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思卿轻咳一声,眼角眉梢满是嘲讽,“郭侯为人圆滑通融,只因人在朝堂身不由己,骨子里却是个仁义君子,一片忠心侍奉的也只有皇上一人。我早就说想拉拢他必定徒劳无功,王爷不听我言,三番两次去碰钉子,如今还不死心吗?”
欧阳维满饮一杯,笑的有些失意,“皇上未登基之前,他便献了忠心,一意维护,如今皇上虽限了他的权,毕竟待他不薄,要是我那三弟不做出什么让人寒心的事,就算我对他再下功夫,也是徒劳无功。”
岳思卿正正头上的发簪,低头冷笑,“为了王爷的千秋大业,下头随供驱策的人却要鞠躬尽瘁死而后。”
欧阳维望了望一脸懵懂的岳淡然,伸手握了岳思卿的手笑道,“原本就是我手里的棋子,我为何不物尽其用?”
维王殿下的笑堪比骄阳,出口的话却字字透着冷,苏丹青与岳淡然在旁虽瞧不出个所以然,彼此心中却都生出些未可言明的茫然无措。
时隔三年,欧阳维间或在人前显露的弱点都早已不见,如今的维王殿下,是无懈可击的存在,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吧。
到底是怎样的勾心斗角才使个本就思虑过甚的人变得愈发三头两面?
高高在上的权王,蜗居深闺的怨妇,他们两个早就渐行渐远。
还有两年……多则七年……
残存的清醒被又一轮豪饮掠夺的所剩无几,放眼一瞧,一桌人都东倒西歪,岳淡然忍不住胃里翻腾,告饶一句,冲出厅堂。
贴身服侍的仆婢快步跟上;岳淡然一路狂奔,迷失在七转八弯错综复杂的后花园,再也忍不住,扶着棵大柳树稀里哗啦地开吐。
后头跟着的一群人等了许久才敢上前递帕子,为她顺背,岳淡然顺从摆弄才踏出三步,就甩开两双胳膊重回原地继续呕。
五脏六腑正翻腾的苦,后头又伸来只温柔拍打的手,待她呕到无可呕,有人将她弯着的腰扶了正。
“我是想灌醉你,却不想你这般醉法。”
耳边的沉声飘渺的像来自天边,眼前一张满是无奈的笑脸从一个虚晃成两个;有人为她擦了汗,指尖触碰皮肤的热度让她清明,又让她糊涂。
鼻子嗅到一阵让人心醉的甜香是真是幻?
居高临下的那人,她原本只能看到他一个晃动的轮廓,却被他手抓的她当场出了一身冷汗。
灿如明星的双眸映入眼帘,一同入目的是他开开合合的两片薄唇。
身影暧昧地迫近,躬身相就,额头贴额头,之后是彼此的鼻尖与嘴唇。
不等她发力推拒,轻薄她的人已先松了手,擦着嘴恶狠狠地低喃一句,“先带你去漱口。”
她还想抗议什么,却被灌进嘴的一点清凉彻底送入梦乡。
又是谁吻上她的唇呢
温柔的钳制,无力的挣扎……
冗长缠绵的亲吻……
若有似无的甜言爱语……
似曾相识的过往侵袭而来,暧昧的迷梦变成了重温噩梦。
岳淡然极力想从梦魇中挣脱,却醒不来,滑过耳边的每一个字,留在唇边的每一个疼,都似真亦幻转瞬即逝,整个人像是在悬崖边一脚踏空。
第57章 愁肠百结
再醒来时,人在床上,床前坐着一脸焦急的苏丹青。
“夫人总算醒了。”
苏公子脸上露出一丝喜,伸手扶住试图撑起身的岳淡然,“夫人醉成这个模样,今天恐怕是走不成了。”
“什么时辰了?”
岳淡然揉着额头,疼痛从全身蔓延开来,像被什么巨石碾过。
苏丹青去桌边倒了一杯水,小心翼翼喂她喝下,“已过了午时了。夫人昨夜醉的厉害,不如歇一日上路不迟。”
一想到昨晚那个荒唐至极的梦,岳淡然就不想在维王府多留一刻,忙摇头道,“不必了。我们已经滞留了这些天,爹娘恐怕早就惦记夫君了,还是早些回去吧。”
话说的斩钉截铁,苏公子也并无异议,两人各自穿衣梳洗,出门同主人家告别。
欧阳维为二人备下随行的仆婢车辆,送的谢礼也十分阔绰。
“多谢丹青救命之恩。”
苏公子连连回拜,心却有点虚,“救命之恩”四个字实在言过其实,瞧维王殿下一脸真诚的模样,再联想起昨日荒唐种种,他便不自主地生出愧疚之意。
岳淡然更是看都不敢看欧阳维,无意间瞧一眼岳思卿,却见她面上的笑意像寒冰一样阴冷僵硬。
“大病初愈,朝中政务大多都搁置了,待我料理了京中事,定亲自登门药王庄,再备厚礼道谢。”
岳思卿眼中有什么一闪而过,被她一笑掩饰过了。
苏丹青轻咳一声躲闪了欧阳维的目光,“王爷言重,在下万不敢当。”
岳思卿眉梢现出一丝嘲讽,若有深意地瞧瞧苏公子,又望望岳淡然,“丹青淡然多多保重,相见有日。”
“相见有日”四个字被她说的简直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了。
岳淡然与苏丹青头也不回地匆匆登车,两人都带着醉酒的余韵,车轮一滚就迷迷糊糊睡死。
一路浑浑噩噩,苏丹青中途发了一场病,两人才把一开始莫名其妙的尴尬度过去,彼此多了许多话说。
回药王庄不出一月,初夏悠然而至。
夏至那日,苏夫人特别摆了家宴,之后又留苏丹青和岳淡然喝茶。
岳淡然隐隐觉得公婆有话说,心里忐忑不安,生怕他们又要旁敲侧击地催她。
苏夫人忍了这些日子,终于忍不住,隐晦地透露想为苏丹青收二房的决定。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作为无后的始作俑者,岳淡然本没有拒绝的立场,她早已下定决心要顺其自然,甚至还有些期盼事情最终会这么解决,可如今期盼的事真的要发生了,她才知道自己也不是全然无动于衷。
苏丹青眼睁睁地看着岳淡然毫无异议,逆来顺受,心中一拧,出声辩道,“成亲不过三年,淡然也还年轻,爹娘何必急成这样?”
苏千顺皱着眉头说不出话,似乎十分纠结;苏夫人却昂首挺胸据理力争,“你爹的身子愈发不好,纵使用千金吊着一条命,也不知……你忍心让你爹怀憾而终?”
苏千顺的积疾是整个药王庄都缄口不言的禁忌,如今却连他的寿将近都拿来说事了,可见苏夫人的急切。
苏丹青也知道父亲熬不出两载,现下虽心疼岳淡然,却也不敢毫无顾忌地顶撞。
苏夫人瞧岳淡然低头不语的模样,推己及人生出些怜悯心,顿了顿,轻声安抚儿媳道,“苏家的少夫人只有淡然一人,就算为青儿纳妾也是为子嗣着想。我已叫人留心合适的姑娘,你们回去准备着,选个彼此都可心的,择良辰吉日早日下聘。”
一言罢,苏丹青正想开口,就被岳淡然抓住胳膊。
对望半晌,彼此都说不出一句话。
待二人出门,苏千顺便软了心肠,向苏夫人叹道,“媳妇身子不好,本就可怜,如今又要她……要不我们再耐心等些时日?”
苏夫人一口气憋了几年,如何还等得下去,“一年等两年,两年等三年,老爷身子都这个样子了,还要等她多久,若她一辈子生不出,我们苏家还等她一辈子?”
“丹青说媳妇只是体寒不宜受孕,并非生不得。”
“青儿处处向着她,他说的话做不得十成准。”
“哎……若执意拧着小辈的心思办事,家中定会生出许多是非。”
“你怕媳妇不安分守己?”
“淡然性子温顺,我倒不怕,只怕丹青……”
话还没说完,就被苏夫人出声打断,“性子温顺与否,你我都说不准。谁知她贤良的模样是不是做戏装出来的。”
“夫人何必说这种话,淡然到苏家三年,一言一行都看在你我眼里,也是时候放下心防了。媳妇要与人共事一夫已经够可怜了,夫人对她宽和些吧。”
“媳妇跟当年的妖女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相由心生,她骨子里是个什么颜色谁也说不清,我们不忌讳她红颜祸水的相貌,容她顶着药王庄正牌少夫人的名头,还要怎样?”
苏庄主有些气闷,“将心比心,若是夫人顶着正牌女主的名号,在药王庄呼风唤雨,我却娶了一堆小妾养在身边,你可愿意?”
这话只是听别人说说她就觉得无法忍受,苏夫人虚张声势地强辩了几句,就找个机会闭了嘴。
一出院子,苏丹青就拉起岳淡然的手轻声安慰,“夫人不必担心,我们只要同从前一样,嘴上应承,私底下悄悄拖延时间就好。”
岳淡然望着他故作轻松的模样,心中一阵暖,“夫君说的轻巧,若是我一直……”
“事情还没发展到那个地步,夫人何必说不吉利的话,你身子虽有些寒弱,却也不是调理不了。慢慢等些时日,总会有好消息的。”
他越是乐观,她就越是愧疚,“你我等得了,爹怎么等得了?”
苏丹青伸手将她搂进怀里,“没关系的,再等一阵子……”
不管是一阵子还是一辈子,他恐怕都要失望。
岳淡然心里正悲凉,却被一声唤叫回了魂。
“娘逼着哥哥纳妾吗?”
苏丹朱闪到二人面前,苏公子顺势松了环抱岳淡然的手,“朱儿怎么知道?”
苏丹朱偷瞄岳淡然的脸色,“你们才动身上京,娘就开始张罗了,女孩见了一箩筐,心仪的人选……恐怕也有了几个。”
岳淡然接过苏丹朱向她伸来的手,柔声笑道,“小妹可见过那些姑娘,有没有喜欢的想求来做嫂子?”
苏小妹红着脸把脚跺了几跺,“都到这般田地了嫂子还说笑!”
岳淡然露出无可奈何的苦笑,“事已至此,避之不及,我还能怎样?”
苏丹朱替她不值,“哥哥还没点头,嫂子怎么应承的这么快?要是我将来的夫君有了别的女人,我会让那个女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岳淡然被扯住袖子,心尖生出针扎的刺痛,“三年无所出,也怪不得爹娘焦心,说到底,也是我的不好。”
苏小妹抿了抿嘴,“生不出孩子也不是嫂子不想生,你把错都揽到自己头上干什么。为哥哥纳妾只是娘亲一厢情愿,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也说不定,就算真到了不得不行的地步……那些姑娘没有一个比你漂亮,进门了哥哥也不会变心,哥哥说是不是?”
“哥哥倒是说话呀,到底是不是?”
苏丹青看岳淡然看愣了神,被苏丹朱叫了半天才回魂。
夫妻俩各怀心事,表情都不怎么好,二人回房后,丫鬟们察言观色,都知情识趣退了出去。
相顾无言的尴尬煞是熬人,岳淡然不自然地抄起医书佯装用功,苏丹青在房中走走停停了不知多久,终于冲到她面前问出了积压心头的话,“夫人当真不在乎我纳妾?”
岳淡然避无可避,只好半低着头回话,“夫君一直为我着想,我心中很是欢喜,只不过爹娘心意已决,我要是执意拦阻,只会留下无德善妒的骂名。”
原来他在她心里的地位,还不如一个宽容贤惠的好名声。
“最有立场阻拦的就是夫人你,要是连你都不争取,还有谁能打消爹娘的念想?”
岳淡然笑容惨惨,“爹娘上了年纪,想夫君早日有承袭家业的子嗣也理所应当,事关整个药王庄的前途,我又有什么资格插手?”
苏公子胸中发闷,玉白面容生出一丝薄怒,“三年来我们日日在一起,吃同桌,睡同床,要是有别个女子进门,我就再也不能时时陪在你身边,这你也不在乎?”
岳淡然抬头看看他,心酸的滋味越发浓重,“我不是不在乎,只是无能为力啊……”
苏丹青焦躁地搓搓手,胡乱提议,“不如夫人回娘家请岳父大人出面,要是有神剑山庄为你撑腰,爹娘就打消这荒唐的念头了也说不定。”
岳淡然哭笑不得,“夫君糊涂了吗?我就是庶出的小姐,有什么脸求家里拦着丈夫纳妾?”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苏公子内里燃起一把火,“夫人究竟是怎么想的?你是当真不高兴,还是根本就无动于衷?”
岳淡然惊讶地睁大眼睛,“我怎么会无动于衷?”
苏公子破天荒面露嘲讽,“兴许夫人是如释重负,兴许你巴不得有个女人进门,省得我对你日日纠缠?”
第58章 平地惊雷
苏公子心中藏着的那根刺终于忍不住戳出来作祟。
她是不是还心有所属,对前情念念不忘;她是不是从来都不曾对他动过心,他们之间只是有名无情。
他们成亲近三年,一个人越陷越深,另一个人却无动于衷,苏丹青怎么能不积怨在胸。
平心而论,岳淡然对他事无巨细无微不至,然而他却还是看不清她的心,他不知道她的心是不是像她面上那般平淡如水,还是如烈焰一般隐忍狂暴。
纠结挣扎的何止苏丹青一人?
岳淡然的爱恋,岳淡然的决绝,都化成束缚自己也鞭笞他人的夺命索。
三年的相敬如宾,琴瑟和谐,有夫如此,妇复何求。正是因为苏丹青对她百般的好,她才不愿因为她的一己私欲,让苏家的子嗣迟迟不来。
一想到从今晚后,苏公子再不会只对她一个人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甚至她连他的笑容都无法再独占,岳淡然的心中就会生出一丝丝酸楚。
就算是煎熬,咬咬牙也就过去了,少则两年,多则七年……
“天下间没有一个女子不想同夫君朝朝暮暮,若非造化弄人,我也不愿意你娶别人。”
苏丹青闻言,心里没好过半分;两人虽抱在一起,心思却都飘到了别处。
不出几日,媒婆们就陆续登门,接踵而至的是预备入苏家门的女孩们。
苏丹青与岳淡然双双参加荒谬的甄选,走马观花地看了几位姑娘,岳淡然就已确认,她家婆婆选女孩的标准完全是依她的反例:容貌平平,性子活泼。
岳淡然自嫁进门就谨奉规行矩步的教条,事事三思后行,谋定而动,兴许是苏夫人看不惯她行事内敛过分,才选了些不修边幅的小家碧玉;这些姑娘大多出身小户人家,虽率直淳朴,却粗糙地入不了苏丹青的法眼。
一家人争执不下,转眼又过了一季。
入秋时,苏丹青生了一场病,药王庄更迎来了一位贵宾。
维王殿下以道谢之名摆大驾光临,一连住了十几日还没有告辞的意思。
苏千顺与苏夫人一开始受宠若惊,与有荣焉,大张旗鼓地宴客了半月有余才觉出不对头。
瞧维王殿下整日欲言又止,似有保留的模样,苏庄主不得不去问还养在病床上的苏丹青其中是否有内情。
问来问去没问出个结果,反害苏公子病的更重。
直到把药王庄全庄上下都折腾到不知所措,欧阳维终于找了个时机将难以启齿的话说出口,言辞修饰的虽隐晦,表达的意思却直白。
岳思卿怀了苏丹青的孩子。
这消息可谓是惊天动地,苏庄主张口结舌在当场,相比之下,苏夫人还多一些理智,屏退不相关的人,温言笑语同欧阳维旁敲侧击。
泰山崩于前而不乱,不愧出身武学世家。
欧阳维对苏夫人一颔首,忍着笑细细道来,“几月前令公子在王府为本王医毒,同思卿旧情复燃。丹青告辞后两个月,思卿瞒无可瞒,才对我和盘托出。”
苏庄主吓得六神无主,拉夫人一同跪了,“王爷恕罪。”
欧阳维急忙上前将二人扶起,“庄主言重。我的窘况,天下皆知,不好耽误思卿前程,之前会面我就有意撮合他二人,丹青顾忌苏少夫人,便没有应。事已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