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阵的书房在二楼。书房里高大的书架长长地排了一大溜,一进来就给你一种强烈的学术气氛。李高成知道,严阵的书房,是很少接待客人的,除非是一些高级的客人。能在严阵书记的书房里受到接待,是一件相当荣幸和难得的事情。据李高成所知,市委书记杨诚曾来过严阵家里两次,但都没有能走进严阵的书房。
严阵对市委书记杨诚有看法,这是人所皆知的事情。据知情人说,杨诚被任命为市委书记,唯一有保留意见的就是当时分管组织的严阵。
但严阵对杨诚究竟有什么看法,这就不得而知了。有人曾对李高成说过,杨诚在下边当地委书记时,因为干部的提拔问题曾同严阵发生过矛盾冲突,两个人甚至争吵过一次,闹得沸沸扬扬,人人皆知。所以就有人这么说,要是那一年有严阵在,杨诚是无论如何也当不了市委书记的。
李高成对这些传说和消息从来也没有真正往心里去过,他觉得既然一切都已经成为事实,再去瞎想乱打听只能是自寻烦恼。
然而当他一坐到严阵的书房里时,却好像有一种下意识不由自主地让他想到:关于中纺的问题,会不会最终演变成杨诚和严阵之间的一场较量?
如果是,他在这中间将会是一个怎样的角色?
从目前来看,至少杨诚没有给他说假话,杨诚给他谈的两件事都可以说是事实,而且杨诚的看法和观点都给他亮得清清楚楚,他还没有感觉到有什么地方瞒了他。
而现在,他迫切需要知道的就是严阵将会对他怎样说,他尤其希望严阵能把“特高特”的事情给他解释清楚。
问题是怎样才能把话题引到这儿来,同时又能让严阵把实话都说出来。即使他不可能说出实话来,也希望能听到他对此事的解释和辩解。
其实也就是只想听到一点,严阵确实知道这个“特高特”公司的存在,也确实知道是自己的内弟参与了此事,只要严阵能说出这些来,对李高成来说也就足够了。
李高成现在最担心的一点就是,严阵会不会也像他一样,对“特高特”客运公司的事情一无所知?如果严阵也确实像他一样对此事毫无知晓的话,那么不管这件事最后会演变成什么样子,他将会打心底里仍像过去那样一如既往地对待他和尊重他。他还是他心目中的好书记、还是他信任的老上级。
李高成紧张地思考着他究竟该怎么说。他明白,只有先说透了这件事,别的事情才有可能说透。对中纺的问题怎么看,中纺的问题怎样解决,“特高特”看来是一道必须越过的关口。否则一切都只会是假的,都只能是一场装腔作势的演戏而已。
严阵也仍在默默地等着。李高成明白,以他同严阵多年的接触,在这种情况下,严阵是绝不会先于你发话的。严阵的工作风格向来都是在你说完、介绍完、汇报完,并且表明了你的立场和观点后,才会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发表他自己的看法和想法。于是所有知道这一点的人都有个一致的看法,严书记的工作方法就是后发制人。
今天当然也一样。
但不一样的是李高成的心理,他已经不再像以往那样,一股脑把自己所有的看法和观点毫无保留地全盘端出来,而是考虑着究竟该怎么说,究竟怎样才能引出自己想知道的话题来。
“严书记,今天常委会一开完,我就让市委秘书长先给你汇报一下,是不是他已经来过了?”李高成觉得这些话实在说得很别扭,这种感觉是以前很少有过的。
“来过了。”极简单的一个回答,便什么也没有了。然后就默不作声地直直地盯着你看。严阵向来就是这样,接待客人的时候,尤其是接见下级的时候,就常常这样直直地盯着看你。一般来说,是没有人敢迎着他的目光也一直这么往下看的。而一旦当你避开他的目光时,在气势上你也就被他压倒了。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因为他是你的上级,是你的领导,他可以这样看你,而你则不可以这样看他。
“严书记,基本情况是不是你已经了解了?”看着严肃而又威严的严阵,李高成觉得自己今天好像连话也不会说了。
“嗯。我现在只想听听你的。”严阵直视着李高成,李高成不禁感到了一种压力。隐隐约约的,他好像意识到严阵似乎已经知道了什么。他知道了什么呢?知道了我已经打听过“特高特”的内幕?还是知道了我已经掌握了“特高特”的内幕?会的,很可能会这样。既然能有人给你提供情报,自然也会有人给严阵提供情报。世界上的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如果你想知道什么事情,就必然会付出可能被别人知道的代价。正像古人说的那样: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有所得就必有所失。当然也许他什么也还不知道,但不管怎样,也只能直来直去地同他谈一谈了。
“严书记,我觉得情况是这样。按目前中纺的情况来看,问题确实是相当严重的,有些问题严重得已经超出了我们的想象范围。如果不尽快下决心和想办法解决,这些问题带来的后果将是难以预料的,尤其是它很可能会影响到社会的稳定,影响到国有企业的深化改革。所以在常委会上经过讨论后,大家一致认为,应该尽快委派一个较大的工作组进驻中纺,首先从财政上进行一次大的审核和清查……”
“好了好了,这些我都知道,下午你们的秘书长都已经给我详细地汇报过了,不就是有几个工人想闹事嘛?”严阵好像一反常态,还没等李高成把话说完,就插进来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现在我们一些领导就好像得了‘恐告症’,大大小小只要有个什么人找来说要告谁谁谁,立刻就觉得天要塌下来一样,就好像真是不得了了。这到底是怎么了?究竟有什么可怕的?当领导的还会不被人告状?在咱们中国这块地盘上,不管是哪一级,也不管是什么职务,哪个当领导的没有被人告过?什么叫工作?工作就是管理,管理就有矛盾,有矛盾就有意见,就有抵触,就有冲突,再发展到一定程度,就会短兵相接、各不相让。过去贴大字报,现在就是告状,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严书记,中纺的情况并不一样,问题确实非常严重。”李高成竭力想把严阵的看法扭转过来,尤其是想让他真正了解到中纺问题的严重性,“那天我在中纺的时候,足有一两万工人都走了出来。干部和群众的关系已经紧张到千钧一发的地步,如果我们再掉以轻心的话,那后果将是不堪设想的,很可能会恶化到……”
“开口就是一两万工人,开口就是一两万工人,真是危言耸听、夸大其词!充其量不就那几个有意见、爱闹事的吗?”严阵再次打断了李高成的话,嗓音也渐渐地高了起来,“有那么一伙人想闹事,后果就不堪设想了?我就实在不明白,现在的这种普遍的悲观论调究竟是从哪儿来的?改革是什么?改革就是革命,就是要摧毁旧的,建立新的,就是要打破铁饭碗,创立一个新的经济秩序。所以这也就必然地要影响和触及到许许多多人的利益,同时也必然要影响和触及到一些根深蒂固的习惯势力以及惰性观念。改革改什么,就是要改掉这种习惯势力,就是要改掉这种惰性观念。如果说要有问题,这才是最根本的问题,如果说严重性,这才是最大的严重性。所以我们的国有企业改革,势必要涉及到一些人的既得利益,因此也就必然要触怒一些既得利益者。这是我们国有企业深化改革必然会带来的反应,要不怎么能叫阵痛呢?没有痛苦、没有矛盾、没有斗争的改革还能叫改革?像中纺,这不就来了么?亏损负债、停工停产,这就逼着我们必须加大力度,下大决心进一步深化改革。这也一样需要我们的奉献、需要我们的付出、需要我们的牺牲。但也有人会利用这一机会,什么闹事呀,什么上访呀,什么告状呀,从而达到他们各自不同的目的。生活困难的想要点钱,没有工作的想找点活儿干,对领导不满的想发发牢骚,再加上那些想当领导结果没有被提拔了的、想长工资结果没有给长上的,想干坏事结果被处分了的,这样的一些人结合在一起,那还不盼着事情闹得越大越好?当然,也确实有很多生活条件非常差的工人,由于不明真相,认识水平又低,成为闹事的积极分子那也是难免的。所以你想想,除去这些人,真正闹事的人能有几个?何况又是在自己家门口,反正停工停产也没什么事干,跑出来看热闹的又有多少?一两万,这岂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自己吓唬自己?再说,就算一两万,那又能怎么样?你一个人去了不就全把他们给说服吗?不就把他们全给震住了吗?不管怎么说,毕竟还是共产党领导的国家,政权是在我们手里。老李呀,你也年纪不小了,咱们都是同龄人,什么样的事情没有经过?又有什么样的事情能吓倒咱们?关键是要多想多分析,你是公认的实干家,但你现在是一市之长,你要再像以前那样只善于干事,不善于动脑,那可就真危险了。如果上一次是你当了市委书记,那么所有的一切还会是现在这样的局面吗?你就没好好想想,这次中纺闹事的背后就没有什么别的背景?上访材料一个上午就撒遍了市委市政府、省委省政府,几个工人就有那么大本事?这都是冲着谁来的?你认真想过没有?位置不同了,要搞清楚什么才是真正的政治,每件事都应该多问一个为什么……”
李高成一边默默地看着严阵那张富有表情的脸,一边默默地听着严阵抑扬顿挫的话,心里也好像渐渐地悟出了点什么。严阵今晚的表现,似乎只有一个意思,那就是并不想听你的什么汇报,而是只想听到你的态度,看到你的立场,尤其是需要你的忠诚!其实你从他的话里,完全可以肯定对中纺事情他什么也清楚,什么也了解,但他就是什么也不说破。作为一个省委常务副书记,苦口婆心地说了这么多,就是再笨的人也应该明白其中的意思了,莫非你李高成就真是一个傻子,听了这么半天还是什么也听不出来?但问题是严阵在他这犹如悬河泻水的言谈中,你根本了解不到有关他的一点儿信息。在他这既有思想,又有哲理,既有深度,又有广度的看上去非常随意的话语里,其实把他自己包得很严,让你找不到任何不利于他的地方。就好像他已经把你的心理活动和意图掌握得清清楚楚,你想知道的事情,他绝不会给你流露出一丝一毫。末了,李高成还是有点不甘心地说道:
“严书记,我不是没想过,对一些事情我还多多少少地做了一些了解。像上访材料上反映的一些问题,我觉得我们有责任去进行核实。比如像中纺‘新潮’有限公司的一些问题,就涉及到了市一级的干部,甚至还涉及到了省一级的干部,而且问题还相当严重,其中有一个……”
“那又怎么样!”严阵厉声断喝,再次打断了李高成的话,“涉及到了就能证明有问题?涉及到了省级市级的领导干部,就能说明问题严重?真是岂有此理。其实有些问题根本就是哗众取宠、似是而非的东西,怎么就叫涉及到了,怎么就叫没有涉及到?拐弯抹角、七凑八凑,也不知道从哪儿拉出个什么关系来,就能说明涉及到领导了?简直就是莫明其妙、无事生非嘛。退一万步说,领导干部的七大姑、八大姨,凡是跟领导沾点边的关系就什么也不能做了?当然,对领导干部参与经商,我们历来是严厉禁止的,而且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从不手软……”
李高成再次陷入到一种只能默默倾听的窘态里,但这一次李高成则是彻底地沉默了。因为他已经非常非常地明白,这个问题对严阵来说,绝对是一个禁区,他是绝不会让你随随便便地进去的。
他不会给你谈这个问题,也不会让你谈这个问题。
一切都已经清清楚楚地表明,严阵肯定知道这件事情。
严阵也清楚李高成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
还有,严阵的口气之所以如此强硬,对李高成如此严厉,没有别的,因为严阵也肯定知道李高成的事情。
一个“特高特”,一个“青苹果”,谁也知道谁,所以谁也奈何不了谁。
你自己一屁股屎,还有脸给别人擦屁股?何况我还是你的上级,只有你来给我解释,我根本没有必要跟你解释,我也根本用不着!
严阵是不是就是这样想的?
二十一
李高成如释重负地终于从严阵的家里出来时,已经将近深夜十二点了。
室外的冷空气给他一种重获自由的感觉,他贪婪地呼吸着,想让自己的心情变得轻松一些。
严阵严厉的态度和冗长的谈话,第一次让李高成感到了厌倦,甚至让他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憎恶。
怎么可以这样?
一个省委常务副书记,一个本来有着相当水平的高级领导,居然会表现得如此强横而蛮不讲理。当他接待一个比他年龄还大、跟他级别差不了多少的省会市的市长时,甚至连话都不容他说完。那严厉的样子,几乎就像老子对待儿子!
仅仅就因为自己曾是在他手里提拔的吗?
严格地说,这是组织对他的提拔,并不是个人对他的提拔。但为什么组织原则和组织意愿常常会以个人的形式体现出来?而某些个人也常常会毫无忌讳地把自己凌驾于组织之上,把个人的意愿以组织的形式体现出来?以至于动不动就会当着许多人的面一点儿也不难为情地说:谁谁谁是我提拔的,某某某也是我提拔的,谁谁谁是我提拔的,怎么敢不听我的!
提拔干部是组织的需要,并不是你个人的需要,因组织的需要而考核和提拔干部,你于的就是这份工作,凭什么对被提拔的人指手画脚、颐指气使,甚至终生以恩公自居!
话可以这么说,理也是这么个理,但在实际生活中,你敢这样议论,你敢这样表示吗?
如果你敢这样,别说你的提拔马上就会遇到问题,而且你的为人、你的品质、你的形象也一样会受到损害。即便是在一般人中间,你也一样会被人看不起。连提拔你的人你都反对,那你还能算个什么东西!
忘恩负义、恩将仇报,几乎就等于是六亲不认、毫无人性,这样的人连人都不是!
也许这就是中国的文化,你真的没办法。
但这也就使你面临着一个极为严峻,而且必须作出决断,也是任何时候都会碰到的俘论似的抉择:是他提拔了你,但他代表的是组织;你是他提拔的,但你是为组织工作;等到有朝一日,在某一个问题上,到底是应该对他负责还是对组织负责时,你将如何在知遇之恩和尽忠尽职之间作出选择?
你必须做出抉择,在这个问题上没有任何中间道路可走,对此你将别无选择!
也许正是在这个问题上考虑得过多,再以后他也就没跟严阵多说什么。既没有表态,也没有立场。在没有做出正确的判断以前,他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表示。
严阵所有话里的意思,其实在常委会上打来的那个电话里早已说清楚了。
严阵说了很多,李高成听了很多。其实两个人最终都没有表态,也都没有态度。
他看得出来,严阵今天晚上并不高兴,其实他也一样很不高兴。
但也只能这样了。
正是三九、四九的天气,从暖烘烘的屋子里出来,用不了多久,那种刺骨的寒意便布满了全身。
李高成没有要车,夜深了,正好一个人在街