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睛空洞洞的看着前面,谁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我们走吧?”吕归尘有些怕了
“再看看。”姬野也有点不安的模样。
台上清丽的歌声再次拔起,这一次吕归尘再也听不懂了,飘忽如风一样,有如在高天上经行。一丝丝的蔓延开来,像一枝种下散开的花叶,而后第一片花瓣被风扯了下来,卷得越来越高,直上云中。没在流水一样的云里,永远的只是漂流。声角的琴声滴水般在后面低低的应和,过去那场春风里面的相逢,十里花红,夜风来时的相送,走了很远回头,人还在隐约月色中。
不知为了什么,吕归尘觉得眼角有点湿。
歌声余音袅袅的散去了,短暂的寂静后,又是掌声。声角的先生一付不屑的模样,不理欢呼,又是掀起帘子直接回台后了,只剩下色角盈盈的行礼。她俏生生的站在台中央,就有人把纸花和鲜花一起抛上来,花雨满天,吕归尘只觉得在北陆连大君也没有如此的风光荣耀。他盯着色角,不知怎么觉得色角面具下的眼神不时是投向他们这边的,他的脸于是就有点红了。
老板模样的人从台边的梯子而上,捧着的托盘里都是金铢,呈在了色角的面前。色角微微愣了一下,只拈了一枚,好奇的看着台下。欢呼声低落下去,人们也交头接耳起来,只有吕归尘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南淮城里给说演义的色角送礼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不过礼有轻重,一般不过是银毫,可是出手就送大把大把的金铢,不由得让人去想送礼的人是否有别的念头。这个色角只是在这里串场的,谁都不知道她的身份,不少富户曾经倾慕,不过色角从来不假辞色,总是悄没声的就溜走了,更不揭开面具。而今天这些金铢几乎可以让一户贫家过上十年了,不是一般富户可以轻易出手的,这么大一笔钱,别说是一个唱歌的女孩,就是小户人家的聘礼也不会有这一半,人们也怀着一分好奇想看看这个阔绰的人是谁,能否揭下色角的面具,抱这个美人回家。
众目睽睽中,方起召抖了抖衣领,揉了揉胸口,昂然的上台。
人群哗然起来。谁都没有料到出这笔大钱的竟然是一个禁军装束的十四五岁孩子。
“这孩子哪来那么多钱啊?”有人就在吕归尘身边问。
“可别小看孩子,这个据说是方氏的小儿子,他家里,买下小半个南淮城呢。”
“这么小的孩子也知道花钱捧姑娘?”
“别看得人家跟我们一样,人家家里貌美的婢女成群结队,十三四岁上就有丫鬟陪房了……”
“一点点薄礼,助姑娘的清音。”方起召竭力做出大人的样子,不过还是看得出在色角面前他很局促。
色角没有理他,只是斜着身子瞥着他。
周围的人哄笑起来,这样天籁的嗓子,本来大家也都不想一个富豪就花钱藏在家里,大家永远再听不着。方起召觉得浑身都不对,进不能退更没脸,只能从托盘上抓了一把金铢要塞在色角手里。
色角闪开了:“你知道我是谁?”
方起召蒙得心上的女孩问了自己问题,大喜,急忙点头:“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我们见过的,上次你和……”
“知道我是谁还敢来找死?滚!”
色角忽然做了一件吕归尘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她抬腿狠狠的踢在方起召的胸口,整个的把方起召的踢翻下台去!轰然巨响,方起召撞塌了台面,书馆里面乱成了一片。色角跟着竟然把台上的九枝铜灯也举了起来,用力投了下去,挡住了要冲上来的雷云正柯。九枝铜灯里的清油泼溅出来,洒在桌布上,燃烧起来,做得近的两个客人衣服也着了火。场面越来越混乱了,又有几盏照明的铜灯被闪避的人群撞翻,书馆里顿时就黑了一半下去。黑暗里反而是燃烧的桌布和客人的衣服更鲜明。
“着火啦!着火啦!”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
书馆里本来还不知所措的人都乱了,纷纷往外面挤去,伙计们急急忙忙的端着水去把火浇灭,却挡不住人流。越来越多的灯被撞倒,周围更黑了,隐约中吕归尘只看见东宫的少年们变了脸色,一齐拔出腰间的佩刀正往台上冲,方起召还想拦,但是已经拦不住。
“呆在这里别动!”姬野大声喊。
他跳上前面的台面,大步踏过一张又一张的桌子,被他踢飞的酒水和食物四处乱溅。最后他把最后一盏铜灯也踢翻了,借力跳到了台上。周围完全陷入黑暗之前,吕归尘看见他一脚飞踢向幽隐,把他逼退了。所有人这时都在往外跑,吕归尘也想跑,但是他记着姬野的话,他要留在这里和他的新朋友在一起。他怕被人流冲走了,于是紧紧抱住了一根柱子。
台上只有拳脚的声音,东宫的少年们似乎也是担心黑暗里误伤了同伴,于是收起了佩刀。不时的有闷哼的声音传来,不是中拳就是中脚,吕归尘竖起耳朵去听,似乎都不是姬野的声音,于是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
“呃!”
吕归尘心里一震。这回是姬野的声音了,听上去他似乎中了一击。
“你掐我干什么?”黑暗里传来姬野愤懑的声音。
“我叫你赶快突围啊?”是色角清清脆脆的声音。
“你别管我!”
吕归尘觉得头顶有风,他抬头去看。
许多年以后,吕归尘无数次的回想那个瞬间,生怕遗漏了任何的细节。
他看见了光,黑暗里只有那么一点火,是一根火绒,莲花盛开那样持在色角的掌中。她一手拿着那根火绒,一手搂着一根红锦。红锦拴在屋顶中心,本来是一个悬挂在台中央的锦球。色角是抓着这根红锦荡了出来,就像荡秋千那样,她在绝高处揭开了自己的面具,抖开了长发。吕归尘的眼里,那一瞬就是阳光洒落的情景。那么长的一束金发泼洒开来,映着灯光,把人的眼睛都照亮了。在那抹阳光下,女孩子抓着一根红锦在半空中晃晃悠悠,晃晃悠悠。
那是个羽人,而且只是一个羽人的年轻女孩。
女孩儿落在吕归尘的身边,她似乎可以在黑暗中看得很清楚,一把就把藏在吕归尘身后桌子下的老板抓了出来:“喂,把我的工钱结了吧!”
“唉!姑奶奶你惹的这个事情怎么算?你还要我付钱?”老板哭丧着脸。
“跟我有什么关系啊?”女孩儿使劲晃着他,横眉立目,“谁要你放这种垃圾进来的?我不单要工钱,我还要你赔我呢。”
“赔你什么?”
“看见这人我恶心!”
“人家就是送钱,送钱送花给色角,有什么不对?你不要他们的,偏要我的!”
“看得起你才要你的!”
“我没钱!”
“吝啬,我知道你贪财,出钱就肉痛!我就是要让你这个老兔子肉痛!”
她失去了耐心,干净利索的一拳砸在老板面门正中。老板翻了翻白眼昏了过去,女孩子从他腰里摸了摸,开心起来:“找到了找到了。”
她掂着一只沉重的皮囊,眉开眼笑起来。
“好了,都归我了,”她满意的点头,“不义之财,取了取了都取了!”
“你……你是姬野的朋友吧?”吕归尘战战兢兢的碰了碰她的胳膊。
女孩警觉的一收胳膊:“干什么?”
“我们……我们救救他吧。”
“哎哟,”女孩子喊了起来,似乎她这才想起姬野还在台上和人数远远超过自己的东宫少年对抗。
吕归尘竭力往黑暗里看去,看不清姬野和少年们的影子。女孩左左右右的看着,恍然大悟一样,抓着吕归尘的袖子:“来,跟我一起扯这根绳子。”
她递到吕归尘手里的是她从台上荡出来的那根红锦。
“扯这个有什么用?”吕归尘昏昏沉沉的和她一起用力。
这时候老板悠悠的醒来,一看见孩子们在努力的扯这根红锦,吓得几乎要跳起来:“那个不能扯,那个不能扯!”
“嗨啊!”女孩子喊着口号,两个人一起发力。
吕归尘听见一阵怪异的响动,随之而来的是吱呀吱呀的声音,他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扭头问女孩:“我们……我们到底干了什么?”
“这根绳子是拴在棚子顶上的,这个棚子本来就是随便搭的,用力扯,当然就会塌下来。”
“塌下来!?”
“是啊,”女孩子忽然对着里面大喊,“姬野小心了,棚子要塌下来了!”
“羽然你到底在干……”
姬野的声音未完,轰然巨响,吕归尘只觉得眼前一黑,像是天都塌了下来。
凤凰池。
月色正浓的时候,照得水面清幽幽的水波飘漾。一艘方舟停在池边,夜色中它的船身明显比一般的船大,甲板上几乎可以跑马。凤凰池通着顺风渠,再接着一条建水的直流,江上的大船可以一直顺溜而上进入南淮城,凤凰池也掘得深,大可以容下平底的大船。
船上的人举起了手,强健的水夫以长杆撑起了船身,把它缓缓的推离岸边。这样的大船出航不容易,风帆太大,不到深水可以转圜的地方是不便打开的。
马蹄声从黑暗中传来,大船已经从船坞渐渐的滑进深水里,水夫们回头去看动静,船舱里也有剽悍的武士按刀出来观看动静。
一匹马上竟然人挤人的坐了三个孩子,三个人都气喘吁吁的下马,第一眼看见大船,其中那个女孩就挥着手大声喊了起来:“停一下停一下,搭一条板子给我们跳!”
凤凰池上的游船有个旧俗,多半不避讳孩子,免费搭船就叫做跳板子。
“这不是游船!”武士拒绝了,“这是要出航去云中!”
“不管你是不是游船了,救命啊救命啊!”女孩子把手拢在嘴边,放声大喊。
像是追着她的声音而来,黑暗中有人举着星星点点的火把,纷乱的马蹄声传来,也不知追来的有多少人。
船舱帘子掀起,年轻人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怎么回事?”
“几个孩子被人追,”武士回报,“打发了算了。”
“给他们一条板子,让他们跳上来,”年轻人慵慵懒懒的说,“女孩子的声音真是漂亮。”
“是!”武士立刻挥手示意。
船上的水夫向着岸上抛出了浮木和绳索制成了浮桥,正好可以贴近岸边,为了稳住船身,水夫们升起了一半风帆,隐约可以看见整张帆都是青灰色的,挥着巨大古老的图腾。羽然领头,姬野和吕归尘跟在后面,三个人沿着浮桥抓住了船舷边的绳索,浮桥立刻被撤了回来。岸上推船的水夫们再次发力,把整个大船彻底推进了水里。
“哇!得救了得救了!”羽然不顾自己裙裾和软鞋上都是水,兴高采烈的高举了手。
吕归尘和姬野却累得一左一右歪到在船舷边。
岸上追赶的骏马在水边拉着马急停,远远看去竟然有五六十人,每个人都打着火把,手里提着家伙,只不过有人是提着铁刀,有人却是提着板凳腿。为首的是一些禁军装束的年轻人,剩下的都是市井装扮,个个都是怒不可遏的神色。幽隐上去狠狠的一脚,把一个水夫踢进水里,恶狠狠的看着船上,他身后书馆的伙计却都指着船上叫骂,别的水夫凑过来想围住他们,却被禁军的少年们拿刀逼住了。
“追啊追啊追啊!”羽然还不依不饶的,冲着岸上比鬼脸。
“丫头,你到底犯下了多大的事情,这么多的人追着你要你好看?都不像是善类呢,”船舱里的年轻人并没有出来,只是低低的笑语。
羽然往里面瞟了几眼,看不到人,只好冲着岸上一指:“一帮癞蛤蟆,是他们先找事的!”
她的话激怒了岸上的人,雷云正柯和彭连云一起大吼起来:“你说谁是癞蛤蟆?不想活了?”
羽然的手遥遥的指点着人群后面的方起召:“就是那一只……那一只,对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她想起了这个新学会东陆俗语来,不禁眉飞色舞。
所有人都回头去看方起召。他涨红了脸,像是一只发怒的公鸡,也不管丢脸不丢脸,暴跳着冲着船上大吼:“臭婊子,别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我家任何一个烧火的老太婆都比你好看,我家里的漂亮女人,我排着玩玩到我死也没个玩!我不过是逗你开心,你说谁是癞蛤蟆?”
“哦,逗我开心啊!”羽然也不生气,冲着岸上比了一阵子鬼脸,眼珠子骨碌碌的一转,凑过去在姬野脸上轻轻蹭了一下。
“那我失望死啦!就不等方公子家大业大的来娶我了,我找别人去了!”
方起召死攥着拳头,简直恨不得一头栽进水里淹死,他一生之中从未受过那么大的羞辱,更不能容忍自己败给一个无家无业的“小妾生的杂种”。
羽然高兴起来,又觉得似乎跟姬野太过暧昧,转头看见吕归尘那张清秀得近乎女孩的脸就在身边,也把嘴唇凑过去蹭了一下,继续跟岸上的方起召比鬼脸。方起召终于受不了了,竟然一屁股坐在地下呜呜大哭起来,周围的人全愣了。
吕归尘呆呆的站在那里,茫然的摸着自己的脸,他知道羽然只是耍了一个小小的诡计,极快的在靠近耳朵边擦了一下,并不是亲吻,都不知道贴没贴上。可是这是他一生第一次跟一个女孩那么接近,虽然苏玛以前就睡在他的帐篷里,可是他并不觉得到有什么不妥。而这一次,他能够感受到羽然的呼吸喷在他耳边的一丝一缕的感觉,他知道自己脸红了,身上却轻得像是可以飞起来,方起召坐下去哇哇大哭的时候,他却像是要高兴的喊出来。
“真是个祸水啊。”船舱里的人笑着说。
“谁是祸水?”羽然不高兴了。
“别气。要当祸水可不容易,长得绝美都不够,姿容冠绝颠倒终生,悲喜自有妍态,为祸少则几十年多则千百年,那才叫祸水,”船舱里的人笑着解释,“这是赞美,祸水也是百十年才出那么一个的,而且还不一定都能让你碰巧赶上。人一辈子只能活六十年,连个祸水都没有见过,岂不是亏了?也不枉我今天救你们。”
“真的?”羽然瞪大了眼睛。
“能算上祸水的,譬如蔷薇公主,为祸至今已经七百年了,说书的还在不停的说她,这流毒怕有千年也不尽了。你到底闯了什么祸事,弄得那么多人要追你们。”
羽然扁了扁嘴:“其实我们就是跟东宫那几个人有过节,其他那些,不过是因为我逃跑的时候把他们书馆的大棚子扯塌了而已……”
“不过……而已……”船舱里的人大笑,“好一个不过而已,那么我们做个交换。你唱歌歌儿给我听,也算谢我救你们一场,我就帮你赔了那个大棚子。”
“不是不唱就要被赶下去吧?”
“不赶,”船舱里的人还是笑,“但是船到池心让你们下去游泳。”
“那就唱呗。不过,你可不知道那个棚子,很大的棚子,赔起来……”
“你别是扯塌了百里公爵的宫殿,别的都还好说。”
“你这么有钱啊?”
船舱里的人笑笑,反问:“你叫什么名字?”
“羽然,”羽然扯起身边的姬野,“这个是姬野……”
她又扯了扯吕归尘:“这个是……”
“阿苏勒,”姬野小声提醒她。
“对!阿苏勒,”羽然点头,“我们三个是朋友。”
“都是好名字。”
“那你叫什么?”
“我姓江。”
“姬野,你有种的就下来!不要缩在船上当乌龟!”幽隐冷冷的声音从岸上传来。
“乌龟在这里!乌龟在这里!”羽然高高举起吕归尘的手跟他对喊,“你想抢乌龟就上来!我们在这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