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打进来。妻子还有一个BP机和移动电话,就是吃饭时也时常有人不断地呼她和找她。案子多的时候,她晚上很少11点以前回来过。加上是市长的夫人,所以也就更加忙了几分。平日里两个人见面的时候,大都是在早餐时和晚饭以后。尤其是这一两年以来,夫妻俩在一个卧室里休息的时候也越来越少了。
妻子吴爱珍比他年轻11岁,前不久才刚刚过了42岁的生日。他们俩结婚时,他整整30,而她却才19岁。他是个中专生,而妻子则是个师范中专生。唯一不同的是,李高成是文革以前的中专生,吴爱珍是文革中的工农兵学员。他们结婚时,李高成只是个一般的技术员,刚刚当了车间副主任不久,吴爱珍则刚刚毕业不久,因当时恢复公检法机关,人员奇缺,她便被抽调到了市检察机关工作。李高成相貌一般,吴爱珍则相当漂亮。所以不论从哪一方面看,他俩都不应该成为一对。即便是到了现在,他们俩走到大街上,也很少有人能把他俩看成是夫妇。54岁的李高成,看上去足有60,43岁的吴爱珍却像三十多岁。不认识的人竟常常把他俩看成是父女关系,以至于闹出不少笑话来。甚至于有好多人直到今天还坚持认为,李高成肯定是离过一次婚后才同吴爱珍结的婚。他俩当初的认识也纯属偶然,毫无浪漫色彩。吴爱珍读师范时,学校举行学工学农活动,她便被安排到了李高成所在的纺织车间,天撮地合,两个人便成了一对。三个月后,当李高成成为吴爱珍的入党介绍人时,他俩似乎就已经确定了恋爱关系。一年半后,他们便极为简单地举行了婚礼。
在结婚后的好多年里,吴爱珍总时不时地爱说一句:那时候咋就会看上个你!即便是到了现在,这句话也常常动不动地就从妻子的嘴里冒了出来。妻子还有一句口头禅:你有今天,还不是因为我的福气!
对此他从不争辩什么,一来是妻子的玩笑话,二来也确实是自从他们一结婚后,他的位置就突突突地往上顶。不管是什么沟沟坎坎,总是一越而过、顺顺当当。每一次提拔和调动时,他从来也没跑过什么关系找过什么人。所以有时候他也觉得还真是有点不可思议,妻子不仅给他带来了温馨,也确确实实给他带来了运气和机遇。
在婚后的二十多年里,他不仅深深地爱着妻子,也时时处处竭力维护着自己的妻子。平日里不管在外头多么的叱咤风云、说一不二,一回到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总是让着妻子三分。当然,他们之间也从来没有出现过,也不可能出现过什么大的原则性问题,行业的不同,地位的差别,再加上他大了11岁的年龄,以及妻子的娇柔和温润,使得他们之间很少会为什么事情产生争执、别别扭扭。
在柔和幽静的灯光里,妻子还是显得那样年轻俏丽、楚楚动人。他们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现在都在大学读书。在当时的情况下,这已经是很好的计划生育了。也许是生孩子的年龄较早,也许是平时保养得法,妻子的身材体形几乎没什么改变。有时候连他自己也有些纳闷,妻子工作那么忙,休息那么少,有时候还背着那么大的压力,为什么却一点儿不显老?
在大学一年级读书的女儿,每逢回来时,也总要时不时地戏谑他一句:
“爸,注意你的形象,你跟妈妈越来越不般配了。”
所幸的是,两个孩子都吸收了妈妈的优点,长得都很像那么一回事,而且都聪明过人,升高中、考大学,从未让他们帮过忙。于是妻子就常常说,看来我的智力一点儿也不比你差。
平日里,不管有多忙,也不管有多累,只要一回到这个家,只要一回到这欢乐温馨的气氛里,所有的烦恼和沉重立刻就烟消云散了。这两年,两个孩子都相继上了大学,家里除了保姆外,就只剩了他们夫妻两人。而他们两人似乎都已到了事业和工作的最辉煌、同时也是最沉重的时期,虽然只有两个人,但见面的机会反倒越来越少了。过去有孩子在,两人再忙也要赶回来在家吃饭,如今孩子不在,有事打个电话也就不必在家吃饭了。因而大多时候,竟是保姆一个人在家吃饭。
这似乎也一样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谁让两个人都是领导干部呢。一个市长,一个反贪局长,都是忙得不能再忙的要职,想躲都没地方躲去。
他默默地瞅着妻子,没想到妻子会在这时候走进他的卧室里来。
妻子一边轻轻地在他的身旁躺下来,一边有点心疼地瞅着他说:
“事情都过去了?”
“唉,哪有那么简单。”他拉开被子,很细心地给妻子盖上。
“是不是特别难办?”妻子的一双大眼睛一眨一眨地在他脸上扫来扫去。
“再难办也得办,中纺的事情没法再拖了。”
“那些工人真的闹得很凶?”
“要是晚去两个小时,说不定真的就闹出事来了。”
“郭中姚他们真的已经管不住了?”
“不是管不住,而是已经呆不住了。工人们根本就不听他们的。”
“怎么会这样?郭中姚的威信不是挺高的么?”妻子满脸都是担心的神色。妻子同中纺的领导们一直很熟,因为这些人都是家里的常客,妻子对他们了如指掌。
“看样子已经彻底垮了,连他自己这会儿也绝望了。”不知为什么,看着妻子忧心忡忡的样子,他突然对郭中姚这个人流露出一种深深的同情和惋惜。
“真的非常严重吗?这两天人们对中纺的事情吵翻了天,还说你被那些工人们整整围攻了七八个小时,还有的私下传说你差点挨了打。后来紧急从市防暴队调去了好几百人,才算把你从人群中解救了出来。”
“瞎说八道。要真成了那样,我还咋有脸当这个市长?”李高成觉得有些好笑,但却没能笑出来。
“可当时还真把我给吓坏了,我给小吴连着打了好几个传呼,他也没给我回一个。你那秘书也真是的,怎么连个电话也不回?”妻子很生气的样子。
“就没有电话。整个中纺就只剩了一个总机还能通话,其余的电话因为欠费全给卡了。你让小吴在哪儿给你回电话去。”
“……是吗?”妻子一脸的惊愕,也许只有到了这会儿,她才真正知道了事态的严峻。
“因为欠账,电也不正常了,水也开始定量供应了,都成这样了,想想工人还能不闹事。”
“怎么会是这样?”妻子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沉重起来。良久,她才接着问道,“你下一步准备怎么办?就这么让它垮了吗?”
“现在还没想出什么好办法,欠债五个多亿哪。”
“那些闲事的工人们都是怎么说的?”
“你想也想得出来,要求开工,要求发给工资,还要求查帐,要求追究责任,要求严惩公司里的腐败分子。”
“你都答应了?”
“当然得答应,这些要求并不是无理取闹。”
“那你就准备去查吗?”
“你是反贪局长,你说说该怎么办?”
“让我说,能不查就不查,最好别查。”
“……为什么?”他不禁有些吃惊,他没想到妻子会这么说。
“这会儿的事情,查谁查不出问题来?要是一查,这个班子可就全完了。要是班子完了,这个公司你可是想救也救不了了。这么大的一个企业,若要一查起来,说不定就会拔出萝卜带出泥,一带就是一大片。到了那时候,只怕连你的位置也稳不了。这不是闹着玩的,我在反贪局干这么多年了,这个我比你清楚。”
“……哦?”他一下子怔在了那里。他虽然想过这些,但没有像妻子想的这么严重。
“最好别查,宁可撤掉一个两个,也别去查。中纺是你起家的地方,查中纺其实就等于是在查你。一查中纺,即便是查不出问题来,你在市里的威信也要打一个大大的折扣。若一旦查出什么问题来,你可就全完了。在这个问题上,你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一定得顶住。”
“要是中纺的问题真的很严重呢?就这么一推六二五,睁只眼,闭只眼,和稀泥,抹光墙吗?这让我们如何给工人们交待y‘
“你是市长,如何交待的责任并不在你身上。你应该让别人去负责交待,让别人对你负责,而不是要你对此事负责。就算有责任,那也只能是大家的责任,是整个市委市政府的责任,同你本人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像如此重大的事情,永远都应该让一个整体去做决断,去承担责任。”
原来妻子竟也这么想。“你的意思,是不是应该推卸掉责任,永远也别让自己去承担什么责任?”
“这并不存在推卸责任的问题,像中纺的问题,其实你个人又有什么责任?还有郭中姚他们又有什么不可推卸的责任?我们政府就没有责任吗?国家就没有责任吗?让个别人来承担这一切,这合理吗?这应该吗?市委书记杨诚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彻底解决中纺的问题,那恰恰是由于他可以推卸掉一切责任,因为他刚刚来市里不久,他对此事可以不必负责。所以你一定不要让他把责任全都堆在你一个人头上。”妻子的两眼闪闪发亮,像是在面对着一个小孩子一样地看着他,“你呀,我们在一起过了二十多年了,我还不了解个你。你这个人就是责任感太强,这既是你的优点,也是你致命的缺点。你现在已经是市长了,也该长长心眼了。趁着年龄还不算大,再想办法往上走一走。不要成天只会谋事,不会谋人,你也该成熟了。”
他像不认识似的看着妻子,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妻子竟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更没有想到妻子的变化竟会这么大。
他仿佛有点不了解自己的妻子了。
像往常一样,妻子乖巧柔顺地依偎在他身旁,很快便甜甜地进入了梦乡。
在妻子微微的鼾声里,他却久久无法入睡。
整整一夜他都在想着妻子的那些话,如果现在的领导都像妻子说的那样去想,那样去做,那岂不是太可怕了?如果要说腐败的话,这算不算也是一种腐败意识?如果把个人的责任、领导的责任、社会的责任全都像搞经济那样谋算来谋算去,那这个国家和政府还有什么希望呢?我们又如何取信于民、取信于社会?把搞经济和搞整治人的行为完全等同起来,这才是最最腐败的事情。假如说这才叫成熟的话,那么这种成熟可就太让人恐怖了。
妻子的这种变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甚至都已经开始在“纠正”和“引导”自己了,而这种家庭的“纠正”和“引导”,也同样是令人恐怖和极具诱惑力的。
其实在任何地方都一样,你不一纠正“和”引导“他,他就要”纠正“和”引导“你。
十一
早晨刚过六点,李高成就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了。
是秘书吴新刚打来的电话,说是中纺的几个职工代表,很早就等在了市长办公室门口,想给市长再谈一谈中纺的事情。他们说昨天人太多,情况太特殊,时间也太仓促,有些问题没能谈清楚。他们觉得市长很可能今天就会给市委市政府汇报中纺的问题,所以想在这之前再把一些问题彻底谈透,以免在市长汇报时再出现什么偏差和反复。
李高成本来就没想到今天要给市委市政府汇报中纺的问题,他也觉得昨天的事确实太匆忙了些,有些问题还需要再进一步的深入了解。只有等把中纺存在的关键问题找到了,或者说是把问题的症结真正了解到了,这才有可能给市委市政府的领导们以及市委常委们汇报中纺的问题。他今天只是想先和市委书记和分管工业的市长交换一下看法,或者是先征求一下他们对中纺的意见。然后才能拿出下一步的决断来。哪有那么简单的事情,昨天刚去了一趟,今天就给市委市政府汇报,这岂不是大草率太随意太不负责任了?
不过他们来得也正好,因为给市委书记交换看法,也得拿出自己较为成熟的观点来。尤其是市委书记杨诚对中纺向来就有自己的观点和看法,在这个问题上绝对含糊不得,不管在什么问题上都应该首先拿出自己的具有说服力的论点和论据来。所以在同市委书记见面以前,他也确实需要同他们认真地再聊一聊。在这种重大问题上,决不能打无准备之仗。
“不要成天只会谋事、不会谋人,你也该成熟了。”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又想到了妻子昨晚的那句话。他觉得妻子的话给人的印象竟然会如此深刻,以致你时不时地都会以她的话去思考问题和分析问题。这确实是太可怕了。
他看了一眼正在酣睡的妻子,没再惊动她。有些事他觉得应该同妻子谈一谈了,再这么下去,说不定两人真有点生分了。
胡乱吃了两口,等赶到政府办公室时,还不到七点。至少可以同他们谈一到两个小时。
一共有六个人,除了昨天在职工代表会上发过言的老厂长原明亮、老总工张华彬外,还有现任的总工程师高双良、中纺第三产业“新潮”有限公司的一位会计师,另外还有两个职工代表。
今天的表情和气氛同昨天相比已经有了截然的不同,也许是因为没了昨天的人多势众,也许是因为市长办公室的威严,几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显而易见的微笑,说话举止也都变得那么容客气气。
老厂长的第一句话竟是:“李市长,真是打搅了。”
李高成不禁为自己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悲哀,这本来就是自己应该管的事情,让人家找上门来,结果还要说打搅了自己。这种本末倒置的事情居然已经让所有的人都感到习惯了。
不过他也没再解释什么,很随便地让他们坐下,然后说:
“来得正好,我也正想再同你们好好谈谈。今天你们就只管放开讲,关起门来都是自家人,有什么就说什么,还是那句话,说错了也没关系。”
第一个谈的还是老总工程师张华彬。
“李市长,听工人们说,昨天公司的领导们一直给你汇报到晚上12点多,所以大家都特别想知道他们都给你汇报了些什么。我们知道了他们给你汇报的情况,也就好给你谈了。”
李高成不禁犹豫了一下,他没想到张华彬竟问了这么一个问题。昨天他同公司的领导们谈的时候,也曾说过让他们敞开讲,不要有包袱的话,今天若把他们讲的那些全都告给眼前这些人的话,算不算是违反了组织原则和当初的承诺呢?如果说出去,会不会使工人同公司领导之间产生更大更严重的对立情绪呢?这并不是一个小事情,如果从更大的方面来考虑这个问题,他不应该把汇报的内容随便透露出来。
张华彬大概觉得他有些为难,于是便说道:
“李市长,其实你不说我们也知道他们都给你汇报了些什么,要不就这样吧。我们先设想一下他们都汇报了些什么,然后再结合他们说的那些提出我们的看法,如果我们设想的对,或者是我们猜测的对,你就说是,如果不对,你就说不是,你看这样行吗?”
还没等李高成回答,张华彬就已经说了起来:
“他们说买棉花的问题并不是他们的过错,而是由于银行和其它人为的关系,致使贷款迟迟不能到位,所以就造成了价格高、棉花次的情况,尽管这样,他们还是做了大量的补救工作,使损失减少到了最低程度。像这样已经很不错很不错了,要不是及时制定对策,后果将不堪设想。”
说到这儿,张华彬根本就没有问他说的对不对,话头一转,便直接开始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