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节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问他,有些反应不过来。我自顾自用英语重复他刚才发表的言论:“埃及会失去亚述这个同盟军,完全是拜前任几位法老所赐。包括赛提法老。”
使节的眼神已经从惊讶转换成了钦佩:“我游走过很多地方,还从来没听过这种语言。”
你当然没听过。不仅你没听过,从现在开始往后数个一千多年,这中间所有的人都没听过。
我挑了挑眉:“我倒有些好奇,为什么你们不愿意和埃及缔结联盟?”
使节耐心地回答:“这要从叙利亚的争端说起。自从娜芙蒂蒂女王将卡迭石拱手赠予赫梯,途径港口的各国商队都转向投靠了哈图西里国王。亚述只想和受利最大的一方并肩作战,这也是人之常情。”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已经有仆从开始为拉美西斯呈上请愿书,但他的注意力全都在我这边。
我意识到用阿卡德语和亚述使节就这样闲聊,的确太引人注目了。
“我想,我得给你个中肯的劝告。”我对使节说,“叙利亚最终还是埃及的。你们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
使节自然不相信我的话,但我笃定的语气又让他犹豫。他看着我,还想再问我什么,我却已经转过头去了。
拉美西斯正在低头看手中的请愿书。他微微侧身,慵懒地靠向宝座扶手,一只手撑着太阳穴。他的声音好像是在笑:“你经常这样哄骗别人吗?”
“……”原来他也懂阿卡德语?
我刚想反驳,又了无趣味地止住话头,不愿理他。拉美西斯看样子还想说些什么,却被突如其来的传令官的声音打断了。
有大臣走进谒见厅的拱门,米坦尼的使节与来自迦南的苏美尔人紧随其后。他们快步越过站在门口的请愿者们,径直来到宝座台下。
拉美西斯暂时放下我,面向那位身材低矮的胡里特人:“底比斯欢迎你。”
米坦尼使节之所以没能如期赶到,大概是因为他们迫在眉睫的战事。所有人都知道,赫梯铁骑践踏了米坦尼的国土,但米坦尼是个坚韧强大的民族,他们一直在想尽办法反抗斗争,从来没有放弃过。
“阿什卡尔代表整个米坦尼王国祝福伟大的法老。”使节恭敬地行礼,“愿米坦尼与埃及的友谊长存。”
又是个蹩脚的外国使节。单单听他说这么一句古埃及语,我都怀疑他是否能和拉美西斯交流。
拉美西斯的做法就高明许多:“我们的最高祭司能用娴熟的胡里特语和你交流。有什么问题,你尽管请教他。”
秘灯应声起身,谦逊地朝法老颔首,以便那名叫阿什卡尔的使节能够看见他。阿什卡尔感激地道谢,又絮絮叨叨地说,“我为王妃殿下带来了纯金打造的本努竖琴,”他抬起头,视线落在我身上。能坐在拉美西斯旁边,毫无疑问就是他刚刚迎娶的王妃了,“王妃殿下的眼睛很迷人。”
在这座古老的宫殿里,还是第一次有人夸赞我的眼睛好看。我猝不及防地愣了一下,才回应道:“……谢谢。”
*
大臣带着阿什卡尔离开后,请愿才得以继续进行。这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很快就被人们遗忘,不断有请愿书送上宝座台。
我开始陷入难熬的无聊与疲惫当中,默不作声地等待处理一封又一封写满象形文字的请愿书。大多数都是赫努特米拉转交给我的,在她送过来之前,那些卷轴都已经被她批改好了。我只需要在下面写上同意与否。
☆、谒见厅(二)
请愿大约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我忽然看到秘灯低声唤来塔比安,并对他说了几句话。我直觉地感到他们的谈话内容与我有关。事实证明我是对的。
在下一批请愿者递交上自己的卷轴之后,秘灯的嘴角开始微微上扬。只有那么一瞬,动作轻微得令人难以察觉。他掏出芦杆笔在卷轴的最下方签名,然后才把它交给塔比安:“呈送纳芙塔瑞王妃。”
来了。就是这种感觉。秘灯这家伙绝对是故意的。
我看着塔比安越走越近,却什么也做不了。我发誓,这个世界上不会有比谒见厅更讨厌的地方了。
我镇定自若地接过卷轴,朝塔比安报以微笑。当我把卷轴尽数展开,我看见第一行赫然写着:请交给纳芙塔瑞王妃。
假如一个请愿者开门见山地要求我来处理他的请愿书,那就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事。因为自从我来到古埃及,就没发生过好事。
我快速地阅读完毕,脸色变得有些难看。我听见拉美西斯在旁边问我:“怎么了?”
他放下自己手中的请愿书,从我手里拿走了那封卷轴。他的举动并没有打扰到我,我略略思索片刻就拿定了主意。
“托非迪——你是叫托非迪吧?你可以上来面见我。”
在拉美西斯阅读卷轴的几分钟里,托非迪毕恭毕敬地穿过无数人注视的目光,走上台阶。我甚至看到他的身体因紧张而略微发抖。他一直俯着上半身,不敢抬头直视任何人,在确定接近了我的宝座之后,他诚惶诚恐地跪了下来。
“托瑞迪斯是你的哥哥?”
“是的,殿下。”
“那么,婚礼上挟持我的人,是托瑞迪斯?”
“是的,是他挟持了您……”他突然抬起头,尽力恳求我,“殿下,托瑞迪斯爱戴阿蒙拉,胜过爱自己的生命。他会那样做并不是他的错……他有资格安眠在尼罗河西岸,而不是曝尸街头!”
古埃及人有种奇怪的观念。他们认为死亡是生命的另一种延续方式,人在死后的世界才会获得永生。所以,他们活着的时候就会为死亡准备好一切。富有的埃及人会设计一座华丽的坟墓给自己,在陪葬品和装饰物上也毫不吝啬。作为阿克胡的居所,他们把腐朽的身体制成木乃伊,以便灵魂随时能够返回人间,找到自己出生的地方。
由此可见,瘟疫时的火焚,包括曝尸示众,对他们来说是何等残酷的惩罚。每一个古埃及人都不愿被剥夺生存的权利。
就算是我,也知道这个话题有多敏感。聪明人绝不会在谒见厅里说这样一番话,除非他另有所图。
拉美西斯把卷轴像垃圾一样劈头盖脸摔过去。托非迪被吓坏了,抖如筛糠地蜷缩成一团。
“拖出去!”拉美西斯命令道。被激怒之后,他更像一头狮子,充满暴戾,“把他的舌头割下来!”
侍卫应声走进殿内。没有人胆敢违抗法老的命令,即便那是错的。但他们会把罪责归咎于我。在他们眼中,我才是让法老大开杀戒的凶手。
“等等,”我几乎是拦在侍卫与托非迪中间,“这是给我的请愿书,应该由我来处理。”我看着拉美西斯,坚持道,“让我来处理。”
大臣们的眼神开始变得各具特色,似乎都在拭目以待这场好戏。我看了眼瑟瑟发抖的托非迪,弯下腰,捡起了那封卷轴。我的动作很慢,也很沉稳,不在乎某些东西的好处,就在于能让自己变得无所畏惧。
我用缀着彩色羽毛的芦杆笔在秘灯的名字后面写上最终判决。
“你可以拿着请愿书去把托瑞迪斯带走安葬。”我告诉他,“敬爱神明不能成为行凶的借口。希望所有人都能吸取教训。下次,好运不会再光顾你们了。”
托非迪的脸上并没有流露出惊喜。相反,他戒备地看着我,好半天才回过神:“您……您与他们说的不一样。”
“是吗?”我若有所思地盯着他,语气显得稀松平常,“他们是怎样谈论我的。”
“……您不会想听到。”
这时,要交给拉美西斯的卷轴被呈了上来。他似乎无心去看,侧过头低声对我说:“他只是个平民。他的哥哥差点儿杀了你。”
我不看他,“但最终,是你杀了他的哥哥。”
“他们的性命本来就属于我。”拉美西斯提醒道。“他们的一切,最终都将视为法老的财产。”
他已经不止一次这样说了。他认为这一切都理所当然,只要他还是法老,就能为所欲为。
我不禁冷笑:“那倒不难解释你昨晚的所作所为。奉劝你干脆把埃及的女人都娶进宫,以免王室还要为你的婚礼花销更多金子。”
我目送托非迪被仆从引导着走下高台。到达最后一层阶梯时,他忽然停下脚步,扭头看了我一眼。
我知道,今天在谒见厅发生的一切,很快就会在底比斯传开了。
宝座台上简短地沉默了一阵。拉美西斯倾斜身体缓缓靠近我,声音带着柔软:“你在吃醋吗,菲狄安娜?”
天知道我多想把手边的卷轴呼到他脸上。吃醋?亏他想得出来。
我直接略过他,高声对台下众人宣布:“下一个。”
不久,新的请愿书就被送到我面前。这份请愿书的内容简洁明了,一位虔诚的伊西斯信徒希望法老能为他们的大祭司举办一场隆重的王室婚礼。
“殿下,想必您也知道,昨晚的事底比斯有一半的人都听说了。”信徒穿着浅蓝色的裙子,为了这个场合,他没少花心思。“假如陛下绝口不提,这对大祭司太不公平。我曾经受过大祭司的恩惠,我想我应该为她贡献绵薄之力。”
一定又是秘灯呈给我的。他在动用所有能击垮我的招数。
“你说的对。”我举起卷轴,高声示意朝官和祭司,“这封请愿书应该交给陛下处理。毕竟,他要娶谁,我可做不了主。”
这次,轮到拉美西斯变换脸色了。他的面孔铁青着,五官紧绷绷地僵在那里,像风干了一样。随着他阅读的视线逐渐下移,他迅速提起笔在请愿书上写下几个字。
“去准备吧。”他低声吩咐。
当仆从捧着那封卷轴走下宝座台,信徒激动得有些忘形:“您是个有责任心的人,陛下。”
然而拉美西斯的脸更加阴鸷了:“滚。立刻滚。”
我忽然觉得好笑。这个小丑一样的信徒似乎把拉美西斯的窘迫放大了无数倍。我不得不开始佩服秘灯的手段,假如当年伊西斯瑞莉也用这招,恐怕她就不仅仅只是个大祭司了。
下一封请愿书是赫努特米拉呈给我的。请愿者是刚刚那位亚述使节,他请求在玛尔卡塔王宫额外逗留几日,他想要观摩底比斯的盛景。另外,他带来了阿达德尼拉里国王对法老新婚的贺礼,一批闻名遐迩的亚述弓箭。他希望亚述的勇士能够获准在竞技场展现这批弓箭的精良。
我知道这是赫努特米拉在给我创造机会,让我尽可能多地利用我的语言天赋。虽然抵触,我还是决定配合她。
我在请愿书上写下裁决,交还给那位亚述使节:“玛尔卡塔的庆祝晚宴会持续三天,如果你感兴趣,请一定来尝尝我们当地的果酒。”
使节友好地向我行礼:“会的,殿下。假如您也在的话。”
我笑起来,“当然。”我转向身旁的仆从,“请为亚述使节准备一间舒适的卧房。记住,要面朝太阳升起的方向。”
亚述使节听懂了我最后的那几句古埃及语。对于我的特别叮嘱,他很感动:“在安纳托利亚和利比亚,他们的外交官从不知道亚述人的卧房必须面向日出。”
我敢打赌,古埃及的外交官同样不知道。而我不仅知道这个,还知道亚述人对羽毛的珍爱超过了任何一种宝石。
我打趣道:“所以,埃及比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都要强大。”
他看着我,露出赞赏的笑容,用他蹩脚的古埃及语磕磕绊绊地对周围人说:“你们的王妃真是无与伦比。”
*
在情愿时间结束后的王室会议上,我看着众人为阿布辛拜勒神庙是否该建造一座像卡纳克那样的塔门而争执不休,一个人默不作声地发呆。赫努特米拉坐的位置和我有段距离,但她用眼神告诉我,我在谒见厅里的表现简直完美。
我松了口气。总算快要熬到终点了。
用过午餐,我还得前往夏宫看望赛提法老。当我站在玛尔卡塔王宫高耸的花岗岩圆柱旁,眺望远处巨大的斯芬克斯石像,尼罗河平静的水面使我感到无比放松。
我想起从此还是菲狄安娜的时候,我活得那样逍遥自在。如今,我不得不睡在一张满是蝎子的华丽金床上。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520……而窝还在码字……
祝还在看文的小天使们520快乐╰( ̄▽ ̄)╭
祝男二赶快把女主拐跑吧动作也太慢了╰( ̄▽ ̄)╭
☆、萨凡纳猫(一)
“姐姐?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回过头,看见身着祭司披风的阿莲卡,她的身后跟着一列年轻的女祭司们。众目睽睽之下,她就这样冲上来抱住了我。
“快告诉我你有没有受伤?太可怕了……”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那些信徒太可怕了!”
我总觉得阿莲卡有什么地方变得不一样了。她只不过在神庙里上了几天课,就越发像个大姑娘,举手投足间隐隐散发着成熟的气韵。
再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我就会看见一位新的阿蒙祭司。笑容温婉,举止得体,像所有的女祭司们一样。
我反手轻轻拥抱她:“我很好。倒是你,出落得更加标致了,我都快要认不出来了。”
“姐姐总是夸我。”她皱着眉,始终对暴/乱一事耿耿于怀,“陛下有没有彻查清楚,如果那个信徒还有同党,一定要尽快处理。他们可都是些亡命之徒。”
“他会处理的,耐心点。”我说。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查不到秘灯身上。那些可怜的信徒都会变成替罪羔羊。
我看向她身后的仪仗队伍。女祭司们感受到我的目光,纷纷向我行礼。
“你要去哪儿?”
阿莲卡的表情僵硬了。半晌,她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去见伊西斯大祭司……”
我立刻会意,拍拍她的肩膀,“去吧。秘灯一定有很多事要你去做。”
我转过身,再度面向尼罗河,任由微风鼓动我的斗篷。阿莲卡站在那里始终没有挪动脚步。
“姐姐,不管你信不信,陛下其实是爱你的。”
“爱我的?”我一下子就笑出了声,“他把自己的意愿强加给我的时候,没想到会给我带来这么大的麻烦吧?他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事实上我却几次差点死于非命。而他把我拉下这趟浑水,紧接着就风流快活去了,原来这就是他表达爱意的方式?”
认识阿莲卡这么久,我还从来没对她发过脾气。看她又露出那种怯生生的眼神,我不禁感到有些内疚。
“抱歉……我最近太累了。”我低下头,眨眨眼睛,驱散眼眶的酸涩,“我想念故乡,想念我的家人。以前,我从不用提心吊胆着生活。”
阿莲卡温柔地握住我的手。她试图说些好听的话来安慰我,但她总是词不达意。
“会好起来的。你已经是法老的王妃了,这是多少埃及女人都梦寐以求的事。”
我眺望远方,执拗地摇头,“这不是我想要的。”我看着斯芬克斯旁边那片繁茂的无花果林,叹息道,“总有一棵树会长得比其他果树都高。也总有一棵会长到林子外面,即便它很孤独。”
我和阿莲卡就这样并肩而立,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身后不远处的长廊转角,年轻的法老久久伫立,他注视着我的眼神悄怆幽邃,仿佛染着一层暮霞。
可惜,这一幕我永远都不会看到。
*
看望赛提法老的整个过程我都有些提不起精神,像入秋的石榴花。老人的腿痛已经好了不少,我走进夏宫的房间时,他正靠着软垫阅读图纸。
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我想传令官的声音足够他听得清清楚楚,他麻烦不断的儿媳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