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景垣安安静静的跪在那里,似乎对父亲的怒吼早习以为常。
等着皇帝说完,他也只是微微的抬了一下眼皮。
“朕不管你怎么想,要么把她送出京城,永远不许回来,要么朕亲自下令杀了她,你自己选。”皇帝冷然下了最后通牒。
容景垣问,“父皇还有其他吩咐吗?若是没有,儿臣告退。”
“冥顽不灵!”一声怒喝,皇帝剧烈的咳嗽着,伸手便将魏道德快速递上的杯盏推翻在地。
随着杯盏落地的哗然之音响起,魏道德扑通跪在递上,“皇上息怒!小心龙体。”
“父皇要不要听儿臣说说心里话?”容景垣还记得上朝之前。容盈对自己说过的话。父皇老了,年迈之人,越发固执,可也更念旧。
皇帝拼命的咳嗽着,没有吭声,脸上的怒气却丝毫不减。
“儿臣十一入军,十三岁便为先锋上战场。儿臣一直为大祁的江山,出生入死,毫无怨言。因为母妃生前告诉儿臣,儿臣这条命以及如今享有的这一切,都是父皇所赐。儿臣为大祁镇守边关,那是儿臣的本分,儿臣该为父皇尽忠尽孝。”容景垣不紧不慢的说着。
“这些年,儿臣不知冷不知热,只知道家国天下,只知道黄沙热血。父母不在身边,儿臣什么都得靠着自己。儿臣也是人,也想跟别人家的孩子一样,有父母在侧,有人关心有人疼。可母妃告诉儿臣,我生来就跟别人不一样,因为我的父皇不喜欢我,不喜欢母妃,所以我什么都只能靠自己。”
“伤了自己包扎,疼了自己忍着,这是我的命,我得受着。可是忽然有一天,她出现了。儿臣不知道什么是儿女情长,也不曾历经过儿女之情。儿臣只知道,如果有一个女子愿意在你最落魄最狼狈的时候,还对你不离不弃,那么她对你必定无所求。”
“父皇也曾真心过。也该明白真心为何物。身为帝王之家,享尽人间富贵,可父皇也该知道,有些人对你好不过是冲着荣华富贵来的,是因为对你有所企图。就好像以前,谁都不愿搭理儿臣,但儿臣现在是父皇亲封的亲王殿下,所以连朝中大臣看到儿臣都表现得不再冷漠。”
“可这些都不是儿臣想要的,儿臣没有雄心壮志,儿臣充其量只是个孤独的将军。国已平乱已定母妃也死了,如今儿臣只想要个家,仅此而已。”他磕头,“请父皇成全。”
皇帝静静的听着,心里的怒气渐渐消散下去。
不可否认,容景垣说的的确是事实。这些年,他对于这个皇五子,一直都差来遣去,压根没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一样,给予半点疼惜。因为不喜欢徐婕妤,所以连带着,也不在乎徐慧生的儿子。之所以把容景垣养在身边,只是因为不想落人口实,成为别人的话柄罢了!
当容景垣说,父皇也曾真心过,皇帝是有所触动的。
的确,后宫的那些女子对他皆有所图,他之所以爱上孟浅云,一则是因为美貌,二则也是因为如此的心思。因为在孟浅云那里,他只是个丈夫,是孩子的父亲,而不是所谓的魏王。
越是高高在上。其实越渴望最平凡的感情。
可惜,他此生无望。
“你想要女人,朕可以为你亲自挑选合适的沐亲王妃。”皇帝轻叹一声。
“儿臣说过,儿臣不要那些女人,儿臣要的是全心全意,与儿臣荣辱与共,生死相随的女子。”容景垣抬头,“儿臣找到了,所以对别的女人再无所求。不管她是苏婉还是于蔓,在儿臣心里她是最好的妻子人选。除了她,儿臣谁都不要。若父皇执意如此,儿臣愿意孤独终老,此生不娶不纳。”
“你!”皇帝面色一紧,“她到底有什么魔力,让你们两个兄弟,都围着她团团转。殊不知红颜祸水。早晚有一日你会栽在她手上。她爹——”
“她是她,苏家是苏家。”容景垣道,“父皇不能因为苏厚德和苏离之事,就一竿子打死所有人。如果父皇真的担心她会祸害朝纲,儿臣倒有个法子。”
皇帝一愣,“什么法子?”
“请父皇将儿臣免为庶人,从此以后与皇室再无干系。如此一来,父皇就再也不必担心容家天下,大祁的江山不稳。”容景垣伏跪在地,“儿臣愿意当个平民百姓,不再为朝堂所累。”
“容景垣!”皇帝勃然大怒。
容景垣高声,“请父皇成全!”
御书房内的气氛变得格外僵冷,等到容景垣出了门,外头的侍卫一个都不敢抬头。方才里头动静,一个两个都听到了,谁敢多看一眼。这是嫌命太长了吗?
“皇上,皇上息怒。”魏道德急忙搀着皇帝去一旁的软榻上歇着,“您龙体欠安,何必跟殿下争执呢?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可到头来不还是您一句话的事儿吗?沐亲王殿下,是您诸多皇子当中,秉性最老实的,您是知道的呀!”
“朕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怕他被骗。”皇帝轻叹一声,可容景垣那些话历历在耳,让他吐不出咽不下,就卡在喉咙里,心里难受得很。明令禁止,所有皇子不许沉溺于儿女情长,可怎么一个个的都走了自己的老路呢?
老四为了女人。皇帝也不稀罕,江山更无所谓。
老五为了女人,头一回顶撞自己的父亲,而且还请旨免为庶人,连亲王位份都不要了。
“皇上,您累了,别想那么多。”魏道德轻笑着,“这朝堂上多少事还等着您决策,沐亲王殿下的事儿——”
“一直以来,老五是最让朕放心的,可是朕没想到,最后的最后,他竟然跟苏家有了瓜葛。”皇帝觉得头疼,“这事,朕得再考虑考虑。”
“皇上,歇着吧!”魏道德轻叹。
容景垣出来的时候。听得容盈在天牢外头等他,转身就去了天牢。
“四哥在这做什么?”容景垣问。
“两个皇子进了天牢,一个被抬着出来了,这不——还有一个呢!”容盈抬眸望了容景垣一眼,“父皇有命,三日内处决一干人等。宋贵妃母子已死,剩下的就该是老二了。既然是兄弟,自然要来送一送,何况有些事情,咱们也该有个了断。”
容景垣凝眉,没有吭声,抬步就往天牢里走去,却被容盈一把拽住。
“再等等吧!”容盈蹙眉。
“等什么?”容景垣问。
容盈一笑,“来了。”
容景垣微微一怔,“她来干什么?”
天牢重地。
容景甫一个人静静的坐在那里,虽然自己是从犯。但是谋逆之罪其实压根没有主犯和从犯的区别。你敢谋逆,就要想到有今日的下场。
不过,他是皇子,比起平常人稍微好一些。
因为皇帝不可能诛自己的儿子九族,那不是把自己也给搭进去吗?
他想起那一日苏婉离开时,白狐说的那些话,心窝窝都跟着疼了起来。那些话是真的吗?自己压根没有碰过苏婉?而苏婉的身子是给了老五?
容景甫自然想不明白,为何两个人竟然会走到这样的地步。犹记得当时她初入王府,是怎样的青涩,可渐渐的在齐王府里,她熬成了另一番模样。愈发的淡漠,愈发的倔强。
外头响起了清晰的脚步声,容景甫靠在墙角,微微抬头望着外头。
容盈负手而立,淡然驻足。此刻他已是太子,而容景甫却是个阶下囚,很快会被处死。不过容景甫的视线很快就从容盈身上挪开,怒不可遏的落在容景垣身上。
下一刻,容景甫疯似的冲到牢门口,死死抓着牢门栅栏,“容景垣!”
他几近咬牙切齿的模样,狼狈得让人只觉滑稽可笑。
“二哥!”容景垣淡淡的喊了一声,“我们又见面了。”
“我要杀了你!”容景甫抓狂。
容盈轻叹一声,“二哥,如今你已是阶下囚,就不必再作困兽之斗。何况,就算让你和老五交手,你哪里是他对手?这些年你养尊处优,武艺早已生疏。是你自己站错了阵营,怪不得任何人。今日我带着老五过来,是想让你们之间有个了结。”
最重要的是,希望容景垣心里的那个疙瘩,能彻底的解开。
“婉儿是我的!”容景甫眸光狠戾,若淬了毒一般。
“她现在是于蔓!”容景垣道。
容盈退后,让他们二人好好叙话。
容景甫怒目圆睁,听得容景垣继续道,“我已经求父皇成全,所以不管父皇答不答应,我都会跟她在一起。我进来看你,是出于兄弟之义,从此以后你我各不相干。”
“你连自己的嫂子都不放过,你就不怕天下人笑话吗?”容景甫切齿。
“我说过,她是于蔓,不是齐王府侧妃。”容景垣淡然。
容景甫突然笑了,“你当天下人都是瞎了眼的吗?”
“瞎了眼的只是你一个人而已。”容景垣道,“她在你身边的时候,你不懂得珍惜,如今她离开你,你却又绞尽脑汁的要她回到你身边,其实最傻的人是你。我不想为她报仇,冤冤相报何时了。我想,她如今所希望的只是我平平安安的回家,跟她一辈子厮守。而你,不过是个陌路人。”
“你就那么喜欢,我睡过的女人?”容景甫笑得嘲讽,双目通红。
容景垣的眸子微微眯起,眉心微皱。
☆、第256章 藏在簪子里的秘密
容景垣望着眼前的容景甫,疯狂得让人可怜可恨。
“为什么一定要介意她曾经是谁的女人?”容景垣问,“二哥,咱们都是出身行伍之人,凭的是一腔热血,讲的是生死与共的情义。对待兄弟尚且能两肋插刀,为之生死,对待自己的女人为何还要如此斤斤计较?我不知道二哥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对于二哥所提及的跟谁睡的问题,景垣并不在乎。”
容盈在后头冷笑,冷眼看着抓狂得不能再抓狂的容景甫。
还真以为,人人都与他这般小肚鸡肠吗?在身边的时候不知道在乎,离开了才知道自己想要的,结果兜兜转转了一辈子,还是没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这才是真正的悲哀,一辈子都在追逐遗憾中懊悔。
容景垣继续道,“我来只是想告诉二哥,蔓儿由我照顾,以后我会待她如珠如宝,所以二哥以后别再惦记。我们私定终身已久,对月起誓不离不弃,是故请二哥记住,苏婉已死。于蔓是你的弟媳妇,我唯一的妻子。”
“你觉得父皇会答应吗?”容景甫冷笑。
“父皇不答应。”容景垣如实回答,“他已经警告过我,让我离开蔓儿。不过我告诉父皇,父皇要么答应,要么将将我免为庶民,从此山高海阔,我与她一道离开京城。什么朝廷大权,什么亲王头衔,都不过人吃人的一个名头。我不要这虚名,我只要她。”
容景甫愣住,他喜欢苏婉,可是他也从未忘记过自己的身份。身为皇子,所期许的,不就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皇位吗?
可容景垣说什么?他说,他请皇帝答应,将他免为庶人,只是为了和苏婉在一起?
“你以为你能威胁父皇?”容景甫嗤冷,眸光利利。隔着牢笼,也能感觉到他身上的腾然杀气。
“我不是威胁,我是跟父皇认真的。”容景垣面不改色,“母妃走了,让我知道失去是什么滋味。有些事情可以重来。可命就一条,不想跟你一样,等到失去才来后悔。”他回头望着容盈。
很多道理,母妃很少提及,父皇从不教育,所以容景垣此生最大的导师,应该是容盈这个兄长。
老二老三都是高人一等,就连魏王府以至后来宫里的奴才,都有些狗眼看人低,势利至极。除了容盈平素护着,循循善诱,没人会理睬容景垣这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少年郎。
同样是皇子,却是大祁最落魄的皇子。
征战沙场,吃苦耐劳处处有他,好事却总没有他的份儿。于是乎人人都知道,他这个皇子不过是个武将臣子,只是被皇帝拿来卖命的。
“容景垣!”容景甫疯狂的撕扯着牢门,似乎要把整个牢门撕得稀巴烂才能甘心。
“容景甫,你闹够没有?”容盈问。
“容盈!”容景甫咬牙切齿,双目通红,脖颈处青筋暴起。
容盈冷笑两声,“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成也女人败也女人。容景甫,你能不能有点出息?成日惦记着裤裆里的那些事儿,为什么不好好想想,为什么苏婉要离开你?你对苏离做了什么,又对苏婉做了什么?苏婉是个好女子,可惜被你折腾得如今还躺在那里疼得死去活来。这就是你所谓的爱?”
“是不是爱一个人,就得打断她的腿?容景甫,你自私狭隘,还在这里大言不惭的说她是你的女人?那埋在土里的又是谁?这世上人有相似,于蔓只是长得像苏婉罢了,你的苏侧妃早就死了,是被你逼死的。怎么,如今还想兄占弟媳?就跟你沾了苏离那样?”
容景甫七窍生烟,一张脸忽青忽白,愣是说不出话来。
“你以为我不知道,苏离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吗?”容盈轻叹一声,“我若是这般蠢钝,还能活到今日吗?容景甫,你就这点伎俩,也好意思跟苏离一道诓我?”
孩子?
容景甫瞪大眼眸,“你!”
“当然,你肯定会想着。就算是你的儿子那也是皇家的血脉。就算我不要,父皇也不可能置之不理。”容盈笑得凉凉的,“你难道就没想过,苏离为何能出宫?而我为何能允许她生下你的儿子?”
“齐王府没有孩子,这个孩子会变成你的要挟,齐王府的威胁。而苏离还算有自知之明,为了孩子她必须隐忍不发,等到孩子生下来再兴风作浪不迟。毕竟苏家没了,她也就只有这个孩子,一个筹码。”
“我要是不让孩子生下来,三哥怎么能拿得住威胁恭亲王府的把柄?苏离是肯定按捺不住的,因为没了苏家没了恭亲王府,她一无所有只有这个孩子。到了那时候她一定会告诉宋贵妃母子真相,而宋贵妃为了与你们合作,肯定会保全她们母子的周全。”
“自私的人,一辈子想的都只有自己,比如你比如苏离。其实你们真的很般配,一个个心里眼里都只有自己,从来不会想到别人。”
容景甫愣住,“你从云中城回来就准备对付老三?”
“也不全是。”容盈慢条斯理道,“原本我是想留着苏离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最后成为你的忌惮。谁知道而后变成了三哥的筹码,拿来威胁你。如此算来,倒是省了我不少气力。你跟三哥两个,一路上不断的让杀手行刺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跟夜家庄的关系?只不过二哥你恐怕不知道一件事,其实夜凌云并不是真心帮着你,他是站在——三哥这边的,真正的墙头草。”
眉睫陡然扬起,容景甫一个踉跄连退数步,一屁股跌坐在凳子上。
“既然把话说开了,那咱们不妨说说清楚。”容盈轻叹一声,“苏离给我下药,可惜那时候其实我已经清醒了大半。她下药不成,反而中了初空的致幻散,以至于她那身子是被初空的玉势所迫。你说这样玉势如何能让她诞下白白胖胖的男孩?你当我是傻子吗?”
“其次,就是你那个儿子,唯一的儿子。”容盈扭头,“我今儿个也让苏娘带来了,原本宋贵妃下令,若是有了意外就把孩子掐死。可惜失败来得太快,那些太监听得乾云宫坍塌,早就吓得魂不附体,谁还有功夫去掐死一个孩子。”
“这不,孩子勉强活了下来,白白胖胖的倒也是极为可爱。只不过——”容盈含笑望着苏娘抱着孩子过来,而后望着牢内身子陡然绷紧,显然是有些激动的容景甫,“我怎么看,这孩子都不像你和苏离。你瞧这眉目之间,哪有半点你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