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寻仙尴尬一笑,在桌前坐了,“你在屋里折腾什么呢?腿都好利索了吗?”
“没好利索也快了,你不是说我圆润了吗?我要是再不动一动,恐怕要圆成个球了。”
二人相视一笑,柳寻仙本面色柔和,却渐渐被心事折磨,“从前的事,你当真都忘记了吗?仔细想能不能想起一点来?”
嫣然挪个凳子坐到他身边,擦掉头上的汗,“我脑子里有血,一时半会恐怕回想不起从前的事,这些日子我一直给自己配药调理,喝了几个方子却都不见效。”
柳寻仙眼中似有千言万语,“想不起来也不见得是坏事,兴许是天意想让你重新开始呢。”
“兴许吧。”她也淡淡地笑起来,“想必我从前没遇到过什么好事,也没有什么值得记住的人。”
没有什么值得记住的人啊……
柳寻仙眸子闪了闪,反反复复犹豫着,酝酿在嘴里的话终于出口,“你还记得药王庄吗?”
嫣然皱起眉头,想从脑子里搜出与这三个字有瓜葛的人和事,努力半天也是徒劳,“我不记得那是什么地方,莫非同我从前有什么关联?”
“你的医术是在那里学的。”
“原来如此,我在那里学医术干什么呢,为了做大夫吗?”
嫣然脸上尽是懵懂,柳寻仙的表情却隐含一丝哀愁,“你还记得罗刹医仙苏丹青吗?”
“苏丹青……”嫣然下意识觉得这个名字很亲切,似乎从前的确是听过,且听过不止一次,眼下却怎么也想不起能与这名字对上位的人脸,最后只能遗憾地摇头,“实在记不起那是什么人,阁主大人知道我同苏丹青的关系?”
柳寻仙怎么可能说知道,“想不起来不要勉强,来日方长。”
嫣然心中困惑,柳寻仙特意跑来问她,又不肯提点她,看他的样子,似乎并不想让她想起药王庄和那个叫苏丹青的人。
还好她不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情,他想说她会听,他不想说她也不会问,人活着干嘛非要执着,随遇而安也没什么不好。
眼看着嫣然用心研究起阵谱来,柳寻仙也放了心,“你脸上的伤已完好如初,不怕见风了吧?”
“前几日我就说要出去逛逛,清风明月硬拦着不许我出去,还要死要活地威胁我,你手下的人个个厉害的不得了。”
“你还怕他们几个吗?想出去谁拦得住你。”
柳寻仙一脸笑眯眯,嫣然却很是气苦,“若还是当初亦敌亦友互相戒备时,我自然没那个好心管他们死活;如今他们尽心尽力地招待,事无巨细地关照,礼尚往来,我怎么好不顾忌他们。我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犯了你的忌讳,连累他们受罚,这才不敢踏出雅宁轩半步。”
“我不让你出门,是怕你见风,脸上留下疤痕,如今你皮外伤都好了,想出去自然也没什么不可以。”
嫣然说走就走地推门出去,也不顾柳寻仙;清风明月本还想拦人,瞧着阁主大人心急火燎地追人出去,才眼观鼻,鼻观耳地没有多话。
“你脚上的骨头还没长好就要同我比脚力吗?”
不出百步,柳寻仙已抢在嫣然前面,一副游刃有余的架势;嫣然笑的眉毛弯弯,风吹在脸上凉凉的很舒服,“我这点三脚猫的轻功,哪里敢同阁主大人比肩。”
柳寻仙出手把她扯下地,“我知道你轻功不俗,来日你好了我定要讨教,今天还是不要逞强了,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都这么说了,她自然也不飞了,一瘸一拐地跟在他后面慢慢地走。
柳寻仙带嫣然一路来到肃宁园,她上次来偷鸡时是速战速决,压根没好好把园子逛全,如今一步一挪,当真大开眼界。
他瞧她对着乱跑的兔子垂涎的模样,笑道,“你可知道它们是谁口里的食,就敢随便觊觎?”
“谁口里的食?”
柳寻仙吹了声口哨,几里外的山里竟钻出只白虎来,身形高壮,比寻常老虎还要大一圈,两步扑到他们面前,恭恭敬敬地低下身子,任由阁主大人摸了摸它的头。
这么个庞然大物,更是通体寒白的颜色,着实骇人。嫣然目瞪口呆地看着白虎在柳寻仙面前露出肚皮,做出猫咪的娇态,惊异之余,更多的是也想上去摸一摸的冲动,“我上次来偷鸡怎么没看到它呢?这是你养的宠物?”
柳寻仙笑着点头,面对白虎满是宠溺之色,“它同你的名字一样,叫做嫣然,我先后养过的两只虎,名字都叫嫣然。”
她开始怀疑柳寻仙是对“嫣然”两个字情有独钟了,“为什么取名叫嫣然?”
柳寻仙摸摸白虎的头,眼睛却直直地只看着她,眸中含着无尽温柔,“嫣然一笑,情有独钟,我这辈子取的最好的一个名字。”
她被他看的面热耳赤,低下头去摸白虎的毛,“阁主大人到底给多少人取过名字?”
“多了,何琼,织女,麻姑,望舒,清风,明月,霄云,追星,辛雷,锄雨,白露,秋霜……跟着我的人名字都是我取的,却只有一个嫣然与众不同,让人念念不忘。”
嫣然抬头看他,一望就陷在他幽深的眸子里,移不开眼,“我从前,到底是你的谁?”
柳寻仙半个字都不回答;二人默默无语,盈盈对视,直到双双被一声虎啸叫回了魂。
嫣然被吓得收回手来,白虎抖着耳朵巴巴盯着她看。
柳寻仙轻笑一声,抓着她的手又摸上白虎的头,“嫣然很通人性,不会伤你,你以后多来肃宁园看它,它就同你熟悉了。”
“我们两个叫一样的名字,听着有些别扭。”
“习惯了就好了。”
眼看柳寻仙根本没有给老虎改名字的意思,她索性也不抱怨了,借胆顺了白虎全身的毛,笑道,“按理说是该怕它的,却隐约觉得这白虎有些亲切。”
柳寻仙一跃骑到虎背上,伸手将她拉到他身前坐,“它是我的坐骑,平日里我常骑着它去山里。”
嫣然还来不及开口抗议,柳寻仙就吹了声口哨,白虎驮起二人,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
好像比她的轻功还了不起呢。
耳边呼呼风声,嫣然紧紧抱住白虎的脖子,问话的底气都不足,“我们两个人压着它,不会把它压坏了吧?”
柳寻仙吃吃笑了几声,“就算你圆成一个球,它也扛得住你。”
白虎跑了一会,嫣然渐渐适应了它的节奏,身子也没一开始那么僵硬了,“把老虎当坐骑,你这阁主当得也真威风。我们跑了这么远,恐怕已经跑出寻仙阁了吧?”
“翻过肃宁园白虎栖身的那座山,就是黑虎崖的扶松林。”
白虎跑了一会,气喘的厉害,柳寻仙叫停让它休息;嫣然越发认定是多出来的她拖垮了白虎。
“阁主大人带我来这里,不止是为我,恐怕也是为自己吧。”
柳寻仙眯起眼“哦?”了一声,玉面妖娆,满是探寻之意,“怎么叫我也是为自己?”
“刚才在雅宁轩你就心绪不宁,出来吹了这半天风,莫非不是排解忧虑的?”
柳寻仙被猜中了心思,拉嫣然起身,正色道,“我的确烦恼得很,一想到我不在你身边的日子,你可能受过的委屈,我就心如刀绞。”
她无法不动容,却不肯顺着他的话说,“你提起药王庄与苏丹青,你的烦恼是否也与他有关?”
柳寻仙幽幽长叹,“的确与他有关。我的身份,你兴许已猜到了。我只是个杀人的工具,上位吩咐干什么,我就要竭尽心力完成。离开这一月就是去帮他做事,他吩咐我找一个人,找到活的,相安无事,找不到活的,就要杀一人泄他心头之恨。”
嫣然本来还压抑着情绪,听着听着却拧起眉头,“他吩咐你杀的……莫非就是药王庄的那个罗刹医仙?”
“不错。”
“那他吩咐你找的又是什么人呢?”
柳寻仙两只黑瞳蓦然收紧,咬了舌尖才不露痕迹地开口,“他吩咐我找的人与苏丹青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他把那人的死都记祸在苏丹青身上,已起了虐杀之心。”
柳寻仙说的这一番本事不关己,嫣然心中却升起优柔不舍的滋味,想来想去偏偏又找不到劝他收手的立场,“既然如此……杀了他交差便是。”
第101章 不惹尘埃
“你不劝我?”
“劝你什么?”
“劝我不要杀他。”
嫣然强忍着把心中那一点莫名焦躁也扔干净,“你的事你自己做主,我有什么立场指手画脚。”
柳寻仙嘴角弯着,似乎是想笑,最终却做了个哭笑不得的表情;他素年清冷,除了冷笑,真心笑时本就不多,更不会假笑赔笑,对着嫣然,表情常常做的四不像。
“凭他对不起你这一件,就够死上个几百回了。”
“谁对不起我?苏丹青?他如何对不起我?”
柳寻仙看着她的眼神不再躲闪,“要是你一辈子也想不起从前的事,那我也就不怕了。”
嫣然才要开口,头就像被钝物击打似的疼了一下,冷汗顺着两鬓流下,眼前也是一花。
“从前的事,我想起来又如何?”
“我不想你记起从前受的苦,更怕你与苏丹青还有情,我现在下手杀他,要是将来有一日你想起从前的事,想起对他的情,岂不要伤心?”
嫣然忍着余痛,勉强做出笑容,他提起药王庄,提起苏丹青,又说她在药王庄学过医术,怕她对苏丹青还有情,那么她过去必定同苏丹青有过什么纠葛,他咬定她从前受了苦,遭人亏欠,想来,她与那罗刹医仙不管过往如何,结局一定不怎么美好。
柳寻仙最怕的事,也是她最怕的事,她怕有一日她记起从前所有的事,那些她错以为可有可无的存在,竟都是她过往人生中的至亲至爱。
两人面对面沉默,都是心事重重。
柳寻仙终于发觉嫣然的不痛快,走到她面前抬手摸上她沾湿的额头,问话声急切,“怎么出这么多的汗?身子不舒服吗?”
嫣然暖笑着掩饰失态,“想必是刚才骑虎时激出的汗,风吹吹就干了,不要紧。那个吩咐你杀人的人,是什么人?”
她本是随口一问,想岔开话头,柳寻仙却连身子都绷直了;他虽还不知她与欧阳维的关系,却也猜得出他们之间的过往并非三言两语就说得清楚。
欧阳维权倾朝野,冷血无情,从来也没有为什么事什么人用心,这么一个人,情绪竟会被她牵动至此,困兽一般垂死挣扎的模样,用痛不欲生四字形容也不为过,柳寻仙也觉得不可思议。
“你对维王殿下……有没有印象?”
她脑子还在乱,被柳寻仙这么一问,太阳穴又抽痛一下,却要故作无状,“你说谁?”
“欧阳维。”
这三字一入耳,犹如千针插进百汇,全身的神经都被牵动了,她终于忍不住抬手捂上头,背也不自觉地拱起来。
柳寻仙心一慌,玉面更添几分惨白,扑过去将人牢牢搂在怀里,“怎么了,头疼吗?哪里不舒服?”
嫣然前一刻还痛不欲生,身边却突然包围一股温暖,从头到脚的不适也渐渐平息,她顺从心意依靠在柳寻仙怀里,等最后一丝痛觉从身体里抽离。
“上一次在寒潭,是我抱着你救了你的命,这回是你抱着我止了我的痛,这算是投桃报李?”
听她沉音稳稳,他才放下心来,明知她已无大碍,却还不想放开手;她也没挣脱他的环抱,心中的滋味更是莫名地温暖熟悉,“总觉得你身上的味道我从前闻过,香而不腻,素而不俗。”
柳寻仙笑的情不自禁,“从前都是我抱着你,你最喜欢我身上的味道。”
两个人在月华下相拥,各自把心事丢在脑后,直到嫣然的左腿站不住。
柳寻仙回寒宁轩时,脸上的笑能换下一座城池;望舒看的收不回目光,织女掉了下巴,麻姑瞪圆了眼,只有何琼一个面色如常,开口时舌头却打了结。
柳寻仙擦了琴,坐在窗前动心地弹,嫣然在房中听到琴音,开了窗倚在窗前静静地听。
清风与明月瞧见探头出来的嫣然,在门口对视一眼,表情一无二致,亦悲亦喜。
嫣然听累了去歇息,柳寻仙手也乏了,站起身吩咐更衣。
何琼眼中尽是忧思,“主人要连夜走吗?”
望舒也劝,“主人两天没睡,休息几个时辰再去不迟。”
柳寻仙走到屏风后,“这次回来已是忙里偷闲,若不早些回去,恐怕欧阳维疑心。”
四女侍皱着眉头你看我我看你,柳寻仙已走了出来,“你们三个跟着我奔波了一个月,留下歇息几日,叫霄云四个随侍。”
织女正要摇头说不累,被何琼拦了,“你们一个个脚步浮晃,硬跟去也是给主人添乱。”
麻姑叫了霄云等,侍子们略做准备就同柳寻仙动身走了。
四女私下也没话,各自回房,望舒才宽衣上床,门外就有人敲门,下床去开门,却见何琼站在外头,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我睡不着,找你说话。”
望舒理理头发,“我困得脑子都不清楚了,有什么话到床上去说。”
两人一前一后进门,和衣上床,望舒闭着眼,随时入梦的姿态,何琼却掐着她的腰不让她睡,“山雨欲来风满楼,我这些日子一直有不详之感,恐怕会有一场血雨腥风了。”
“我们跟随主人多年,血雨腥风还见的少吗?”
望舒将何琼作孽的手钳到手里,何琼费了好大劲才抽手出来,“是见得不少,不过今时不同往日,让我担忧的是主人。”
望舒翻个身拿背对着何琼,口里嘟囔一句,“主人是何许人,什么时候做事不拿分寸,你不要庸人自扰了。”
何琼愤愤去扳她肩膀,“你说这话也没底气,我们几时看到主人对人这般用情,一回来什么都不做就陪了她一天,又弹了半宿的琴。从前我等碰碰白虎都要被主人训斥半天,他却让那女子去骑。”
望舒轻声冷笑,“就算如此又如何,主人孤独半生,看上个人想要她陪伴也无可厚非。”
“她是个寻常人也就罢了,偏偏身份这么可疑,主人对她的态度……也纵容过分,她又是维王心心念念要找的人,我总觉得这其中不简单。”
“你我是何等身份,知道的内情自然是九牛一毛,既然妄自揣测也是徒劳,不如等辛左使的飞鸽传书,事情总会水落石出。”
何琼一脸哀色,口中更叹声连连,“主人劳累憔悴,你看着不心疼吗?”
望舒一直闭着的眼这才睁了,“主人乐在其中,轮不到你我心疼。我担心的是主人周旋维王有差,这事最终会露出马脚,应了你这乌鸦嘴说的血雨腥风。”
“寻仙阁此等秘境,欧阳维的手下就算有三头六臂也找不进来。”
“话别说死,谁能想到固若天门的困龙阵被个失忆女子给破了,谁知道维王身边又有什么能人。”
说到这,何琼却像是想到什么,“破得了困龙阵整阵的就只有主人一人,我等也只是各攻一门,那女子……”
望舒好奇心被勾起,何琼却把到嘴边的话咽下去不说了;望舒逞强没有问,闭上眼想睡,困意却没了,上下不能之时,何琼又问了一句,“主人当真打定主意要杀苏丹青?”
“主人还游疑未决,并没打定主意。”
何琼抱紧被,老然道,“并非是我怕了药王庄,只是那罗刹医仙实在厉害,就算是一等一的高手也未必近的其身,否则他如何以一身病躯立足武林,我怕主人就算得手也会反受其噬。”
望舒也皱紧眉头,“主人想杀他还是杀的了的,只是药王庄的门人遍布天下,主人恐怕会遭报复。这事要做,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