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新被我说得一愣一愣的,直到我红着眼瞪了他许久,他才恍若回神一般地笑了:“瞧你,我不过说你一句,你怎么就气上了?”他刚笑了一下,见我抿唇更甚,笑容里就带上了几分无奈,“好了,你别生气,我不是在嘲讽你,我只是觉得苏晋还没个影,你就急得跟什么样地推我离开,谈他色变,搞得我像个丧家犬一样,你说,我能不气吗?”
他微微低下头,凑近了我,犹豫了一下才接着道:“听碧,我也是个男人,也有傲气,你这么着急地推我离开,不就变相说明了你觉得我是不敌苏晋的?我……”
接下来的话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但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仔细一想,我刚才的反应也的确是过激了点,那么着急地想他离开,的确有点太过夸大苏晋的厉害了,沉新他心中傲气不少,见我这么让他避走苏晋,肯定会心生不适,语气不差就怪了。
“是我说错话了,”想到这一茬,我就收敛了怒意跟他诚心诚意地道歉,只是心里还有点不舒服,不是为他的想法,而是为他对我说话的口吻和态度,“但你刚刚的语气明明就是在生我的气……”
沉新就叹了口气,“我没生你的气,真的。”他拉过我的手握住,暖意从他的掌心直传到我的心底,“本来,如果我快点抽身离开,苏晋未必会发现我来过这里。只是我现在跟谭姑娘打了一场,法力激荡,又流了不少血,这屋子里更是一片狼藉,你在这里,洛玄也出现了,你觉得苏晋会不知道我来了这城中?就算他没当场和我碰上,只要他知道我在这城里,他就有办法把我逼出来。不说别的,就说万一他想对你不利,我就算是拼了一条命也要跳出来保护你的。”
他顿了顿,看向我,神色又恢复了他一贯的傲气凌神:“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我和他早晚要对上,不是现在,就是以后,最晚也是引魂灯出世的那天,不过八/九日的光景,早走晚走也没什么区别。”
“那怎么办?”我听他这番话大有想留下来和苏晋硬拼一场的意思,不由得心下一紧,下意识地说出了我压抑许久、也轻易不敢和他提起的话来,“他手里可还有神女哨呢!”
没错,神女哨对于沉新来说简直是一个致命伤,要不是苏晋手里有这东西,我还不至于像现在这么忌惮他。他在忘川和我们正面对上,是在攻我们不备、出我们不意之下的情况下才得手的,当时沉新也牢牢抓住了我的手,要不是那突如其来的哨声,我现在会不会被他带到这覆河城里还两说;更别说他这次布下的结界被沉新轻而易举地闯进来了,论修为,沉新或许要稍逊于他,但论法力,沉新却未必比不上他。
他二人本身就不相上下,现在又有洛玄从旁相助,如果苏晋手中没有那个见鬼的神女哨,我才不怕他对上沉新呢。可坏就坏在他手里有神女哨,这哨声本就难对付,沉新身上还有魂追,简直是雪上加霜,沉新对上它只有避走的份,现在他又身上有伤,我不急着推他离开就怪了!
这天道怎么总是对奸人格外眷顾,天时地利人和全让他们占了,这惩奸除恶未免也太难了点吧?
“不急,大不了到时直接和他对上,他还想留着命拿引魂灯,不敢和我拼命。”沉新一笑,安慰地拍了拍我的手,“不过,在我离开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一问谭姑娘。”
他转头看向谭蓁,不等谭蓁相询便开口问道:“说来,我还没问过谭姑娘是为何来此的。谭姑娘见到我时神色惊讶,不像是刻意来寻仇的,那就是来找听碧的了?不知可否请你告知一下来意?你和听碧……应该素无交集吧?”
我一愣。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谭蓁不是因为在外面看到苏晋和洛玄打起来了才会过来的吗?能有什么来意?
“听碧?”谭蓁原本一直静静地看着我跟沉新,此刻听沉新这么一问,她神色一顿,正当我以为她真有什么瞒着我们时,她却忽然冲我道,“你叫听碧?听音成璧的听碧?”
听音成碧?这个词倒是新鲜,还从来没听人说过。
我虽然疑惑她为什么忽然问我这个问题,但还是点了点头,“对。”也是直到此时,我才想起我尚未和她自报过家门,我知道她姓谭名蓁,也知道她是司幽圣女,和沉新有灭族之仇,她却只知道我是神女,其余的一概不知,不免有些惊讶。同时,我对她又升起一股好感来,毕竟她在此前尚不知我是何身份,却能因为担心我来一探究竟,不得不说,她的确很重情义,也怪不得她会那么拼命地对付沉新了。
“这名字好生熟悉,”谭蓁就凝起了眉,“我好像在哪听过——对了,我哥哥提过你!”她像是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一样睁大了眼,急急看向我道,“听碧,你可认识我哥哥?”
“你哥哥?”这又是何方神圣?
“哦,我哥哥他名叫谭莫,”她连忙道,“谭姓的谭,莫问的莫,你认识吗?哥哥他自从离开莽荒后就和我再无往来,我实在牵挂……神仙妹妹、听碧,你若是有他的消息,可千万不要瞒着我。”
谭莫……?
我仔细回想了半晌,实在是想不起我什么时候认识个一个姓谭名莫的修罗,便摇了摇头:“没有,我没有见过他,也没有听过他的名字。”
“是吗?”谭蓁丝毫不掩面上失望,她看向我,再次不死心地问道,“你真的没看到过、也没听到过?”
“莫非你哥哥是昆仑虚弟子?”我忽然想到一种可能来,“那倒是有可能听说过我。”毕竟当时、咳,我也算是在昆仑虚出过一次名,那什么谭莫若是在昆仑虚拜师学艺,倒的确有可能听说过我。
谭蓁就失落地摇了摇头,“没有,我哥哥他不曾拜过师。”她看上去也和我一样疑惑不解,“按理说他和你应该并不认识才对,真是奇怪……”
“不认识听碧,难道就不能认识其他和听碧交好的人吗?”沉新打断了谭蓁的喃喃自语,“好了,这件事以后再说,现在请你回答我的问题。”他上前一步,“告诉我,你的来意是什么?不然,”他微微一笑,“我怎么知道你说苏晋就快来了的话是真是假?”
我觉得他这话问得好生奇怪:“这有什么可作假的?他跟洛玄就算斗得再厉害,也总会有分出胜负的时候,你在这里也有些时候了,他这时候回来也说得通啊。”
“怎么没有?”他施施然一笑,“这理由可多了去了,万一她还记恨着我,想支开了我对你动手,岂不就是一个绝佳的借口?”
这……我倒是没有想过。
想起谭蓁之前面对沉新时那几欲生啖其肉的恨意,我就有些不能相信她会这么轻易地放下她的血海深仇,只是她先前进来时也的确是因为在外面看到了苏晋和洛玄缠斗,没看到沉新时开口先问的也是我的安危,说她要对付我……这也说不定,血海深仇与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孰轻孰重简直是一目了然的。
想到这里,我就有些不确定谭蓁话里的真假了。
不是我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是血海深仇难消,苏晋仅仅伤了沉新,我就恨不得他去死,更别说灭族之仇了。
“我没有骗你们,也不会对神仙妹妹动手。”谭蓁冷冷道,“我来此处是因为记挂神仙妹妹安危,怕有人对她不利。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你愿意留在这里等苏公子回来,那就等吧。”
“不必等了。”
☆、第145章 天阴
谭蓁话音刚落,一个淡漠如水的声音就自院外传了过来。
那声音几分沉静、几分淡漠,像是一潭死水,却如惊雷一般在我耳边炸开。
几乎是在同时,沉新一把拉过我,上前几步挡在了我身前。
院外狂风骤起,叶声飒飒,几扇大门被吹得哐当作响,在逐渐逼近的脚步声中,沉新蓄势待发地绷紧了背,垂在身侧的手也缓缓握紧,手心中剑光一闪。
就在他手中的沧海剑即将现形时,砰的一声巨响,院门大开,一个黑色的身影撞翻了半扇门,连门带人地一块重重摔倒在地,带起一片尘土飞扬。
洛玄重重地摔在地上,翻滚了几圈才停下,让本就浸满血色的衣袍沾染了一堆尘土,地上更是滑出了几道刺目的血痕。
长冥打着旋深深插/入后方的墙中,缭绕着浓稠的戾气发出阵阵颤音。
我原本正眯了眼伸手挡住这一室飞起的尘埃,却不想在偏过头后竟看见了这般情景,当即就睁大了眼,心神大震。
洛玄?!
他居然被苏晋打得这么惨?苏晋他竟是这般厉害?!
“洛玄!”沉新也是脸色一变,一个箭步冲到洛玄身旁,半跪下身欲扶起洛玄,只是他的手刚碰到洛玄,就像是触到了什么似地缩了回去。
“沉新!”见势不好,我连忙上前,紧张道,“你怎么了?”我边说边伸出手,想扶他一把。
“别碰我!”沉新低喝一声,侧身避开了我,“也别碰洛玄,不要碰任何东西!”
“沉新?”我一僵,手停在半空,收也不是,扶也不是,见他半蹲着沉默不语,面色阴沉,更是焦急不安起来,“你怎么了!”
“公主可别错怪了神君,神君不让你触碰他二人,那也是为了公主着想。”伴随着浓烈的杀气和血腥味,苏晋缓步而来。
他背对着月辉,立于皓月之下,面如冠玉的脸上是如沐春风的笑容,可他的眼底却犹如万年极寒之地一样冰寒无比,不见半点笑意。
他轻飘飘地看向仍半跪在地上的沉新:“神君……久候。”
沉新扶起洛玄,伸手点了他肩上胸前三处大穴给他止血,而后缓缓抬起头看向苏晋。
“苏晋,”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开口,目光如刃,“你好啊。”
我心一颤。
他的眼神凌厉,充满了汹涌翻滚的怒意,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这么愤怒的眼神,也是我第一次听到他如此咬牙切齿的声音,就算明知这怒气和咬牙切齿不是冲着我来的,我也还是胆颤了一下。
他生气了,而且气得很重!
苏晋到底做了什么,让他气成这样?若仅仅是重伤洛玄,他绝对不会生这么大气,到底发生什么了?!
“沉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看了一眼苏晋就转过了头,现在沉新明显一副中了暗算的模样,我担心还来不及,自然也管不着他会不会偷袭了。
“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我不能碰你?”我手足无措地看着他,“发生什么事了?”
沉新闭了下眼,平复了一下呼吸:“我没事,你先起来,退到我身后去。”
“沉新!”
“我说了退后!别碰我!”
“你到底怎么了?!”见他一直避而不答,我的火气也上来了,焦急忧虑夹杂在一起混合成了心底的一股无名怒火,越烧越旺,“不过一句话的功夫,有什么不好说的!和我解释一下很难吗?!你非要让我一直这么担心吗!”
“我——”
“——神君这是中了玄女炼制的天阴蛊。”就在我气得想要不要干脆豁出去伸手碰他时,苏晋在我身后笑着开口了,“公主可知,这是什么毒?”
我霍然转头看向他。
“天阴蛊?”我心中油然而生出一股不详之感,“玄女?”
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他颔首而笑:“不错,天阴蛊。此蛊取自天阴,自是阴冷寒毒无比,比这世上的任何一样东西都要阴寒,就连北海的万年玄冰,怕是也难以望其项背。一旦入体……”他嘴角微勾,神情莫测,“天阴蛊与寻常蛊毒不同,与那些凡人的虫蛊更是大相庭径。它非虫非兽,乃五行化生,一旦入体,并不会对宿主产生什么影响,若是宿主不知此蛊特性,怕是一生也不会知道自己中了蛊的。只可惜……”
他缓缓顿住,不说话了。
“只可惜什么?”我急了,也顾不上计较他这话到底是真是假了,更何况一旦什么东西和那瑶台玄女扯上,准没好事。“你倒是说啊!”
苏晋却越过我看向了沉新,笑着道:“此蛊由瑶台玄女炼化而成,我就算再怎么博闻强识,想是也比不上沉新神君对其所知的。公主既然这么想知道,何不向神君一问?神君既然能置洛将军不顾而来见你,想必你在他心中一定重要无比,不过短短几句话,怎么就不能讲了?”
“只可惜我体内有魂追,”沉新冷笑一声,他将昏迷不醒的洛玄放在一旁,捂着胸口蹲坐在一边。“天阴蛊虽然阴寒,却并无毒,但那只是针对常人而言的。那女人在炼蛊时将魂追加进去一同炼制了八八六十四天,把那两样东西炼成了双蛊,一旦相逢,便会在体内肆虐,天阴蛊寒毒也会发作,到时——”
“——到时,神君所承之痛就不是万虫噬心这四个字可以描述的了。”苏晋笑着接过了他的话。
沉新就讥讽一笑:“你这不是记得很清楚嘛?还谦虚什么。”
“并非是我故作谦逊,”苏晋道,“实在是这蛊毒乃我平生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我得知此事时当真是惊讶无比,以至于将玄女的每一句话都记在了心里。当然,我也不敢不记,要是万一记错了,或是忘了哪一个忌讳,没有驱使成,反被它反噬了,可就坏了。”
他顿了顿,轻飘飘瞥了我一眼,轻笑着继续道:“且……此蛊性情不定,有时发作,有时不发作。中了它的人,便会时时刻刻沉浸在恐惧之中,因为他不知道它何时会发作,何时会让他感受到那生不如死的痛苦,而且他不会死,他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油尽灯枯。”
油尽灯枯?!
“我不信。”我立刻回头看向沉新,“他说的都不是真的,是不是?”我紧紧盯着他,强撑着扯出一个笑容来,“这世间哪有那么霸道的蛊毒,若真有,早全部拿出去对付魔族了,何必费尽心力造一条天路出来?”
沉新看着我,没说话。
他眼中含了太多东西,我看不清,也不想看清。
“他说的不是真的,是不是?”我心中那股不好之感愈来愈烈,到最后几乎是在软着声音恳求他了,“沉新,你告诉我……”
沉新沉默地看了我半晌,终于嘴角一牵,似认命般闭了闭眼:“是真的。”
我的一颗心顿时猛地沉了下去,像被浸了满满的一盆冰水一样,冰得我透彻心扉。
苏晋在我身后徐徐而笑:“公主这下可是信了?”
我木然回头,只见他立在皓月之下,笑得翩然:“天阴蛊毒,轮回不灭,死生亦不灭,它无药可解,唯麒麟血可化解其一二毒性,却也是杯水车薪,独木难支。中了此蛊之人,除非祈求上天怜悯,别的,再无它法。”
说着,他又装模作样地蹙起了眉:“这世上竟有如此霸道难解的蛊毒,若非玄女亲口告知,我也是不敢相信,看来,这世上果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啊。”
寒夜清冷,他逆向月辉而立,月辉洒了他一身,使他整个人都泛起了一层朦胧的光晕,他笑容可掬,面庞白净,言笑晏晏,若非他整个右肩都几乎被血浸染了,这样光景下的他几乎飘然若仙。
我看着他黑发飞扬,听着他自右手处不断落下血珠的滴滴答答声,非但一颗心从头冰到尾,就连五脏六腑都被一同冰住了。
我现在相信他说的话了,他的确不是天宫太子怀逐,但凡为神为仙,都不会有这种令人胆寒的摄人心魄之力,也不会用如此阴毒的法子来对付他人。
他是妖怪,亦或是魔,但绝不会是神仙。
“对了,还有一事。”见我冷冷地盯着他,像是要把他盯出一个洞来,苏晋恍若未见般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