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闭上眼睛,用手捂住耳朵,“我不想看,也不想听!”我不知道我在哀求谁,但我感到自己瞬然变得脆弱无助了,只能一味地哀求,“求求你,别再让我想起他!”
炙热的温度霎时笼罩在我全身。我落进温暖的怀抱里,睁开眼,是小麦色坚实有力的胸膛。
我嗅到一阵浓烈的萨耶格香气,如墨似画的长发从头顶滑落下来,像初春的柳稍拂过我的身体。
“别怕,我在这。”他用温柔至极的声音说。
高大的帐篷,四处绘着太阳神金光璀璨的图腾。亚麻制成的帷幔垂落在地,我甚至还听到几声柔软的猫叫。
拉美西斯将我牢牢抱在怀里,身下是铺满狼绒的卧床。他顺着我的后背,动作小心翼翼,像是抚摸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别怕。”他吻着我的额头,安慰道。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想推开他,但我知道他一定不会如我所愿。我疲倦得像刚从长途跋涉的马背上跳下来一样,只感到极度的心力交瘁。
“米潘西斯还好吗?”我问。
“他很好。”拉美西斯低声笑道,“他长大了,变得勇敢了。这都要感谢你。”
“……我?”
拉美西斯看着我:“他很喜欢你。为了你,他去找努比亚公主要了一支精锐骑兵。”
我不禁想起那队骑兵全军覆没的场景,微微皱起眉。
“米潘从小被父王娇惯坏了,对他这位指婚的王妃十分抵触。”拉美西斯继续说,“他们的婚期也因此一拖再拖,连我都拿他没办法。”
我可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事。相反,米潘西斯会变成现在这样原来都是因为我。我感到自己好像做了什么错事一样,对他充满了亏欠。
我默不作声地垂下脑袋,耳边传来拉美西斯沉稳的心跳。
“那么,你呢?”我沉声低语,“你还好吗?”
拉美西斯只回答了我寥寥几个字:“我不好。”
他没再继续说下去,收紧了他的怀抱。我叹息一声:“当日离开玛尔卡塔,是我自愿的。”
我以为他会问我为什么,可他仍是沉默着,似乎不愿相信我说的话。我告诉他:“乌瑟·塔索来找过我很多次。他请求带我走,我也同意了。”
拉美西斯的瞳孔骤然冷凝。我觉得没必要再藏着掖着,不如干脆都说个明白。
“他并不是针对你,或者针对埃及。他只是想带我离开。你想想他之前的那些所作所为。”我回忆着,脑袋还有些发懵,“破坏婚礼,诬陷我是奸细……都是为了让我远离你。当然了,他没想过让我死,只不过秘灯总是篡改他的命令,企图置我于死地。”
我想起秘灯,不禁又是万般感慨:“如今,我才明白秘灯为什么总想除掉我。他这么做都是为了保护他的法老。”
拉美西斯很认真地听我说完,脸上的表情竟然出乎意料地平静。
“为什么。”他终于开口。
我无所谓地笑起来:“他认为我会成为你致命的弱点。甚至害死你……”
拉美西斯突然打断我,仍是重复:“为什么,菲狄安娜。”
我停顿了几秒。当我意识到他问的并不是秘灯的时候,我仍然含着浅浅的笑意,回答他:“因为我爱上了乌瑟·塔索啊。”
因为爱上了别人,所以我才会离开玛尔卡塔。
因为想和心爱的人永远在一起,所以我才会毫不犹豫地舍弃你。
我的语气真挚诚恳,蜜色的眼眸干净得找不到一丝波纹。拉美西斯就那样看着我,突然毫无征兆地大笑几声。
他笑得那样放肆狂妄,语调几近扭曲:“你说你爱上了乌瑟·塔索?”
阵阵冷冽从他身体里翻涌而出。他掐着我的下颌,手指骨节因用力而白得刺眼。
“你说你爱上了乌瑟·塔索?”他又是笑,俊美的笑容却溢出濒临狂乱的暴戾。
他俯身狠狠吻上我薄凉的双唇,旧戏重演似得撕裂我的衣裙。相比上一次,我表现得太过平静。我甚至一动不动地任由他发泄。
他喘/息着啃咬我的脖颈,一路向下落在胸口。他像只被激怒的狮子,下手不分轻重,我感到身体上被他碰过的每一处都在火辣辣地发疼。
“你明明对我有感觉。”他缠/绵在我耳畔,“在塞斯哈特神庙……”
“你还是这么自以为是。”我含着一丝讥诮打断他,“来吧,让我看看你还能做些什么。反正我也只剩下这么一副空壳,你喜欢的话,拿去好了。”
我低眉端详他,淡漠得像飘忽在半空中的微风:“随便你怎么开心。”
他撑在我身体两侧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进手掌里。我看着他痛苦的模样,心底竟无法遏制地蔓延开阵阵酸涩。
与乌瑟呆久了也是有好处的。我开始学会洞察人性,寻找弱点并加以利用。最重要的是,我能把自己伪装成想要的样子。
我默默收回视线,有条不紊地整理思路,不让眼神流露出任何一丝别的情绪。拉美西斯不再碰我,缓缓挪开了压着我的身体,从卧床上起身。
他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亲吻我的额头,鼻息还带着未能平缓的热度。
“我让女仆拿一身新的衣服给你。”
说着,他掀开帷幔下了床,朝军帐外走去。
***
拉美西斯再也没有回来。
我在女仆的跟随下走出法老的王帐,四处看了看。很明显,这是米潘西斯的赛特军团。赤红的旗帜像燃烧着的烈焰,覆盖了渡口的大片土地。成千上万的战车,努比亚的弓箭手和骑兵,整个军团位于战场的大后方,规模大得惊人。
米潘西斯在自己的军帐内。众多将领围在他面前的那张桌子旁,情形看上去很是紧张。
众人一见我掀开帐门走进来,表情不约而同地惊了惊,便俯身行礼:“纳芙塔瑞殿下。”
我向他们点头示意,随后直截了当转向米潘西斯:“法老在哪儿。”
米潘西斯看了我一眼。我这才发现他的手臂上有道不大不小的口子,应该是昨晚在赫梯军营受的伤。
他没有给我表示歉意的机会,一本正经地回答了我的问题:“陛下率领阿蒙军团攻占卡迭石,眼下大约已经渡河到对岸了。”
他指着地图上奥伦特河畔周边的一个标记。我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乌瑟下令赫梯军团与克尔白军队驻扎的地方。
“赫梯打算围堵,可他们来不及。”米潘西斯冷静地分析着眼前局势,“我们拦截了赫梯所有的通讯路线。在军团到达之前,我们就会拿下卡迭石,再以此专攻为守,和后续敌方部队打持久战。”
不得不承认,这是完美又符合逻辑的推论。但我心中十分不安。
“不要小看乌瑟·塔索。再怎么样,也不能让法老一个人带着军团渡河。”我扫视众人,“他身边有哪位将军?”
“穆赫莫塔。”一个年纪尚轻的将领回答道,“最高先知也在阿蒙军团内,殿下。”
我忽然想起临走前,我看见乌瑟的帐篷里飘出了一缕黑雾。
相比之下,我更应该担心的似乎是乌瑟。他现在很可能还挣扎在生死边缘。如果他的军队不能及时赶到,拉美西斯拿下卡迭石只是个时间问题。
米潘西斯似乎看出了我焦灼的心情,“不会太久。最多到傍晚,一切都会尘埃落定。”他安慰道。
我感激地朝他笑了笑,离开了他的军帐。
☆、卡迭石之战(七)
奥伦特上游湍急的河流撞击着石岸,发出巨大的声响。远处,河流的尽头消没在烈阳之下,万里高空除了耀目的日光,竟找不到一丝云雾。
卡迭石城前方的那片荒漠尘土飞扬。阿蒙军团与守城的赫梯军队短兵相接,战马嘶鸣划破天际,弓箭如雨般遮盖了天空。
无数的人倒下,无数的鲜血喷溅在地面。金色的阿蒙军团犹如太阳神麾下的神兵,缓慢而有力地向前推进。
米潘西斯身着赤红的铠甲,骑在战马停驻在赛特军团的最前方。在拉军团完成了全部的渡河任务之后,他向他的士兵们发号施令:“开始渡河!”
我站在双人战车上,跟随着大部队率先渡过河口。前方的厮杀混战逐渐逼近,我不停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搜索,寻找拉美西斯的身影。
很快,我就找到了他。
他头戴红白双冠,身穿金色盔甲,整个人沐浴在烈日之下,显得英勇无比。漆黑的长发伴随着他的动作飞扬在尘土中,手起刀落,顿时溅起大量赤红的鲜血。
他就像唱诗中描绘的战神一样,无所畏惧地冲锋在队列最前方。黑色的战马仿佛也被他所感染,在他勒紧缰绳时高高扬起前蹄,发出响彻云霄的嘶鸣。
我远远地看着他威风凛凛地挥动宝剑,毫不拖泥带水,直攻要害。他身后的披风骤然抖开来,在空中划过完美的弧线,复又坠落。黑曜石般通透的眼眸翻涌着滔天的煞气,每向前迈出一步,便如同为他的军团竖起一道铜墙铁壁,强大到无可匹敌的气场让迎面而来的赫梯士兵都忍不住瑟瑟发抖。
我怔住了。
从前,我在脑中构想过很多次,战场上的拉美西斯会是什么模样。我想过他运筹帷幄,在后方的军帐内指挥作战。我也想过他亲自执兵上阵,斩下敌人的头颅。但我从来没想过,史料中对他的记载并非夸张虚言,他战无不胜,所向披靡,他耀眼得让太阳都为之黯然失色。
异样的热度从我身体里迸发出来。我感受到自己渐趋紊乱的心跳,视线却无论如何也无法从他身上挪开。
“纳芙塔瑞!”
身后突然传来米潘西斯的声音。他隔着一支骑兵大声呼唤我:“纳芙塔瑞!到高地上去,这里太危险!”
驾驶战车的士兵收到命令,立刻调转车头,朝搭建着军帐的高地行驶过去。我扶着把手转过身,看见渡口还滞留着众多红色的军队。
就在这时,我听见空中传来一声尖锐刺耳的鹰唳。
军团两侧突然躁动起来。无数的赫梯战车从丛林中,丘陵下奔涌而出,黑压压一大片横冲进正在渡河的军队。赫梯的旗帜高耸在战车上方,而另一边,那雪白的绘着月亮图腾的旗帜,是我再熟悉不过的。
——克尔白的雇佣军。
埃及的军队瞬间被从中斩断。赛特军团群龙无首,顿时乱了起来。小部分已经渡河的骑兵,立刻被埋伏在四周的敌人以碾压性的优势尽数斩杀。
这样急转直下的情形,几乎让所有人的脸色都阴沉下来。连我都不由地吃惊,乌瑟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赶到?
最重要的是,他如何把全盘计划告知卡迭石的赫梯军队?这里明明被埃及人占领了,想要往城中传递消息,根本不可能。
像是感应到我的思绪,又一声鹰唳响起,却距离我越来越近。我回过头,万丈高空之上,那裹着白袍的修长身影如魔魇现世,浓烈邪煞的黑雾几乎要将他从头到脚吞噬殆尽。他眯起那双爬满黑色的狭长眼眸,准确无误地看向我,额间花纹开始隐隐散出微光。
我的菲狄安娜。
我听见他的声音,一层一层清晰无比地回荡在我的胸腔内,语调却透着一种近乎阴森的诡异。他挥动了下手中白色的权杖,苍鹰顿时调转方向,一个俯冲,朝我所在的高地飞来。
“殿下,快退后!”
士兵们迅速用盾牌在我面前搭建起一道防线,与此同时,弓箭手开始向乌瑟发起进攻。一阵箭雨骤然腾起,直直刮向乌瑟,可他纹丝不动地紧盯着我,没有一丝停顿,越靠越近。
所有人都眼睁睁看着那几支为数不多射中他的箭,迅速被他周身的黑雾融化腐蚀。他邪魅地扬唇嗤笑,有黑色的气息混杂在他的鼻息里。
“愚不可及。”
他扬手便是一道光,打在我身边的人群中。那白光远比在阿蒙碑塔中看见的强大万倍,带着摧枯拉朽毁天灭地的气势,足足在地面撕开一道十几米长的口子。
我看着那些想要保护我的人接连倒下,不禁悲从中来:“住手!快住手!”
巨大的苍鹰停驻在高地边沿,鸣叫着俯下身体。乌瑟一步步从它背上走下来,向我靠近。
他走得极慢,整个行进的过程不断被那些忠实勇敢的埃及士兵所打扰。到了这个地步,他们还是想尽其所能保护我,但还没冲到乌瑟身边,就被他毫不留情地扬手打了出去。
最后,他终于得偿所愿站在了我面前。他右手掐着一个士兵的脖子,在身体一侧缓缓举起来,那双没有一丝眼白毫无生机的黑眸仍是盯着我,不偏不倚。
“我可怜的菲狄安娜。”他叹息,猛地扭断了那人的脖子,随手扔了出去。
他眼睛都没有斜一下,一脚踢开横在我面前的尸体。
“我们回去。”他说。
我颤抖着向后退了一步。乌瑟的面孔僵硬冰冷,好似神庙里雕刻的石像一般,陌生得让我心惊胆战。
“啊,我想起来了。”他又冷冷地改口,“你说要亲手杀了拉美西斯,对吗?”
他弯下腰,从那堆尸体中找到一副弓箭,递给我。
“去罢,我的菲狄安娜。”他的语气让人完全揣摩不透,“别怕。一箭射中心脏,一切就都结束了。”
我只能伸手接过去。远处的厮杀声还在继续,但不用看就知道,埃及已经渐渐落于下风。
我转过身,看向高地下方的那片荒漠。还没等我站稳身体,耳边就忽然一声凌厉凶狠的“嗖——”,一支金箭擦着我的金发,向站在我身后的乌瑟飞过去。
乌瑟轻而易举地抬起手,金箭被层层黑雾包裹,悬浮在了半空。我这才发现他的指甲乌黑,又尖又长,上面还沾着零碎的血污。
拉美西斯不知何时赶到了高地。他一眼就认出了乌瑟,迅速搭上第二支箭,隔着我镇定自若地瞄准。
“菲狄安娜,站在我身后。”他充满戒备地紧盯着乌瑟,眼神冷冽。
乌瑟倒也不恼,风轻云淡地瞄了他一眼,便转身退开来。他似乎是想给我留些空间。
我看他离开得足够远,便一手搭在拉美西斯拉弓的手背上,缓慢却有力地按下了他手中的金箭。
“没用的。”我说。
他刚从浴血奋战的前线脱身,身上还带着浓重的杀气和血腥味。他的视线扫过那只苍鹰,又扫过躺倒一地的士兵,最终落在我身上。
不知为何,我不敢去看他的眼睛:“……是时候告别了,拉美西斯。”
下一秒,他突然攥住我的手腕。“留下来。”他只是说。
他的盔甲上有一道道刺目的血污,谁能想到,彼时语气近乎恳求的男人,正是战场上杀伐决断的法老。
“留下来。我只要你留下来。”
我想用从容不迫的微笑回答他,可我发现自己根本笑不出来。我皱起眉,用力推开他:“你快走吧!”
我变得烦躁不堪,几乎是在朝他吼:“看见我手里的弓箭了吗?我原本打算杀你的!趁我还没改变主意,赶快走吧!”
他站在那里,用他那双黑色的眼眸深深地凝视我。我干脆拉弓搭箭,指向他:“还不快走!”
“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放箭吧。”他轻轻地说。
他脸上逐渐浮现出一层笑意,温和得让我手足无措。我将弓弦拉到极致,长久地停顿在那里。
我的双手越发不听使唤,抖得不像样子。电光石火间,我猛然转身,利箭霎时离弦,笔直地向前方飞出去,射中了乌瑟的胸口。
两个人都呆住了。乌瑟缓缓瞪大眼睛,低头看着没入胸口的那支箭,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为什么……”他喃喃着。这一刻,我终于看到了以往熟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