一宿一夕,孩子大都不知父亲是谁,有什么打紧?
只是失望的是,那些日子的浓烈缱绻,她并没能得到一个孩子,她便养了些闯进山谷的小禽小兽,打算如此聊过余生。
直到那日她母亲祭日,她悄悄前去拜祭,却不料在半道遇到族人,他们不由分说的用麻绳将她捆绑,非说是因为她与人野合,触怒了神灵,才害得如今日头焦灼,天旱无雨,瘟疫连连,死人无数。
她被送上了祭台,族人们此起彼伏的骂她“该死!”,燃起了熊熊大火,要活活将她烧死……
此后的事,她便记不太清了,甚至那少年的容颜都想不清晰,但少年那句“你真是不懂情爱,没有趣味!”,这些年她倒是时不时想起,所谓“一心一意,至死不悔”,一个只有短短几十年寿命的凡人都做不到,更别说是凤艽这般与天地同寿的神仙。
……
孟姜抬眼看向凤艽深情温润的双眸,道:“一心一意,至死不悔,这种话只有至到哪日真死了才说得。你认识我两千年了,该知我不懂情爱,也没有什么趣味,这样可笑的话,不要再说了!”
凤艽闻言,肩头微震,凤眸顿起纷杂之色,张了张口,却没说出下句话来……
情爱伤人,无情无爱反倒平安的过了两千年。
孟姜觉着格外疲惫,倒榻便睡,一觉便是深沉……
凤艽却眉头难展,她说出那番话来,定是想起了那段往事吧,轻轻替她掖好被角,轻声悔恨道:“当时是我年少不懂情爱,才会对你说出那样的话来……”……
☆、第十五章 前缘
凤艽尤记得那时少年,兄长们对他说若不风流便枉了年少时光,大可放开心胸去情海翻波,他将天地看了一遍,神女仙娥没半个入得了眼,却偏偏看上了那人间一个古怪的少女。
听说无人知她父母是谁,她是被姜氏族中一个疯妇从深山捡回,全身冰凉,不哭不闹,如同死尸,族中的老巫便认定她是不祥凶物,下令将她扔回深山,自生自灭,可疯妇拼死保护,才将她留了下来,但老巫下令她不能与人婚配,只能孤独终老,以免给族人带来灾祸。以至于她年过十五仍是不能嫁人,就连外族前来走婚的男子也对她避之不及。
他看得出她很寂寞,那疯妇死后,她便时常独坐在半山疯妇的坟前,静静的出神。族中没有人愿与她说话,凶悍些的却还时不时来抢她的谷和麻,她并不计较,只是缩在屋角睁着那双好看的眼眸静静的看着他们,至到他们离去,她才低头抹一抹泪。
他觉着有些怜悯她,便故意在她汲水的湖畔现身,本只想与她一夕,尝尝情爱的滋味,却在湖中抱住她的那一刻蓦然生出了想带她离开,长长久久的想法来……
寻了一处山谷,起了一处茅屋,先前倒也快乐,可每日都是与她种谷编麻,太多琐碎,他渐渐有些乏味了,还想念起先前随处冶游的大好时光。
那日傍晚,她又催他明早将谷拿去山外换些农具,他才顺口说出了那句“你真是不懂情爱,没有趣味!”的话来。他记得当时,她的脸僵了一僵,捏着袖角许久没有说话,他有些后悔,却说不出那陪礼的话。
第二日清早,她尚没醒转,他本想按她所说将谷拿去换了,哄她高兴,可兄长们却前来找到了他,将他绑了回去……
兄长们教训他说,让他找些神女仙娥尝尝情爱,却并没让他去与个凡女做长久夫妻……
一年之后,他终挣托了兄长们的禁锢回去找她,山谷中的茅屋却已不见她的身影,他心慌意乱,四处寻找,从那些飞鸟口中,他才听说,她被绑上祭台,本要活活烧死,熊熊大火中,她浑身却散发出阴寒之气,眼珠泛出血亮之光,指尖蔓延出银亮的长爪……
……
凤艽凝着她熟睡时还微蹙眉头的模样,若当日不离她而去,她也不会成了后来人神共忌,出离天道的山鬼,抬手小心翼翼的轻抚过她的眉心,两千年来,他早发觉那情爱的趣味就是能守着她,护着她,哄她开心,期盼的也不过是能再与她做一对平凡夫妻,可是若她想起他就是当初的少年,还会再给他这个机会?……
……
孟姜一觉醒来,又是日上三竿,正想寻点饮食打发一下胃肠,阿复奔来,挤眼笑道:“先生答应给小公子、小公主们讲一讲学问,王后让老奴来请公主一同去听!”
孟姜捂额,虽说她字都认不周全,的确丢脸,但让她一把年纪混在一帮小娃中傻不愣登的听讲,那老脸又往哪里安放,况且,昨日还对凤艽说出那番拒婚的话来,他此时必定还在气中,还是不要见他的好。摆了摆手,便要拒绝。
阿复又垮着老脸,道:“王后交待老奴定要将公主请去听讲,说先生才貌双全,如神仙般的人物,与公主又已定下婚约,便要好生相处……王后眼下身怀王子,担忧得吃不好睡不好的,老奴看了都着急……”
孟姜摁了摁额角,她这位“王嫂”担忧她婚配也不是一日两日,眼下好不容易凑合了她和那位“莒国国君”,若是不去,“王嫂”怕是真要吃睡不好,担忧出个长短来……
……
园里摆了数张小案,端整的坐了几排,除了熊怀的公子公主,便是那些贵族子弟,平素不曾见得这么齐全,眼下一股脑的叫她姑母,听得她很是头疼。
凤艽今日着了件大袖广袍,微风中,袍袖轻扬,越发显得容颜俊逸,仙气逼人,见她前来,便是微微一笑,道:“公主能来,甚是荣幸!”
这一笑,孟姜脸更有些挂不住了,本以为他应当尚还在生她的气,此时却笑得这般大量,倒显得她是何等的气量狭窄,眨眼笑道:“客气,客气,先生真是懂礼……”
凤艽见孟姜笑意,她这般态度便是并未认出他就是当初那少年,暗暗轻舒口气,笑道:“那今日便讲一讲‘礼’吧……”
“礼”孟姜自是没有兴趣,听得几欲磕睡,忽瞥见熊榄那小崽子的随侍贼头贼脑的潜了来,在熊榄耳边耳语两句,小崽子便是咧了缺牙的小嘴,欢喜起来。
孟姜额角一跳,莫不是趁她不在,又去寻了赢巳的麻烦,这还了得?也顾不得凤艽尚在口若悬河,起身便要朝那囚院而去,起得急了,还无意打翻了案上一只陶碗,及地碎响,她顺手去拾,食指顿被割出一道口子……
凤艽骤然一惊,暗道了一声“糟了”……
凤艽丢下手中简牍跨步上前,握了孟姜右手,见只是划破浅皮并没沁血,这才轻舒了口气。孟姜若是受伤见血,很可能会激出她周身鬼气,若是亮出了那骇人的鬼爪来,那还了得。
凤艽暗有些后怕,捏住她的手也不由更紧了些,蹙眉责备道:“行事不能小心些,伤了怎么得了?”
众目睽睽下,一个“先生”公然握住“王妹”的手,暧眛关切,画面甚美,一个缺门牙的小公子说话漏风的道:“先生,这是什么礼?”
孟姜有点幸乐祸的斜睨凤艽一眼,看你这假冒的先生怎么误人子弟。
凤艽倒很沉着,反将孟姜的手执起搁在心口,道:“先生已与公主定下婚约,这便是要‘执子之手,与子携老’之意啊!”
众小娃摇头晃脑似懂非懂,孟姜不敢磨蹭,匆匆朝那囚院而去……
院门果然大开,而屋中却有响动,奔进一看,便见赢巳面色惨白的绻在榻下,浑身颤抖,嘴角还浸出血水来……
这是出了什么状况?
孟姜抬手替他捧住嘴角,问道:“这是吃错了还是挨了打?”,是毒发还是内伤,要弄清缘由才好救命。
赢巳眼眸半开的望着孟姜,牙关大叩,却是说不出半个字来……
一同跟来的阿复倒是机灵,连忙去找医人,可催了数次,医人们都寻了各种理由推拒不至,一个个在宫中游走久了,自然都贼精得很。赢巳这病只要敢去搭了手,治不治得好,都是得罪了熊榄那小魔头,那以后哪还能有顺畅日子?
阿复无奈,都在宫中行走,这个中苦楚,他自是比谁都清楚,只好抹着一头大汗,去宫外找了个穿城过街的游医,有甚与无,救命要紧。
游医是个干瘦的老头儿,一身皱巴袍子打着层层叠叠的补丁,胡子拉茬,模样邋遢,抖着胡子诊了半晌,连道了数声,“惨,惨,惨……”
这便是游医治不好病的说辞了……
阿复挤着脸便要将老头儿赶出去,孟姜却是摆手,这老头儿看似邋遢,但身上却有丹药的气味,想来应是个求仙修道之人。
阿复着急得很,这赢巳是秦国质子,死了便给了秦国出兵发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