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市长亦笑道:“李副官,这人也查得差不多了,也该放了;还这样扣着,实在是影响火车站的正常运营。方才南京铁道总署的周署长特地打了电话来问上海这边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治安问题,竟要封锁整个火车站,你让我如何作答?”
“市长便说是我程敬之下的命令,南京若是有什么不满,皆冲敬之来便可。”程敬之自人群中走来,阴沉到极度的眸子直直地看着西服男子,唇角勾起一丝冷意。
吴市长心下一怵,却又立即告诉自己不能在这个人面前示弱,强装镇定道:“哦?我怎不知程将军还有此项职权?”
程敬之阴沉道:“火车站人贩横行,光天化日强抢婴孩。站内巡逻队坐视不管,站长亦不出面处理,若我不在第一时间封锁车站,难道等两个时辰后才来的市长大人您来封锁么?”
吴市长面上一顿,程敬之这番话无疑是给他扣了顶渎职的帽子,让他一时无法反驳,只悠悠的看向方才煽风点火的站长。
站长双腿又是一软,小心翼翼道:“卑职……卑职昨日外出公干,今日方回就听闻程小姐被人贩子抢走……不过,不过我在知晓后的第一时间就打电话去了市办公厅,市长也是在第一时间赶了过来。”
吴市长这才满意,道:“哦?那便是站内第二负责人的责任!站长不在站内,副站长就不知道通知上级,不知道第一时间控制现场么?!竟还要让程将军亲自调动警卫营!拿着党国的俸禄,就做这毫无章法的事?”
吴市长三言两语就将自身的问题推得一干二净,程敬之冷笑:“那市长现在前来是为何事?”
“呵呵……”吴市长笑得十分和蔼,“敬之啊,我知晓你丢了女儿心中焦灼,但国有国法。一,既然站内旅客皆盘问完毕且并未发现可疑人员,那么我们是不是该放人了呢?二,你作为上海镇守大使,手握的是兵权,不是政权,你调动警卫营封锁火车站,这是不是逾规越矩了呢?”
“市长的意思是现下火车站应交接于你?”
“确然。”
程敬之似笑非笑道:“那么市长接手后打算如何做?放了站内旅客然后让火车站正常运营,再把此案定性为人口拐卖交与警局,最后让我程敬之在家等警局破案?”
“既然程将军如此熟悉公案流程,那便将警卫营撤了吧,惊动了南京可不好。”
“哦?”程敬之挑眉,“吴市长难道还没接到赵委员的电话?”
吴市长脸色蓦地一变,转头瞥了自己的秘书一眼,秘书会意,大步走出车站,不知往何处去了。他皮笑肉不笑:“哦?不知赵委员有什么指示?”
“不过便是将此案件全权交与我处理罢了。”
吴市长推了推自己的镜框,忽然大笑,“不过是一桩盗婴案,我们上海政局内部处理便可,程将军竟还惊动了赵委员,真是让我等惶恐。”
“吴市长方上任不久,对上海各部尚不熟悉。”程敬之彻底冷眸,“诚然在市长眼中不过是一桩盗婴案,但其中牵连之厉害,我想市长还是不要来蹚这趟浑水。”
吴市长一声冷哼,“那便愿程将军能早日找到令爱了。”说完就见他的秘书快步进来,伏到他耳边说了句什么,让他的脸色更加难看,对程敬之阴测测的说了句:“你以为你赢了么?”便快步离去。
程敬之双目一沉,紧紧凝着吴市长离去的背影。
李亥均上前一步凑到程敬之身边低声道:“将军,魏组长来电,说在苏州站并未有可疑人员下车,且魏组长安排了几名组员上了C335跟车进行调查。”
程敬之微吟,脸上看不出有什么情绪,只道:“下一站是湖州?”
李亥均咽了咽口水,道:“将军,湖州站的站长是十年前你查的那件军饷贪污案负责人的亲兄弟,你把人家兄长给毙了……”
程敬之思虑了片刻,道:“李组长复职了没有?”
李亥均答:“尚未,湖州那件贪污案影响甚广,李组长的妻弟也有参与因此被牵连,一时半会还无法复职。”
正在这当口,吴副官快步走来朝程敬之敬了个军礼,道:“将军,周署长来电话了。”
程敬之立刻往通讯室走去,十分冷静地接起了电话:“我是程敬之。”
电话那头传来一道语速极缓的声音:“哦敬之啊,怎么,那么急的打电话来是为何事?”
程敬之道:“师兄,上海火车站这边出了事故,恐怕一时无法正常运营,我想关闭几日方便进行调查。并且刚刚发出了一趟列车,我请示停了那趟车。”
电话那头道:“哦?如此大动干戈是为何事?车站出事了不应该是警局或者市政厅去查么,怎么还要劳烦你亲自打电话?”
“此事关系重大,有关于我最近在查的走私案涉案人员挟持人质,所以我还是亲自查稳妥些。”
“嘶……”电话那头沉吟了片刻,“你也知晓,眼下党国正值舆论琐绕之际,火车暂停、封锁车站等可不是什么小事,一不小心就会成了明日报纸的头版头条。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可不是你我二人之力便可力挽狂澜的啊……哦对了,这件事你应请示了赵委员吧?赵委员怎么说?”
程敬之沉声道:“全力支持。”
电话那头这才长舒一口气,似是放下了担子般道:“原来已经有了赵委员的批示了,你看你,竟不早些告诉我,吓坏我这把老骨头你才开心不是?有赵委员开口咱定当全力配合,你且宽心,我这就按你说的去做,你一心破案便可。”
两人客套了一番便挂了电话,程敬之冷嗤了声:“老狐狸。”便出了去,招来吴副官一起往出城的交通要道而去。
☆、开不完春花春柳满画楼(16)
全城戒严,一时间上海市民人心惶惶,生怕天降大灾一个不慎就砸到自己头上。
一个又一个的嫌疑人被抓上警卫营的车,抓到一个又一个的人贩,救下一个又一个的婴孩,却无一人是他的女儿。此时的程敬之双眸难掩疲惫,一整宿的盘问并未查到小静姝的下落,他的女儿就像人间蒸发了般消失不见。
吴副官将他送到家时,整个将军府的灯还是亮的,微冷的亮光在这凌晨泛白的夜空的下显得格外醒目。
子衿小跑着迎出来,看到他时原本带着希冀的眸子渐渐变得灰暗,到最后连灰暗都消失不见,只剩下无尽的空洞。
“子衿……”他轻唤着她的名字,渴望能将她的快乐唤出,做回那个无忧无虑的明媚少女。可她却用那种悲伤到极致的眼神看着他,倚靠在门框边,极致的无助。他甚至不敢上前,不敢像往常一样将她轻轻拥到怀中说:“你还有我。”
他不敢。
他只能痛苦的看着他,用一种极为低沉语调对她开口:“是我没用……”
她的手扶着门框,一动不动的用红肿的双目看着他,“你说,静姝若是……若是被你的政敌抱走,应该不会杀了她吧……应该不会……”
他走到她的面前,一遍又一遍轻轻地抚摸着她泛红的眼眶,“别胡思乱想,我们的女儿不会有事。”
“可是……”她木然的开口:“可是你不是找不到人贩子不是么,敬之你告诉我,静姝是不是被人挟持了,有人想威胁你?”
他一把将她打横抱起,直直的往楼上走去,“你先去休息。”
她呆呆的任他抱着,不发一语。
一连几日,整个上海都呈警戒状态,可依旧还未找到失踪的静姝。
子衿彻底奔溃,每日精神恍惚的跑出去,沿着郊区的马路一遍又一遍的喊着女儿的名字。程敬之怕她出事,吩咐几个丫鬟看着她,可她还是会在所有人不注意时偷跑出去。有一次甚至是在凌晨,她从梦中惊醒,掀开被子就直冲冲的往楼下跑去。程敬之不在,守夜的眀香趴在沙发上睡了,她便一个人穿着睡衣赤着双脚跑了出去,摸着黑徘徊在大路上。若不是这条路是回将军府的必经之路而程敬之恰好在此时经过,她或许就这么顺着这条路走到闹市区,在这样的夜里不知会遭遇什么不测。
程敬之不敢想,他再也放心不下她,不敢让她一人回老家,每天派人紧紧看着她,以防她再次出事。
日子一天天过去,却不见绑匪上门联系,子衿彻底绝望,终于变得麻木。整日坐在大门前的石阶上,摇着女儿最喜欢玩的拨浪鼓。
尽管现在是非常时期,程敬之每日奔波在外,却还是会隔两个时辰给家里打一次电话询问子衿的情况,得到她安然无恙的消息后才会放下心来。
小静姝好像就这么消失了。
……
伴随着上海全城警戒的人人自危,还有一则新闻也煞是惹人眼球,那便是四大华商之一的刘家商企彻底倒台,刘木柏入狱,被以通敌罪告上军事法庭,最终被判死刑。而在开庭前一直游走于各政府高层间的刘氏一族忽然在刘木柏判处死刑后举家迁往海外,而刘氏的姻亲甘氏建筑唇亡齿寒,开始将名下企业股份逐渐抛售,并将已定亲的甘大少爷遣送国外求学,而已成家的甘二少爷携妻儿前往淮安,名为探亲,实为避难。
先是江氏一族一夜灭门,后是刘氏一族彻底垮下,而江氏与刘氏皆是上海镇守大使程敬之的姻亲,又恰好在这几月来,新市长上任,上海全城警戒,街上整日都是警卫营的人在巡逻,这必然会惹得新市长不快,又加上程家在上海驻扎上达数十年,一时间全上海滩人人茶余饭后讨论的皆是下一个倒台的到底是商界的甘家还是政界的程家。
而日本商会人员也大幅度下降,原本被日本人垄断的煤矿业与金属业一半以上被华商吞并,其中微妙关系,众人皆猜这会不会是新市长新官上任的三把火?
而子衿却很明白,这不是什么市长的三把火,而是程敬之在暗中操作。日本商会在上海挂羊头卖狗肉,矢野滕浩兄弟甚至是挑唆华商走私军火,此毒瘤不除,后果不堪设想。新市长上任,根基尚且不稳,哪来的精力与能力去拔除这根毒瘤?而能做到这些的,放眼整个上海,除了程敬之还能有谁?
他最近这么忙,便是为了这些吧?他一面不死心的寻找着他们的女儿,一面还要去处理这么棘手的问题……
子衿放下手中的报纸,将石阶上的拨浪鼓拿了起来,呆呆的看着它,“静姝,你到底在哪……”她摇动拨浪鼓,无助的落寞四面袭来,静姝不见了,佩清走了,张馥卿也走了……
她甚至不敢见赵钦洺,她怕连累她,怕若是有一日程敬之遭人陷害,赵钦洺作为程家的常客会被牵连……
仅仅两年,她失去了她的父母,兄长,孩子,甚至连朋友也不能继续往来……
她想起那日拆开的那封夹杂着泪水痕迹的信。
“子衿亲启: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仅仅三十余字,子衿读来却难过万分,她能想象到佩清写这封信时是怎么样的悲苦。时局动荡,父亲下狱,一家人不得不流离海外,而自己也不得不四处逃难,从此和家人好友天各一方。
又想起前几日在马场看到的那个人,他远远的站在那里,就那样隔着几十米的距离看着她,一动不动的看着她。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甘佩闵,再次听闻他的消息,却是去国外求学。
或许生活本就是这样吧,人有悲欢离合,只是很不幸的是,悲离皆被她占了,欢合却离她愈来愈远。
她的抽屉里还有一封信,是矢野滕浩托人送来的,她没有拆开。她不想与这个属于曾经的人继续纠缠,他的好他的坏,她都不想去追究,尽管他曾陪伴了她这个童年,曾间接害死了她的家人。
但是,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她现在只求能找到唯一的女儿,带上常乐跟着程敬之远走他乡,离开这风云莫测的上海,去过平静的生活。她的愿望如此简单,可为什么偏偏实现不了。
☆、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1)
有时候她会想,上天为何不待她宽容些。
她不敢想象她的女儿落入他人之手后会过什么样的日子,会被人卖到小户人家做童养媳还是卖到大户人家做丫鬟,甚至还有卖到……
她不敢想,不敢想……
她真诚的在耶稣的神像下双手合十,不断的向神请求帮助。
偌大的教堂空荡荡的只站着她一个人,却时不时的自花园那边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声。任时间流逝,不变的只有这群孩子的欢声笑语。
她踱步到花园,桂花开得正好,香气迎面。一群小女孩在桂树下跳着皮筋,瘦小的身子在弹性极好的绳子之间跳跃,长长的马尾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度。她不由的停住了脚步,痴痴的望着她们。
这样多好,无忧无虑。
原本陪着知秋说话的常乐见子衿站在花圃边,小跑着朝她而来,乖巧的站在她身后不说话。知秋看着他们二人,欲言又止。
子衿略微回神,对常乐道:“你去陪知秋吧。”
常乐闷声摇头,“不,我要陪着姑姑。”
子衿苦笑。这个孩子还不满八岁,却跟自己一起经历家破人亡。现下程家亦岌岌可危,跟着自己只会他让生活得如乱世浮萍一般,到底哪里才是他最好的归宿?
“姑姑……”常乐握住她的手,“姑姑我们回去吧!”
子衿却蹲下身子,握着他的双肩认真道:“常乐,你告诉姑姑,你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
常乐摇头:“没有,我只想跟姑姑在一起。”
“别闹。”子衿拍拍他的肩膀,扯出一抹勉强的笑,“你是男孩子,将来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怎么能只想着跟姑姑在一起呢?我送你去美国好不好?在那里你有一个堂姑奶奶,她特别厉害,是个博士,你去跟着她肯定能学到很多东西。”
“不!我不要!”常乐用力的摇头,“我不要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我要姑姑跟我一起去。”
“你要听话!”子衿将他抱到怀中,柔声道:“你是我们江家唯一的男孩子,你早晚要支撑一片天。上海是个牢笼,这里只会困住你,将你锁得死死的,所以你必须走,听话,不能这么任性知道么?”
“我不走……”常乐抱住子衿,认真道:“我已经是个男子汉了,我要保护姑姑!我不能走!”
“哇……”
蓦然传来的婴儿哭声让子衿的身体一僵,她打了激灵,几乎是瞬间站了起来,直冲冲的寻着那道声音跑去,一把夺过乳娘手中的襁褓。
“夫人……”乳娘手足无措的看着她,“夫人您……这……”
子衿拨开襁褓,入眼的却是一张陌生的小脸,她踉跄着后退两步。刚好过来的采薇见到这一幕急步上前扶着子衿,对乳娘不满道:“谁叫你把孩子抱到小姐面前的?!”
子衿满脸失望,看着孩子那张哭得泪眼模糊的小脸,心中疼痛不堪,“我的静姝在哪里……”
采薇将孩子塞到乳娘手中,眼神示意她快走。
子衿却忽然道:“这是谁的孩子……”
乳娘战战兢兢道:“这是……是黄家的那个小少爷,将军原本打算将她抱与杨副将抚养,可杨副将前些日子已抱养了一儿一女,这孩子不打算要了。因此将军将孩子送到教堂这边来托我们照顾,说等找到合适的人家再送过去。”
子衿垂眸,掩盖住自己的那抹伤痛,上前牵着常乐的手便往外走去。可那孩子却哭得更加厉害,一抽一搭的哭声听起来有些呼吸不畅。子衿略顿了步子,转身看着乳娘轻哄着那孩子。
她仿佛看到某个午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